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骨新娘11
白骨新娘11
林執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脖子, 還好,脖子沒斷,腦袋還在, 既然能用手摸到腦袋,說明手也還在。
身側的奇美拉仍在安谧地沉睡, 月色清冷如霜,奇美拉那張素淨無瑕的臉,像給小孩用彩筆填色的空白畫報。林執盯着奇美拉的臉久久出神, 忽而與那雙淡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瞳孔相視。
“……你醒了。”
林執的聲音很嘶啞,聽起來像拉響一把久未使用的提琴, 一滴眼淚從奇美拉的右眼墜落, 拖曳出筆直的淚痕, 原來他的眼淚不會變成珍珠鑽石之類的寶石……林執天馬行空地想象着, 奇美拉抹去腮邊的眼淚:
“這是什麽?”
“眼淚。”
奇美拉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 看來這滴眼淚颠覆了他的自我認知:
“為什麽我看到你會掉眼淚?”
林執心想你問我我問誰:
“我不知道, 對了你是不是做了個夢?關于上元村某一任族長……”
“那不是夢。”
“不是夢?”
“你可以理解為是某一個平行時空裏的我們。”
林執多少也能猜到元遇卿就是奇美拉, 但由奇美拉親口承認給他帶來的沖擊力還是超乎想象的:
“你也太——你怎麽、怎麽還能……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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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執反複斟酌用詞, 最後只能詞窮地用“那樣”來形容, 奇美拉天真無邪地歪頭問他:
“‘那樣’是哪樣?”
林執努力地搜刮貯存在大腦裏的貧瘠詞庫:
“肉麻。”
其實也不叫肉麻, 元遇卿的感情真摯懇切, 即使是由奇美拉演出來的,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令林執有些毛骨悚然, 又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詞去描述,但誰又能真正做到處愛不驚?
“我是綜合他人描述演繹出來的。”
“甚至把自己演死了?”看不出來奇美拉還有為藝術獻身的崇高覺悟。
“我突然吐血死的, ”奇美拉評價道,“莫名其妙。”
林執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 又別扭又好笑: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去外面看看。”
林執和奇美拉途徑桃木枯敗的後院來到前廳,前廳還點着燈,夏乾寧正坐在桌邊,聽到動靜他立刻回頭,定睛一看是林執,激動得沖過來一把将他抱起原地轉了好幾圈,嘴上哀怨地數落道:
“死鬼你去哪了?可讓我一頓好找,現在才回來,幹脆消失到試煉結束算了,你是不是真變成鬼了?”
消失?林執撐着夏乾寧的肩膀不解地問:
“我不是一直在房間裏嗎?”
“放屁!四天、整整四天!你知道這四天裏我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嗎!你到底去哪了?”夏乾寧聲情并茂地控訴林執,“我等你都快等出分離焦慮了!你必須好好補償我!”
林執手指抵住夏乾寧的嘴唇:
“以後你再跟我算賬,先說正事,楊淩空和黑夜行呢?”
“走了。”
“去哪裏?”
“不知道,你們消失的第二天他們就走了,說是不能坐以待斃。”
這也是人之常情,反而夏乾寧不離不棄的堅守才讓林執意外:
“那你為什麽不走?”
夏乾寧向林執抛了個浮腫的媚眼:
“我說是因為我舍不得你,你信嗎?”
