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後來他才知道,少英第一次挨打就是因為論文篇幅的事。少英剛到這裏讀研的時候,第一篇論文要求六頁橫線紙。他實在寫不出那麽多,只好把字與字之間的間距拉得寬一些,而且每段結尾都卡在新的一行開始,這樣就可以用一兩個字消耗掉一整行。
但是他的小心思立馬就被看穿了,開完師門會議以後,他被單獨留了下來。
“不會吧?這就挨打了?”程映澤感到不可思議,要是劉老師這樣打他,他一定打回去!
少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想的,但是……”
“但是你很聽你老師的話嘛!”
少英不置可否,繼續道:“老師讓我跪着,脫褲子,說這樣糊弄一行打十下,讓我自己數有多少行,”少英比出兩個食指,“有十一行。”
程映澤要暈厥了:“打一百一啊?!你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其實我也很不想挨打,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有打過我,但是我知道老師很看重我,我第一次就讓老師那麽失望那麽生氣,本來就不對。”少英比劃了一下,“那個木板子,這麽長,這麽寬,啪一下,整個房子都在響,我感覺屁股要裂開了。”
程映澤窒息了。
“打了幾下,我就感覺屁股腫了,老師好像不太趁手,就讓我跪在椅子上,正好抱着椅背。很疼,我就抱着椅背哭,老師說我這麽大個人,挨幾下打就哭,太丢人了,不許我哭,也不許我喊。”
“這你還不翻臉啊?”
少英一副挨老師教訓天經地義的樣子:“反正,疼幾天就過去了,我知道老師是為我好,想培養我。他從來不在別人身上花這麽多時間的,我也很感謝老師帶我讀研究生。”
程映澤翻了個白眼:“怎麽沒直接把你打殘啊?”
“真的快要暈過去了,最後我看那塊板子上好多血,屁股都沒知覺了,趴了好多天。”
“那後來呢?”程映澤急死了。
“後來?後來就老老實實寫論文啦!”
“不是啊!我問的是你什麽時候跟他翻臉啊!”
“你不要胡說!我不會跟我老師翻臉的。”
去圖書館的一路上,程映澤低頭想着劉老師的作業,關于陶淵明的小論文。他讀陶淵明讀得很熟了,但是越熟越不好下手,想到一個題目又馬上否決了,很難讓自己滿意。
“陶淵明······”程映澤慢慢走着,腳下踢一顆小石子,嘴裏喃喃自語,忽然想到什麽,猛地一擡頭,咧着嘴喊,“少英······”
不遠處學生老師稀稀落落地走着,而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程映澤的表情僵在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少英早就不在了。
他怎麽恍惚了?
他想起過去,每當他有什麽好點子,都一定要跟少英分享,少英總是耐心地聽完,然後告訴他哪裏可以再改改,最後像是怕得罪人一樣,說,你再斟酌斟酌。
少英是他的師兄,但是他總是少英少英地叫,少英只是笑笑,說,你在老師們面前別叫串了,省得回去挨打。
老師不會為這種小事打我,不然師母一定兇死他。
嗯,羅老師是很好的,舍不得你挨打。
程映澤想着他們過去的幼稚對話,不知怎麽的就濕了眼眶。
進到圖書館,程映澤不知不覺地走到那個熟悉的角落裏,他以前和少英最喜歡坐那個位置,現在那裏坐着一個埋頭寫東西的短發女生,很認真的樣子。
他本來以為,少英還要在這裏呆好幾年,他和少英還會有很長的美好時光。
可是,都沒有了。
就在過去不久的那個夏天裏,一切都消散如煙。
程映澤收回視線,轉身找了另一個位置坐下,開始寫作業。
周末塞到劉巍思信箱裏的作業,下周上課就發下來了,讓人不得不驚嘆于劉老師改作業的速度。
剛拿到作業的學生們竊竊私語,看着彼此相差無幾的萬裏江山一片紅,忍不住竊竊私語:“媽呀,标點符號都給圈出來了,劉老師是用放大鏡看的嗎?”
“劉老師說我原文引錯了,天哪,我沒臉見劉老師了。”
“幸虧劉老師仁慈,要是換了那幾位,等着走廊挨打吧。”
“啧啧啧······還好我沒選那幾個老師的課,聽說他們上節課抽背,沒背出來的罰抄好幾十遍。”
“這都大學了,怎麽還跟小學似的?”
