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恨難收
恨難收
屋內死水一般寂靜,除了張先生再無活物。
或許,連他自己也是一具行屍走肉。
“是時候了。”張先生喃喃自語,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匕首,刀刃雪亮鋒利,映照着他渾濁的眼。
“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張先生撈起酒壇,烈酒滾過喉嚨,辛辣刺痛的感覺沖上顱頂,讓他覺得自己還沒死透。
“真是好酒。”
贊嘆的女聲突然響起,張先生神經一緊,望向聲音所在的方向,原來是虞雁書不知何時進了院中。
“是你?”張先生扔下酒壇,冷冷發問,“你來做什麽?”
“別緊張,我們是一路人。”
“我聽不懂你說什麽,請你馬上離開我家,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虞雁書不為所動,反而自顧自走進屋內:“張先生是不是覺得,王得全判了越重霄明日斬首示衆,事情就已大功告成了呢?”
張先生面色凝重,只是盯着虞雁書,不肯接她話茬。
“可惜你想錯了,越重霄死不了。”
“他必須死,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是,你想讓他死,我想讓他死,王得全也想讓他死,可惜有人不想他死。”
“誰?”張先生沒忍住,問了一句。
虞雁書一字一頓:“譽王殿下。”
怎麽可能?張先生瞳孔緊縮:“這不可能,案子明明在王知州手裏。”
“張先生沒想到吧,越含英與譽王殿下交情頗深,以至于越重霄雖然該死,但是譽王仍舊念着他與越含英的舊情,把案子壓了下來。”
“此話當真?”
“千真萬确,張先生若是不信可以等到明日,看看越重霄的腦袋還在不在。”
虞雁書慢條斯理,似乎早就料到了張先生的反應。
見她這幅樣子,張先生忽又冷靜下來:“你在騙我,我不會上你的當。”
虞雁書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恨他,請相信我,我跟你一樣恨他。”
“可你們是夫妻。”
“夫妻,憑他也配!”虞雁書陡然提高聲音,仿佛被人戳到痛處,“我是堂堂尚書家的千金,而他只是一個人人唾棄的罪人,死皮賴臉茍活于世,憑什麽來當我的丈夫?全靠當初那一紙婚約,便将我囚禁在他身邊,與他一起受盡白眼。他毀了我一輩子,我恨不得将他剝皮拆骨,以洩心頭之恨!”
女郎情緒激動,張先生有一瞬間的恍神,随即反應過來:“他替你頂了罪名,若是你們感情不好,他怎會舍命護你?”
“他是為了我嗎?他是為了自己。你以為我們為何能夠裝出舉案齊眉的樣子?因為我與他達成協議,要用萬兩白銀換一封和離書,我若死了他的白銀就打水漂了。而他頂了罪名,譽王絕對會出手救他,這一切都在他的盤算之中。”
張先生是有見聞,虞雁書來了之後越重霄的生活肉眼可見好了起來,以前他總是行蹤不定,現在卻對虞雁書寸步不離,原來二人私下竟是這種關系。
不過,張先生的神情仍舊冷淡。
“就算你想讓他死,與我又有什麽關系?”
虞雁書目光幽深:“因為我知道毛鐵匠的死出自你手。”
“一派胡言。”
“我胡言嗎?那麽張先生如何解釋你是唯一撞見埋屍的人?”
“我說過了,我恰好飲酒晚歸。”
“何處飲酒?”
“醉仙酒肆。”
“撒謊,城中大小酒肆我都已經打聽過了,那晚根本沒有你的身影。”
張先生聞言臉色微變:“酒肆那麽多人來來去去,許是店家忘了。”
“店家忘了不要緊,只要張先生沒忘你給毛鐵匠喝了什麽就行。”
一瞬間,張先生握緊匕首,心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虞雁書都知道了。
用力按下心中驚疑,張先生淡淡發問:“你要怎麽置越重霄于死地?”
“毛鐵匠的死必須有人負責。譽王傳我問話,我當然要把自己摘出去——農藥配方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制作農藥的越重霄,他把有毒的酒摻了進去。”
虞雁書嘴角噙着甜美的笑,說出的話卻是殘忍無情:“你把毒酒給我,我會把它換進越重霄的酒壇之中,讓它成為越重霄害死毛鐵匠的鐵證。”
張先生聽着虞雁書的計劃,與她對視良久,女郎眼中沒有一絲一毫情意,她是真的想讓越重霄死。
“可惜,我沒有你說的毒酒。”張先生撿起丢在地上的酒壇,搖了搖,把最後一點酒倒進嘴裏,“我只有這些酒。”
“你還是不相信我?”虞雁書氣急敗壞,恨不得抓住張先生搖醒他:“不趁這個機會除掉越重霄,你怎麽替家人報仇,我怎麽擺脫他?”