“不信。”林執回答得斬釘截鐵。
夏乾寧擺出凄凄慘慘的委屈小媳婦樣:
“終究是臣妾錯付了……”
既然有心思開玩笑,至少證明夏乾寧的精神狀态還算穩定,林執無言以對,夏乾寧坦白:
“嗨,我跟他們尿不到一壺。”
以夏乾寧這犟狗脾氣,肯定不會甘心向他人妥協,林執攤開手對夏乾寧做了個“您先請”的姿勢:
“我需要一些時間整理思路和線索,你先說。”
在下元村借宿一晚後,夏乾寧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門外是楊淩空和黑夜行,他們臉色很差,夏乾寧起初以為他們沒睡好想關心兩句,楊淩空告訴夏乾寧,尋人啓事和那小孩叫不醒,可能是出事了。
夏乾寧不信邪,也去敲了門,無人回應,他直接翻窗入室,房間裏沒人,但門闩卻還插着,夏乾寧抽掉門闩讓楊淩空和黑夜行進來,謹慎行事三人還是分頭找了一圈,黑夜行查看床底,夏乾寧倒了倒花瓶,黑夜行讓他少他媽添亂。忽然楊淩空風度盡失地大罵了句髒話:
“操!吓我一跳!”
夏乾寧和黑夜行聞聲看去,大開的衣櫃裏有一件中式紅嫁衣,那件嫁衣完全平攤開,乍一看還以為是個穿喜服的人躲在衣櫃裏,沒有心理準備的楊淩空會被吓到也正常。
明明是象征喜慶和幸福的服飾,無端出現在這個場合卻讓在場的幾人帶來一種意識上壓抑的恐懼,楊淩空驚魂未定地把櫃門關上,三人讨論林執和奇美拉的下落。
楊淩空認為林執是怕“水神牽紅”,所以帶着奇美拉連夜逃離下元村,夏乾寧聽了很不爽,尋人啓事不是那樣的人,再說這附近都是荒郊野嶺,他帶着個小孩能跑去哪裏?黑夜行打斷他們,眼下人不見了說什麽都沒用,之後的“水神牽紅”該怎麽辦?夏乾寧還挺大義凜然,涼拌呗還能怎麽辦,大不了我替尋人啓事去牽紅。
說到“水神牽紅”,怎麽半天不見元秀慈?
三人在元宅前後繞了一圈,都沒找到元家兄妹的蹤影,似乎是出去了。
雖然他們感受不到饑餓,但為了補充體力,衆人來到後廚想找點東西吃,後廚的木門虛虛地掩着,夏乾寧輕輕一推,門板“啪”地一下砸在地上,一股酸朽的氣味撲面而來,後廚的柴火早被蟲蟻蝕爛,竈臺上覆着厚厚一層積成棉絮狀的灰。
夏乾寧不信邪,拉開被蛛網裹纏的儲物櫃,裏面只有老鼠屎和爬蟲屍體,惡心得直嚷嚷:
“他們不用吃飯嗎?這廚房至少十年、不對,三十年沒用過了吧。”
“去村子裏走走。”黑夜行提議。
雖然是大白天,村子裏卻靜得反常,路邊的宅院皆是一副殘垣斷壁的破敗之象,顯然是已沒落多時。
“這裏和昨天晚上看到的是不是不太一樣,”夏乾寧四下張望,“人呢?”
別說是人,就連雞鴨貓狗也看不到一只,似乎全村的活物在一夜間全部蒸發。他們随便走進一戶門院大敞的民宅中,庭院裏遍地狼藉,廳堂的桌椅東倒西歪,廂房散亂着破爛的衣物,後廚也是髒得讓人呼吸不暢。
衆人又去查看了另幾戶家宅,都是一派凄涼頹荒。
楊淩空若有所思地說:
“元秀慈說過上元村曾受流寇襲擊,也許他們早就死了,我們昨天晚上看到的村民其實是鬼,這些鬼村民認為自己還活着,并且把上元村改名為下元村。”
“呃!”夏乾寧臉都綠了,“全、全村都是鬼?!”
“幹嘛這麽一驚一乍的,這就是試煉設定。”
除了夏乾寧,黑夜行和楊淩空都已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設定,并在這個基礎上展開推理:
“既然尋人啓事和奇美拉也消失了,他們也是鬼。”
夏乾寧認為楊淩空這個奇葩結論很扯淡:
“明明系統一開始就顯示他們也是試煉者,怎麽可能是鬼?”
