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狗東西

狗東西

護城是比耀京還要多情多雨的城市。這座城市既高精尖現代化,又保留百年前的時代遺跡。

如果在這裏住上十天半個月,骨頭浸在綿綿細雨裏,容易變得慵散憊懶,無力招架。

賓利疾馳長道,道路愈發疏廣,這條路讓她想起落日大道。

她沒問他要去哪裏。此時最不必問的,就是去哪裏。

車一直開下去,一定會有彎道,一定會有盡頭。人生也是。沒有人可以一條路走到黑。撞了南牆不回頭只存在于理想主義。

駛離繁華熱鬧的市中心,随着氣溫驟降的還有聲語,道路兩側的高闊密林影影綽綽,遠近燈光交錯閃爍,黑暗中漂浮着路燈照下來的金色塵埃。

沒有關車窗,她的臉被冷風斜雨刺得很痛。

那一刻,她沒來由地想起,和周敬航在一起,似乎總是雨雪天氣。

初遇是,告白是,在一起是,分手是。

仿佛為他們的感情定調,永遠危險,神秘,不可琢磨和難以掌握。

環山路安寧靜谧,時有時無的孤挺路燈綴亮夜色。奄奄一息的光,很快變如一星螢火,漫長道路黑得像地獄。

過限速區後,他猛然提高車速。郁理叩叩他的手背,示意他合上車窗。

群山莽岳,華蓋如雲,隐匿在斜雨和冷霧之後的靈慈寺,終于顯山露水。

靈慈寺始建護城長柏路,先經戰火後經批鬥,幾經輾轉搬遷,最終落址紅楓山。往年應季,火紅楓葉漫山遍野,如煙如霞。

現在還不到閉山時間,賓利放慢速度,安保崗的值班人員探出頭,大聲說不要耽誤太久,山寺禁止抽煙,早點出來。

周敬航沒說話,郁理探身,笑着搖手,說知道啦。

他在笑音收斂的瞬間,眸光輕輕地投去一眼。

“看我做什麽?”

她的長發被吹得起了結绺,不得不以手作梳,慢慢地向下梳攏。

周敬航唇角微微翹起,聲音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你心情很好?”

“還行。”

郁理梳順後,幹脆找了根皮筋,紮了個松松的低馬尾。她眼睫密長,笑起來時,淺色雙眸藏在翕開的深濃陰影裏。

她和宋斂解除婚約,本質是為了自己,還是周敬航,其實她也弄不明白。說實話,直到現在,她仍舊不介意擁有一位名義上的未婚夫和未來的丈夫。在這個約定俗成刻板迂腐的社會,擁有丈夫的女人會少受許多異樣目光。

因利益結合的婚姻不需要愛情。愛情是馬斯洛需求的最下等,只有一無所有的人,才會渴望擁有虛無缥缈的愛情。

她想到這裏,不由得覺得歧義。

周敬航絕對屬于金字塔頂尖的出生,他這輩子,容錯率多到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哪怕是創業。

但,他總是令她覺得可憐。

他們在一起時,吵架的次數遠多于溫情。就像還沒有來得及長成的小鳥,被他們殘忍地剪去羽翼,從此這段感情只能磕磕碰碰。盡管後來彼此有心維護,但小鳥從懸崖上墜落,也扇不動本可以翺翔的翅膀。

她正出神,側頰冷不丁被人摸過,郁理不由挑眉。

賓利不是絕佳的跑山車,性能四平八穩,欠缺可能失控的契機。

但她和周敬航一樣,無法安于現狀,也無法接受一成不變的生活。鮮血和危險才能喚醒獸類本能。

只有同類,才能知道,如何相愛,如何傷害。

.

半山出現人為修繕的痕跡,山林罅隙間,隐約漏出星點光亮。

靈慈寺近在眼前。

周敬航不覺得郁理這種從小接受西式教育長大的腦子會虔信中國神佛。我佛不渡外國人,也不渡始亂終棄的前女友。

但是,但是。

三年前她意外車禍,失去光明的那段日子,周敬航連夜登頂普陀山,為了求一塊保平安的開光玉佩。

他覺得郁理很蠢,她的長相和家世注定這種女人在某種方面有所欠缺,她過于坦誠,容易被算計,周敬航覺得自己一筆帶過的謊言輕而易舉地騙過她,但理智上,總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在互相拉鋸。

沒必要的謊言,真的說了太多。

他轉開目光,仿佛被那點浮沉的光點刺痛眼睛。郁理主動挽上他,不客氣地嘲笑:“周少爺,您不會怕黑吧!”

“是有一點。”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語氣異乎尋常的平靜:“先把我的微信拉出來,我現在聽不得黑這個字。”

郁理立刻松開他的手。

山寺臺階長到看不見盡頭,她其實弄不懂為什麽虔誠需要依靠這種方式體現,但她沒有抱怨,輕快地一連踏上好幾級臺階。

周敬航落後她幾步,腳步聲始終不緊不慢。她沒有回頭,把屏幕光調到最暗,翻出某個取保候審的人員,連續給他發了幾十個小黃豆微笑臉,企圖營造一場視覺污染。

幾秒後,周敬航凍着臉回了個句號,他聽見前面身影飄來的低低笑音。

這時,郁理忽然想起什麽,她把手機收回包包,含糊着問:“那什麽......你以前給我的備注,是甜甜?”

其實,不止是甜甜,更多難以啓齒的備注都有。什麽小公主,鑽石,寶寶,可愛乖乖;當然也有煞風景的瘋女人,蠢貨,白癡,某個笨蛋。

周敬航聲音沉靜,他長腿跨過臺階,抓住她的手。

“陷入愛情的人會變成傻子。”

郁理蹙眉,這句話是這麽說的?

