第11章 紅酒杯
紅酒杯
周敬航對郁理的不信任簡直到了十年怕井繩的地步。
他泊好車,握着房卡詢問大堂經理,确定所屬對象确實是一位姓郁的小姐。
大堂經理顯然對這位英俊的東方面孔惶恐極了,他那神情不像來尋人,更像是殺人兇手重逢案發現場。男人很高,但面色冷淡,低下頭看人時,眼神極其冷戾乖僻。
他隐約覺得有些面熟,但對于他來說所有的東方面孔都兩眼睛一嘴巴一鼻子,沒有額外區別。
因此只是杵在原地放空了會兒,險險回神後踩着小碎步奔到服務前臺撥打內線,那位郁小姐的法語很好聽,她說是的,那位冷冰冰的先生是我的人。
現在冷冰冰的先生站在半掩的房間門口,表情介于一種微妙的震驚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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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斯汀水仙的聖潔純白長裙褪了三分之二,此刻不上不下地卡在最纖細的腰窩處。
一面裝飾鍍金花框棱形鏡映出她平靜神情。一晚可堪普通白領半月薪資的酒店燈光閃爍,把她襯托得如同昂貴旋轉臺上,精致華麗的奢侈品。
四下寂靜,郁理透過鏡面,淡然地回望周敬航。
片刻,如Narcissus性轉版的女人忽然揚眉,用她那一把空靈清澈的聲音客客氣氣地說:“勞駕高擡貴手關門?我可不想因為酒店半裸上熱搜。”
他遽然回神,猛地把門摔上。
雖然是攻略必住的酒店,到底有了一定年頭。郁理聽着大門合攏後發出奄奄一息的回神,很輕地笑起來。
她說:“裙子卡住了,我自己不方便,再煩你?”
周敬航幹脆倚門,餘光斜瞥,寬口琉璃瓶靜靜養着一束嬌豔欲滴的朱麗葉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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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色沙發丢着她的手包,敞了拳頭大小的口子,流沙般傾出她的口紅、卸妝巾、香薰膏。
煙灰缸的加濕器吞雲吐霧,沒來得及清理的瓷底積澱三兩灰燼和煙頭。
幾分鐘的時間,她不催促,他也不回應。
郁理收起笑容,正琢磨房間內哪個抽屜有剪刀——她的衣服從不穿第二次,要麽送幹洗店讓專人打理挂到二手平臺,要麽永遠閑置再一個被命名為“永遠不會被打開”的衣櫃。
正當她要轉身時,身後那位好整以暇欣賞春光的先生終于大發慈悲地走過來。
他手掌寬但修長,不會給人笨重感。
他最後用這雙手開賽車,而不是彈鋼琴或者持手術刀。這倒是出乎郁理想象。
她胡思亂想着,屬于男人的掌心密不可分地貼上她後腰,郁理敏感地倒吸一口涼氣。
他沒有任何調.情技巧,但仗着年輕和樣貌資本,郁理漫無目的地想,哪怕他用馬克筆在床伴膚如凝脂的後背,演算毫無浪漫可言的數學,應該也會有人心甘情願。
周敬航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手指靈巧地勾住滑楔銀鏈,稍一用力,泛着淡淡珠光色澤的裙擺如盛開的花苞,勾勒輪廓漂亮的身形。
郁理翻臉不認人地推開他的手,整個人旋到他眼前,除了貼身衣物外幾乎赤裸。
她赤腳踩着白色禮裙,趾尖如玉,随意勾着裙擺邊緣踢到一邊。
留了句“自便”,她轉身走到卧室。內嵌衣櫃陳列她行李箱為數不多的裙子,更多則是托品牌方送上門,還沒有拆包裝的五顏六色的購物袋。
她單手支頤,苛刻的視線一一掃過所有服飾。衣櫃敞開的落地鏡映出她不懷好意的眉眼,于是那目光轉過來,繼續用苛刻審視着自己。
嗯。她心想,還是不穿好點。
但最後還是抽了條寬松浴袍,換上柔軟家居鞋,鞋面印着碩大的品牌logo,毛絨絨的設計,像垂下的安哥拉長毛兔耳朵。
房間很大,除了客廳卧室,還有單獨換衣間、吧臺和一整面可以俯瞰香街夜景的浴風陽臺。
她環顧一圈,沒見周敬航,心中微詫難道他就這樣走了?但又沒看見落下的房卡。
心念鬥轉,郁理取下兩個玫瑰水晶杯,這是不日前奢牌經紀人送來的年消費千萬客戶的月度禮物,至于其他十一個月,已經被郁理寄回德國舊宅。
醒紅酒麻煩,手邊也沒有相應儀器。但她什麽都會一點兒,調酒手法幹淨利落,最後敲出兩塊方形冰,叮鈴沉到杯底,撞出一聲清脆悅耳的悠綿長音。
她後背抵着吧臺,自顧自品了一番。另一杯原封不動,冰塊和水晶波紋交錯,紅粉酒液過渡,如科莫多日落時分的粉色沙灘。
手機落在客廳沙發,她待了大約幾分鐘,這才慢慢挪步,正彎腰撈手機時,居高臨下地直面一雙黑色眼睛。
這是一個很容易拍出瑕疵的角度,大正面,俯視。如果是皮肉稍微松一點的人,視角效果會像往下淌落的融化甜筒。
但周敬航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煩惱。
面部五官立體,眉眼深邃冷峻,額前幾縷黑發受地心引力向左偏開。前額很好看,适合微分,也适合背頭。
沙發明顯比他的身高短了不少,也很窄,從小腿開始懸着半空,一翻身就能滾到地毯。
郁理輕輕“唔”了聲。她走過來是視線死角,實在看不見他。
她沒急着去拿被他壓在身下的手機,燈光下更顯透明的眼眸眨了眨,嬌嗔笑他:“豌豆公主,你要喝杯酒嗎?”