“安靜!”劉巍思站在講臺上,高聲叫停學生們,一臉嚴肅地點評起作業來,“這次作業大家都按時交了,內容也都切題,符合要求。但是,問題很多!大家看看自己的作業,沒有新意地堆砌材料,論述層次混亂,段落語句邏輯不清,甚至還有些小學生才犯的毛病,引文不校對,格式不正确,錯別字,标點符號亂用。同學們,你們大三了,這種毛病前兩年都沒改過來?!”
教室裏鴉雀無聲,許多同學垂着頭,不好意思和老師對視。
沉默了半分鐘,劉巍思放緩了些語氣,慢慢道:“但也不是沒有寫得好的,程映澤的《淺析陶淵明在宋代經典化的原因》就很好。”
坐在教室中間的程映澤一怔,顯然沒想到劉老師會誇自己,畢竟他的論文也有一些錯誤,寫錯一個字,用錯兩個标點符號,還有一個參考文獻的格式沒标對,本以為又要被拉出來當反面教材的,結果······
“他讨論了陶淵明詩歌在宋代才獲得經典地位的原因,認為是宋代人內向化的思維模式使得他們發現了陶淵明詩歌中對人的肯定和尊重,發掘了陶淵明詩歌中的人文關懷,而這正是外向化的唐代人所不具備的。”劉巍思不緊不慢道,目光在教室四處掃視,盡量不去看程映澤。
九十年代的文學研究很有朝氣,方法很多,人也大膽,有人立足于文獻,有人鑽研文本,還有人結合文史,而劉巍思這一脈是以哲學為依托的,他始終堅持文學是人學,文學的最高層次必然是探求人類的終極關懷。他的學生裏,能把這一點學透的,只有程映澤。
這篇論文,一看就是從劉巍思門下出來的,但是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
有驚無險的一節課,結束之後程映澤便和舍友們一起去吃飯,聽大家說起作業裏有多少錯,想起少英第一次給他看論文,也是像劉老師一樣,非常細心地用紅筆圈出了他的錯誤,說:“你要細心啊,交給老師的論文不要有細節上的錯誤,這不是能力問題,是态度問題。”
那時候他吊兒郎當地坐在桌子上,兩條腿吊在下面一晃一晃,無所謂地問:“那我就是态度不好,怎麽樣?”
少英笑笑,一縷陽光穿過窗戶映在他側臉上,顯得格外幹淨:“按照規矩,錯一處是三十戒尺,你說怎麽樣?”
程映澤頓時睜大了眼睛,忙去搶自己的論文,一數,竟然有十幾處錯誤,立時大叫:“不是吧?那我這豈不是好幾百戒尺?打死我算了!”可是他又覺得老師不是殘暴的人,才不會這麽打自己,叫了兩聲便算了,把論文一丢,問,“哎,你怎麽知道一處是三十戒尺?你被打過啊?”
少英有些尴尬,扯扯嘴角,沒有說話。
十八歲的程映澤還不懂得照顧別人的感受,見他不說話,便要追問:“是不是啊?說嘛!”
少英看着他,仍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個單薄的少年,曾經因為在論文裏出過兩處錯,挨了六十戒尺,好幾天下不來床,後來将近兩個月,每當要提筆寫論文,心中都無比抗拒,就連指尖,都忍不住顫抖。
“我聽說,這是整個師門的規矩,你知道,我老師很嚴厲。”
程映澤聽着,頗為恐懼地咽了下口水。
但那一次劉老師并沒有對程映澤動手。程映澤很晚都沒有回家,急得老師師母到處找。最後劉老師在籃球場邊找到人,又氣又惱,想也不想就往他身上招呼了幾巴掌,罵道:“你幹什麽?小小年紀就給我玩失蹤!”
程映澤哭喪着一張臉說:“我論文寫太差了,格式錯了很多,怕您打死我!”
劉老師的臉在昏黃的路燈下愣了一瞬,問:“誰跟你說的格式錯了要挨打?”
“少英,不,師兄。”
那時候程映澤還不知道為什麽老師會突然松了一口氣,只是被拉着往家裏走:“回去再說,老師不打你,錯了咱慢慢改。”
少英知道以後,頗為震驚,喃喃道:“錯了怎麽能不挨打呢?”
那時候的程映澤還理解不了少英話裏巨大的疑惑,笑着說別的事去了。
當然,也不是一直不挨打。如果他一個錯誤犯兩次,老師急了會拿戒尺抽他幾下,他便憤憤不平地鬧脾氣。可是,每當他想起少英的遭遇,才明白,原來他早就輕易地拿捏住了自己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