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初雪夜

初雪夜

最簡單的賭大小,樂此不疲的運氣游戲。

但很可惜,幸運女神的天秤沒有傾向她。

她收回手,半分鐘前作亂的指尖叩着翻開的牌。

周敬航聽見她半真半假的嘆息。

“願賭服輸。”郁理折過撲克,繞着決定敗局的點數,輕巧地點了兩下,無所謂地笑起來:“我先喝。”

話音輕落,內場燈光驟然熄滅,烘托氣氛的DJ帶起掀翻屋頂的音浪,她伸手拿杯子,但不知為何,記憶中原本放在左手邊的酒杯卻到了右邊。

周敬航冷眼看着她行雲流水的動作,沒意識自己眼中暗色壓到極致,如深淵越來越難看清。

玻璃杯口印開半個紅色吻痕,顏色淡得幾乎是沖了好幾遍的大吉嶺紅茶,不留心還真看不出。

她搖了搖杯底,一把異國腔媚到骨子裏,皺着細細眉尖:“好耍賴。我滿杯,你們一半。”

燈光再次填滿山呼海嘯的內場,郁理單手支腮,懶着腰肢撥了撥蓬松長發。

尋常人很難駕馭的漸變色,和上次她笑意盈盈等在科院教室後門時的不同。

發色換了。

夏嘉揚被吵得頭疼,他揉着太陽穴,古怪地咕哝:“沒有吧,我剛剛記得你只剩小半杯?”

郁理挑挑眉,不作答。

下一秒,他冷不丁看見周敬航手邊約有半寸酒水的玻璃杯,來來回回移動目光,突然往後一倚,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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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也換了。

郁理拿來的煙和Zippo丢在果盤一側,周敬航在夏嘉揚“你知我知”的揶揄目光中,手指從容地點着微濕桌面,不費力把打火機勾過來。

應該是她的私人物品,黑色鏡面留有幾個交錯指紋,底端镌刻英文,Alessia。周敬航漠然地想:英文名?倒是比Lily好聽。

但她在自己眼底把底紋燙金的黑色煙盒撥到手邊,末了再次想起酒吧禁煙,夏嘉揚很上道,問她要不要水煙,郁理搖搖頭。

周敬航不抽煙,父母大哥同樣。他排斥所有充斥二手尼古丁的場合,再加上愛好,他必須随時保證理智和冷靜,所以酒精也在他絕對不碰的範疇中。

他想起幾小時前的遙遙一瞥,她似乎感覺不到綿密如針的潮雨,身側一盞孤零零的暖色燈火,骨相優越的側臉模糊不清。

她喝酒的樣子和抽煙一樣,有一種普通女孩很難企及和模仿的美感。有故事嗎?不知道,她的眼睛又很清澈,一看能知道是在富足、自由和愛意成長的公主。

太過理性和克制的男人,便缺了點兒一擊必中的吸引力,這麽多年他身邊從不缺熱絡雲集的美女,但他從不回應任何一份感情,沒有表情的臉仿佛烙上永久性的冷漠英俊,拒絕人時也不會婉轉迂回。

歸根結底,郁理和其他追求者沒有鮮明區別。她們在人群中對這張皮囊天雷地火一見鐘情,拔足倒追一段時間認識到周敬航渾身上下大概只有臉能看,很快索然無味棄之腦後。

可他從沒遇見中文說那麽爛、脾氣還那麽臭的。

被郁理摔進噴泉的那個晚上,他包下整個訓練場,一腳油門踩到上限,分秒必争地繞着莫比烏斯環賽道疾馳,心髒聽到急劇風聲。

後來類似的聲音,他又在她身邊聽到。

有關瘋狂跳動的心髒、逐漸沸騰的血液,失控難馴的理智,和一種他完全陌生、卻将他多年引以為傲的自制力摧毀的情緒。

.

郁理指尖撥開煙盒又扣上,一張薄薄的金箔煙紙在她指尖下顫抖,反複幾次,那張輪廓很深的臉蛋帶着咄咄逼人的漂亮,她翻腕掃看時間,正是夜生活的最好時機,但她感到無趣。

一晚上周敬航沒和她說一句話,很沒意思。

“羊,推名片給你。”郁理窈窕起身,半截腰身勾魂奪魄,她收了煙盒,卻遺忘了打火機,“我先走,你決定好,再和我說。”

後半句話是對莊銘說的。

夏嘉揚還在嚷嚷要不要送她,很快看見她走向另外一桌,俯身和他看不清長相的年輕男人說了兩句話。年輕男人原本塌着的腰如彈簧猛然繃起,下一秒又偃旗息鼓地頹回桌面。

宋愈醉狠了,擺手說回到家了給電話。聲音含混不清,比郁理那一口塑料普通人還要令人難懂。

她笑起來,宋愈神志不清地瞥她一眼,已經渙散的眼神有瞬間尖銳:“哎,你的蝴蝶呢?”