她反問:“難道不是,陷入愛情的人會變成小......蠢狗?”

兩個文學知識匮乏的白癡同時陷入面面相觑。

“其實我讀過司湯達。”郁理磕絆地解釋:“你知道吧,紅與黑?”

周敬航把她腳步帶得微微快了幾步,他嘲諷什麽事情時尾音總有不易察覺地下沉,就算是鈍感力世界第一的人也一定能聽得出他的諷意:“是黑與紅,傻子。”

郁理:.........

啊!到底誰才是傻子啊,這個蠢狗當初為什麽能說出愛是一個時期,為了粉飾性.欲而想象出來的東西啊???

靈慈寺近在眼前。這座私人寺廟比起護城其他脍炙人口的寺廟,實在是過于小巧和精致。

寺門已經落鎖,郁理看不懂左右佛語的意思,她工作強度大,再加上多年健身,身體技能不錯,爬了幾十分鐘也不見氣喘,此刻好奇地東張西望,很快被綴在枝桠間的燈籠勾走注意力。

周敬航挂斷宋盈詞的電話,常居靈慈寺的宋家小姐表示這就出來。

不多時,一道隐匿小門自內向外地推開,探出一張雪白皎潔的小臉。

宋盈詞小跑向他們,眉梢輕擡,顯出幾分詫異:“小航哥哥,接到你電話,我還以為你和我開玩笑呢。你怎麽來護城了呢?”話音頓落,轉向另一個人,小姑娘很有禮貌地微笑:“你好,我是小航哥哥的表妹。我叫宋盈詞,郁理姐姐,很高興見到你。”

這下換郁理詫異,“你認識我?”

宋盈詞說話很有水平,她欠了欠手,示意他們跟自己走,以主人的身份落後半步,鎖上門後解釋。

“我在小航哥哥朋友圈見過你呢。”

她笑起來時,唇頰有一對規稱的梨渦,非常可愛,是那種令人印象深刻的長相。

“小航哥哥戀愛起來真像變了個人,朋友圈一天三發。”宋盈詞賣起哥哥從不嘴軟,她彎着眼弧,談話間目光輕盈掃過周敬航,後者神情冷淡,仿佛她們談論的不是自己。但郁理知道他只是裝逼勁兒上頭了。

宋盈詞安下心來,知道他不會跟自己計較,抿唇笑了笑,尾音甜軟:“我那時候,好羨慕他呢。好有福氣,我喜歡的模特兒是女朋友。當時,我很想讓小航哥哥帶我認識你......”

她手中橫握一柄造型很別致的玉兔燈籠,說話溫吞如水的小姑娘,謹慎地照亮他們腳下的路。

郁理看着她,說:“回頭你加我聯系方式。”

小姑娘羞赧地笑起來,手中燈籠跟着輕盈地晃,蕩出滿地白玉月光。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郁理轉過頭,她聲線依舊嬌媚着,手指隔空點住周敬航,用力地戳了兩下,她用口型說:“一、天、三、發,朋友圈,我為什麽不知道?”

宋盈詞走在前面,周敬航趁她不備,展臂把郁理扣在懷裏,精準地銜住她的嘴唇。

“因為屏蔽你了,很難猜到?”

礙于第三人在場,郁理不好說什麽,但她屈起小腿,周敬航眉心輕輕頓跳,他手掌抵住她膝彎。

“對了,郁理姐姐......”

宋盈詞說着要回頭,兩人立刻一本正經,彼此同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平靜。

靈慈寺占地不大,專供香客休息的廂房修繕得極為意趣,一池應景荷塘,水波橫卧假山屏風,浮空水榭備有茶桌棋局古琴,郁理随意環視一眼,發現竟然還有半幅臨摹的山水工筆畫。

小姑娘把燈籠架上纏枝抱珠燈架,她雙手交握疊在腹前,年輕朝氣的小臉惹出兩團緋光。

“來不及收拾......讓姐姐見笑了。”

郁理誇她靈氣十足,筋骨秀美。周敬航沒拆穿她外行裝內行,郁理的中國文化已經升華到某個戀愛腦難以企及的地步,聞言驕矜地擡擡下颌,笑得又媚又自信。

周敬航不參與她們的聊天,自行用茶匙沿着茶餅敲出一小塊,專用的紫砂壺重新燒沸一壺水,他做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和本身過于冷峻氣質格格不入。

郁理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宋盈詞笑着眨眨眼,只用她們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姐姐,我哥會得可多呢。泡茶,還是可以的哦。”說完,放在腿側的右手,悄悄比起一個大拇指。

周敬航分出三杯茶,筆直清瘦的手指推着其中之一到郁理面前,問的卻是妹妹:“最近那誰還來找你嗎?”

“誰?”宋盈詞一愣,瞬間覺過神,她乖巧地搖頭:“沒有,煩我爸媽去了。”

只有兩個人知道的事情未免顯得太過不禮貌,周敬航給郁理解釋:“有一小纨绔追她,追得特煩,說什麽要當宋家贅婿,瘋了不是。”

郁理感受唇齒清香,如果靈慈寺一直是這個标準的待客之道,不怪私人寺廟卻香火常年旺盛。

她把長發解下來,蓬松性感的大波浪卷,一筆而就地潑到纖細腰肢,宋盈詞鼻尖輕輕一動,聞到她長發漫盈的冷香。

郁理火力全開地嘲諷:“你也好意思笑別人贅婿,你自己和他又有什麽分別?”

宋盈詞手一抖,茶水四溢,她眼眸驚惶如小鹿。這還是頭一次,她聽見有人敢這樣對她這個脾氣古怪乖戾的表哥說話。

但,下一秒,周敬航颔首,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分別。郁理,你嫁給我和我嫁給你,都行。只要你離開宋斂那個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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