黑夜行反問:
“他們跟我們分開行動,你怎麽能肯定後來和我們在下元村彙合的,一定就是真正的尋人啓事和奇美拉?”
即便這麽解釋,夏乾寧仍有重重疑點:
“如果下元村的人都死光了,就意味着其實并沒有拯救他們的水神,為什麽元秀慈還指定要尋人啓事參加‘水神牽紅’?”
“元秀慈說的話不一定全是真的,”黑夜行極其生硬地轉折,“我還是認為畫上的女人和尋人啓事存在某種關聯。”
“你幹脆說那個女人是尋人啓事算了,反正他長得比女人還漂亮。”夏乾寧沒好氣地回嘴。
“再去看看那幅畫,”楊淩空說,“畫的背面也許會有線索。”
三人來到祠堂,白天的祠堂簡直是慘不忍睹,供桌被掀翻在側旁,牌位散亂一地,有的牌位甚至都被踩斷了,很難想象下元村究竟是經歷何種變故,才會導致一個氏族血脈的象征落得如此凄慘的境遇。
出乎意料的是,那副女子畫像卻安然無恙地懸挂在祠堂的正中央,即使面部塗黑,從體态也不難看出這是一名風姿綽約的窈窕美人。
楊淩空找了根長樹枝把畫像取下,果然背面有一行晦澀難辨的小字,三人看了半天才看出是詩句: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落款是吾妻阿尋。
“這個女人叫阿尋,阿尋,尋,尋人啓事……”
夏乾寧打斷黑夜行媲美輸入法的聯想功能:
“不是,有你這麽聯系的嗎?”
“我認為黑夜行的猜測是合理的,”楊淩空也發表個人觀點,“尋人啓事肯定知道一些內情。”
“再去村外找找吧。”
于是衆人回到最初入試煉時的那片小樹林找人,樹林中彌漫着灰蒙蒙的薄霧,夏乾寧提心吊膽,生怕這些凹凸不平的墳包會和驚吓盒子一樣,突然跳出個鬼蹦到他臉上。
不過夏乾寧擔心的事情并未發生,也沒有林執和奇美拉的下落,毫無收獲。
直到傍晚,三人身心俱疲地回到下元村,夕陽紅得像血水潑在路上,他們淌過這條血河,遠遠看到下元村口的那棵槐樹下有幾個嬉笑玩鬧的孩童,家家戶戶升起袅袅炊煙,白天蕭瑟破落的荒村,此時竟充滿雞犬桑麻的煙火氣息!
“我們不能回去,”楊淩空率先停下腳步,“他們百分百不是人,況且尋人啓事不見了,我們怎麽和元秀慈交待?”
夏乾寧怕歸怕,不妨礙他腦子轉得快:
“看樣子村民們早上會消失,在落日後出現,假設尋人啓事和奇美拉也是鬼,他們應該也只會在晚上出現,我覺得應該要再進村一趟。”
黑夜行用“你是不是吃錯藥了”的眼神瞪着夏乾寧:
“你不是最怕鬼嗎?怎麽還敢回去?”
“我要找尋人啓事和奇美拉,”夏乾寧的回答很認真堅定,“他們是我們的同伴,不能抛棄他們。”
“……”
夏乾寧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單純大學生,入門試煉又是單人試煉,他還沒意識到試煉裏最大的變數其實是人。
楊淩空和黑夜行似乎被夏乾寧說服了,一起回族長家,看到元秀慈和元秀棠在吃飯,還招呼他們也來吃——當然沒人敢吃,然後元秀慈問他們尋人啓事去哪了,大家都說不知道,元秀慈的态度很悠哉,沒事我不急,我有的是時間可以等。
當晚夏乾寧搬到正廂房睡,希望睡醒可以看到尋人啓事和奇美拉回來——結果夏乾寧第二天睡起來,連楊淩空和黑夜行也不見了……
“所以他們是扔下你走了?”