張先生喉嚨裏爬出詭異的笑,将那把匕首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幾下:“自己的仇自己報,請回吧虞娘子。”
虞雁書勸不動張先生,憤憤甩袖離去。
她倒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張先生看着虞雁書的背影。其實他信,但他不願跟虞雁書合作。
至于那壇毒酒,張先生移開院中水缸,從地下把酒挖了出來。待到夜深人靜,張先生抱着酒壇悄悄出了院門。
他既然可以揭發一次,那就可以揭發第二次,等他把這半壇毒酒埋在越重霄屋後,就去禀告王得全,讓越重霄徹底死無葬身之地。
複仇的快感充斥着張先生的大腦,他的動作十分小心,埋下最後一抔泥土之後,他終于松了口氣。
“真的是你。”
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一點火光,韓郴慢慢走了出來,直到那點火光照亮張先生驚恐的的面容。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怎麽會……”張先生話沒說完,看見韓郴身後的虞雁書,頓時明白過來,“是你!原來如此,你果然還是在騙我。”
“回答我!”韓郴難以接受,張先生教書育人素有美名,盡管現在整日酗酒,渾渾噩噩,衆人對他還是存着尊敬。
“你恨霄兄我能理解,可你為了害他殺了毛鐵匠,你和自己恨的人有什麽區別?”
“別把我們相提并論!”事情已經暴露,張先生再無顧忌,擡手直指虞雁書,“你們這對狼狽為奸的叛賊,我絕對不許你們危害靈州。”
“你在胡說什麽,這跟虞娘子又有什麽關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嘴上說着研制農藥防治害蟲,其實是為了趁機斂財!就算農藥有用也只能解一時之急,其後餘毒無盡,可是你們根本就不在乎!”
張先生雙眼通紅,狀若癫狂,他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死去的家人,耳邊萦繞的哀嚎時刻提醒着他,報仇,一定要報仇——可他殺不了越重霄。
張先生很痛苦,從前看着越重霄孤身一人,凄慘落魄,這種痛苦他還能夠忍受,直到虞雁書來了,張先生再也忍不了了。
憑什麽越重霄能忘了那些死去的人、憑什麽越重霄能重新開始生活、憑什麽越重霄又有了家人?憑什麽!
張先生整日泡在酒和恨裏,某日他從醉中醒來,眼前是一張和善的笑臉:“我能幫你報仇。”
那人給了張先生一壇酒:“越重霄假借研制農藥之名斂財,我們要阻止他。”
酒裏有毒,那人沒有藏着掖着,但是張先生無法做出殺人的事,拒絕了這個計劃。那人也沒強求,甚至特意送了張先生一程。
張先生沒有回家,轉身去了酒肆,遇到了同樣醉醺醺的毛鐵匠。
“你以為只有你們看不起毛鐵匠嗎?我也看不起他,他這種人根本不配有家人。”張先生與毛鐵匠起了沖突,毛鐵匠口不擇言,大罵張先生活該死了老婆孩子。就是這一句話,讓張先生改了主意。
他帶着毒酒假意向毛鐵匠道歉,哄他把酒喝下。毛鐵匠果然沒有起疑,甚至還為了挽回扈二娘替她噴灑農藥,事情順利的超出張先生的預料。
“我已經決定了。”張先生拿出匕首,“等越重霄死了,我就了結自己,也算是為毛鐵匠償命。”
“張先生。”虞雁書按住匕首,冰涼的刀身貼着她的指尖。
“你恨越重霄,那你恨不恨犽族?”
“這壇毒酒,來自犽族。”
女郎嗓音低啞,卻又堅定無比:“張先生,我們應該把刀對準真正的仇人。”
真正的敵人……真正的敵人……
張先生看着手中的酒,用力搖頭:“不可能,我不信,他怎麽會是犽族人?”
“怎麽不會!”韓郴又氣又急,“霄兄和虞娘子為了研制農藥,差點被人殺了,而這個人卻讓你去殺人,誰好誰壞不明顯嗎?”
虞雁書并起三指,鄭重起誓:“張先生,我以我的性命保證,農藥若是有用,我絕不從中賺取一分利益。我們必須揪出這個犽族奸細,他的背後可能就是玄鳥,玄鳥的背後則關系着當初那場戰敗。”
“那場讓你失去家人的戰敗。”
黑夜無月,長久的沉默之後,張先生終于開口,聲音仿佛老了十歲:“他叫趙明。”
“多謝。”
虞雁書深深向他行禮。
*
“不用謝我。”獄卒把飯遞進牢裏,“趕快吃吧。”
地上放着幾只饅頭和兩碟小菜,雖然不是什麽美味佳肴,但是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已是極為難得,左右兩側囚犯見了,立刻撲向中間的越重霄,隔着栅欄求他把飯分給自己。
越重霄沒吃,也沒敢給。倒不是因為他小氣,而是因為他根本不相信王得全會給他吃好東西,裏面該不會下了毒吧?
獄卒猜出越重霄的心中所想,嗤笑:“吃吧沒毒,算你走運。”
越重霄趁機向獄卒套近乎:“這位大哥何出此言?明明我馬上就要被砍頭了。”
“你暫時死不了了。”
“為什麽?”
“我哪知道為什麽,知州大人怎麽命令我們就怎麽做喽。”
獄卒催促越重霄趕緊吃,他還等着換班。越重霄拿起饅頭咬了一口,餓了太久,以至于這只饅頭變得無比美味。
王得全肯定不會突然良心發現,他這麽做,一定是有人讓他改了主意。
越重霄翹起唇角,是虞雁書。不知道她做了什麽,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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