“飛走了。”

郁理再次拒絕場上提議送她的小開,轉身離開正值午夜高潮的內場。

酒吧隔音很好。畢竟能開在寸土寸金的CBD,想必幕後老板身價不菲。

已經是快十二月的天氣,空氣濕冷入骨。

她穿得少,但天生體質抗凍,一只手搭着臂彎,另只手點起一支煙,骨節清晰好看的尾指,缺了那支很漂亮的蝴蝶尾戒。

陌生的尼古丁氣息絲絲縷縷地填滿鼻息,這是她從宋思窈那兒勾來的雲山茶煙,入口綿密柔軟,和她慣抽的烈煙不大相同,焦油量更少更精致。

但香煙的本質有什麽區別?無非是一種迷幻的死亡方式,浪漫的殉道者。

酒吧正處繁華地段,旁邊正好是耀京地标性打卡商場。

郁理輕輕呼出一口煙氣,三分鐘先後經過幾輛車,她認了一眼,邁巴赫、蘭博基尼、保時捷,駕駛位的男人肘彎壓着方向盤,沖她遙遙吹聲口哨,大同小異的“美女我送你啊?”

郁理并着煙的兩指曲張幾下,隐晦又明顯的拒絕姿态。

手機顯示的網約車排到驚人的三位數,她導出地圖,電子語音一連串的英文導航聽得身旁打電話的女孩子側目,然後她們眼中出現郁理身經百戰的驚豔羨慕,她側着臉,微微笑了一下。

等待漫長而無聊,屏幕彈出宋思窈的語音請求,宋思窈問她在哪,郁理回頭看一眼,報出地名。

“嚯,那可遠。宋愈那狗崽子呢?他怎麽不送你?”

郁理呼出淡白色煙霧,握着手包走兩步,撚滅煙扔進鐵皮垃圾箱。

“他喝醉了。”

宋思窈頭疼地啧了聲:“行你等着,我現在讓人過去。”

郁理不矯情,應聲後取消加價到500依舊插隊失敗的網約車軟件,她鎖上手機,一擡眼,正見巨大立體金屬建築物之上的月亮。

一輪稀薄透明的下弦月,半死不活地綴在深黑夜空。往上看是亘古不變的星移鬥轉,但月亮低頭看人間,會因為人世間的熱烈喧嚣而感到疲倦嗎?

她眼神倏地閃動。

耀京的第一場雪,提前而至。

細雪紛揚,半空而落。冰冷潮濕的晶瑩雪花,輕輕吻在她眉心,郁理呼吸不輕不重地滞了一下,雪粒子洇濕的味道刺激感官。

仿佛文藝電影中緩慢推近的空鏡。那一刻竟然有種不知緣由的曠遠空寂,周遭所有聲息如海水無聲靜谧地退潮,她看月亮時,沒發現有人在看她。

郁理退到建築物的庇護地。

一旦下起雪,氣溫斷崖式下跌,身上觀賞價值大于保暖價值的長款風衣幾乎起不到任何禦寒作用。

她鼻息緩緩彌出一小團轉瞬即逝的白霧,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密密匝匝地爬上針尖刺痛。

手機又響,她握住口袋中不停震動的手機,一低頭,三五步的距離立着一雙鞋。

她若有所思,順着對方一雙長腿,看見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目光極富進攻性,絕對不是某種以乖巧易馴聞名的動物,他更像一頭矯捷獵豹,而她是被圍困的獵物。

周敬航側身靠在拐角處的逃生通道,眼睛斬釘截鐵的盯着她。

是微微開扇形的雙眼皮,褶痕不寬不深,符合東方美學的含蓄內斂。眉心到鼻骨異常挺直,側面尤其,很有古羅馬瓷白雕塑的冷峻。

其實只有幾步的距離,但郁理站在花裏胡哨的光圈之中,整個人美豔如靠少女鮮血保持美貌活了幾百歲的吸血鬼。而他這一塊光源吝啬的仿佛小女孩最後一根火柴,搖搖欲墜,奄奄一息。

周敬航略偏一下頭,半張臉被頂頭潦草變幻的光線勾勒,明暗交織、黑白相錯,如90年代香港風頭最盛警匪片的某一幀,給她一種從容不迫又信手拈來的置外感。

今晚以玩為主,她還不是輸家,酒喝很少,如今後勁遠遠達不到上頭。

但郁理忽然好奇,想要借着喉間因為酒精帶來的沙啞和窒澀,詢問自己這一個多月來所做的無用功。

為什麽是周敬航?

誠然,他有一張可以原諒他古怪脾氣和刻薄話語的臉,但長相不能成為一個人的免死金牌,否則這世界足夠亂套。

郁理自小生活在光鮮亮麗的名利場,她有驚人的家族和美貌,向來是社交界的寵兒,她做很多事會被追捧,也會被原諒。

但她并沒有很豐富的感情經歷,甚至在某種程度來說,趨近迷茫空白。

她對周敬航絕對不會是喜歡。否則這喜歡也太過扭曲,讓人害怕。

但那是什麽呢?

是被他還擊後的不甘、憤怒、屈辱?還是自己真的太過無聊?需要去接更多工作填補空虛寂寞蠢蠢欲動的心?

還是......單純讨厭他,只是小孩子惡作劇地想要他露出其他表情。

他踩着光走過來,她看見自己被燈光打得斜長的影子和他緊密糾纏。

但看他,有如實質的目光仿佛凍住方圓百裏零下幾度,眼睑一小塊素白,拓下深深壓在眼底的陰霾。

郁理不覺得這人會為自己而來,但她萬事奉行姿态,見面先打招呼。

笑盈盈地,狡猾明亮的一雙貓兒眼。

“hel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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