豌豆公主冷着一張欠他八千萬的帥臉冷酷地拒絕了。郁理兀自笑了會兒,支出一根手指抵着他胸口,不輕不重地點了三下。
“裝夠了就起來。我拿手機,有話和你說。”
周敬航翻身而起,手機在沙發陷出一個小小的凹痕,郁理扣着邊緣,費了點勁兒才拿出來。
有幾通未接電話,郁理清除通知,心想難道手機震動時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麽?
腦海試着回想畫面,她忍俊不禁地嘲了聲奇葩。
她的微信不分公私,對話框紅點永遠點不完,攝影師、品牌對接、各大雜志總監洋洋灑灑幾千條消息,其中夾雜來自宋思窈的幾條問候。
“又上熱搜?搞什麽,你和周敬航真的舊情複燃?”
郁理表情遺憾地打字:“如果我失蹤超過四十八小時,請幫我報警。”
宋思窈連甩十幾個鮮紅問號。
手機貼着唇角,她摁住語音,幽幽地笑:“我怕我死在床上。”
她故意的虎狼之詞自然會被房間內的第二人聽到,周敬航目光跟着她走到陽臺,喝空的杯子擱到胡桃木長椅。
樓下的LOUIS VUITTON永遠燈火通明,無數遠道而來的時尚網紅、年輕買手和貴小姐富太太不知疲倦地刷爆信用卡,那是屬于另一個階級的聲色浮華。
郁理與她們別無二致,唯一區別是她房間內的香氛,屬于還沒正式挂牌推出的香水線。
“別擺出這麽臭的表情,我們談談。”
周敬航冷聲:“我和你有什麽好談?”
“那可多了。”她屈着手指不停用甲蓋磕碰冰塊融化的透明杯沿,扮作天真地笑:“可以談這三年你都做了什麽,又談了幾個新女朋友。或者,你對我們上熱搜的視頻作何感想?”
他回敬郁理的挑釁,鋒利眉弓微揚,“我需要發表熱搜感言?郁理,沒想到你那麽心急,不惜用偷拍手段捆綁我和你。”
郁理雖然是混血兒,但中文從三年前開始埋頭苦學,現在保持得還算不錯。
此刻周敬航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懂,可組合在一起怎麽會變成如此費解的一句話?
她的沉默震耳欲聾,大概半分鐘後,郁理擰眉反問:“我偷拍你?倒打一耙的功夫是挺厲害。”
沙發緊挨小型中古茶幾,暗綠色的棱紋花布丢着未拆封的煙,入鄉随俗的vogue blue女士煙,他三兩下拆開寶藍色橫線塑封,敲着煙盒抖出一支。
“你竟然還會用倒打一耙,看來中文沒退步。那麽郁理,始亂終棄知道什麽意思?”
他用郁理的銀色打火機點煙,青白煙霧緩緩逸散,那雙無論笑還是不笑都顯得有些乖張陰郁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對峙中,她雙手抱臂,微微眯起眼,輕慢地呵笑:
“秋後算賬需要等三年?我們結束了,你沒必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喜歡顯擺大腦內寥寥無幾的中文詞彙好像是空有美貌皮囊混血兒的通病,他探身而起,走幾步抓過吧臺另一杯無人享用的玻璃杯,半截煙灰不客氣地彈進去。
用別人的玻璃杯接煙灰和用自己玻璃杯接煙灰完全是兩種忍耐度。再說,她桌子上分明擺了一個價值不菲的煙灰缸。
是很挑釁且失禮的舉動,郁理不由得重新回顧三年前堪稱失敗的初戀。
自己當初到底看上他哪一點?嘴硬嘴臭和氣死人不償命的本領?
難道我真有抖m傾向......?
郁理難得風中淩亂地将這個發生概率僅有百萬分之一的危險想法踢出大腦,她覺得自己需要一點高度數後勁大的酒精來面對和他的交鋒,于是重新走回吧臺,又調了杯酒。
半口抿下,混雜酒液刺激喉管,她眼眸無意識地輕輕收縮。
忘了,周敬航是不喝酒的。所有需要應付的酒色場合他從來象征性地舉杯,一貫不在意他人看法。
她垂眸沉吟片刻,與她分桌而立的周敬航沒有回複她所謂的秋後算賬,而是低頭看手機。
手機有什麽好看。手機能有她好看?
郁理輕輕鼓腮,舌尖頂過生長到位的堅硬後槽牙。
三年前的她沒太在意周敬航對自己的态度,愛或讨厭,完全不在她的思考範圍。
她只是想弄亂他。讓他那張看起來永遠高高在上、該死的冰冷寡淡的臉,露出異樣的表情。
三年後的郁理這麽想,當然也要這麽做。她前傾着身,纖長手臂繞到他後頸,手掌向下用力一壓。
四目相對,雙唇相接,郁理松開齒關,不留餘地将口中辛辣酒液盡數渡向微微瞠目的對方。
手機猝不及防地撞到一旁,郁理餘光去看沒有及時關閉的界面,黃色大眼仔界面,配文看不清,但配圖很高清。
女人倚着跑車,側臉明豔炫目。她低着頭,和車內看不清神情的男人說話。唇邊有笑,似無聲調情,又似互相不肯退讓的較量。
如果拍攝者有意放大鏡頭,那麽應該會看見她并指夾着的一張燙金房卡,正落入男人繃得極緊的肩頸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