林執忍不住插嘴,夏乾寧抱住腦袋哀嚎:
“啊啊啊不要說得這麽傷人!”
楊淩空和黑夜行離開後,夏乾寧白天每家每戶翻破爛找線索,晚上和村民們聊天套話,但村民都對夏乾寧很是戒備,根本不理他。兩天過後依然毫無進展。
直到第三天,也就是昨晚,夏乾寧路過玩鬧的孩童們,小腿突然被什麽東西飛過來打中,低頭一看是個毽子于是夏乾寧憑借着精湛的踢毽子技術,成功打入小孩內部,都吵嚷着要拜夏乾寧為師,夏乾寧端起架子:
“這可是我的獨門秘技,絕不外傳,但今天看你們心誠,就勉為其難地破個例,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誰回答得上來我的問題,我就收誰當徒弟。”
孩子們聽了立刻争先恐後地“我我我”,夏乾寧問:
“你們知道‘水神牽紅’嗎?”
小孩子們叽叽喳喳地回答,反而什麽都聽不清,夏乾寧點了個小孩中年紀看起來比較大的女孩,讓她來解釋,小孩子的表述能力有限,夏乾寧聽了半天才聽明白,“水神牽紅”就是給水神牽紅線,每一年族長都會挑選一名适婚女子嫁給水神,然後讓新娘跳下陰陽河與水神相會。夏乾寧聽得連胃裏都在冒雞皮疙瘩:整這麽多花裏胡哨的,本質不就是把人丢進河裏淹死的活人祭祀嗎?
“這位水神是哪來的?”
“爹爹說,水神是上一任族長。”
“……上一任?”
“對呀,上一任族長娶新娘,但新娘跑了,族長就活活氣死了!”
其他小孩聽到“活活氣死”,都咯咯咯地捧腹大笑,他們還太年幼,對死亡還沒有具體概念,甚至還覺得是一件很有趣好笑的事。
“你知道新娘子是誰嗎?”
“是從天上來的,長得可美啦,大家都說她是回天上去了。”
“那死去的族長呢?”
“他叫元遇卿。”
“他是不是保護了村子——”
“夏先生晚上好,看來你挺受孩子們喜歡。”
冷不防身後響起元秀慈淡漠的問候,夏乾寧只得應付他:
“是啊,陪孩子踢踢毽子,活絡活絡筋骨。”
“你的同伴都不在,确實無聊。”
元秀慈搖了搖折扇,夏乾寧暗暗翻了個白眼,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啊哈哈他們過幾天就回來……”
由于半路殺出個元秀慈,夏乾寧無法再繼續向小孩問話,只能老老實實教他們踢毽子,元秀慈扮演監工角色站在一旁看他們玩,看來是存心不讓夏乾寧再調查下去。
待天色已晚,小孩各自歸家後,夏乾寧和元秀慈同行返回元宅,在路上,夏乾寧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挂在櫃子裏的嫁衣,問他是不是準備給元秀棠出嫁時用的,元秀慈說那是為水神新娘準備的嫁衣,夏乾寧心想哪來的水神分明只有水鬼。
今天早上,夏乾寧還硬着頭皮去陰陽河邊找水鬼新郎,他在陰陽橋上走了三個來回,都沒遇到水鬼新郎,可能他也只在夜晚出現。
然後就到了現在:
“該你了。”
林執正欲開口,元秀慈攜面色慘白的元遇棠,風度翩翩地從門外向林執走來,不疾不徐地用扇子輕敲着掌心:
“既然你出現了,‘水神牽紅’也可以開始了。”
直到元秀慈走到林執面前站定,林執突然一把扯斷纏繞在他左手掌上的紅珠串,玉珠滴答如雨濺了滿地,似是觸目驚心的血滴。元秀慈面色閃過一絲驚亂,他被林執緊緊握住手掌無法抽離。
林執強行将元秀慈的手翻到手背朝上,一道色澤淺淡的傷疤從虎口延伸至手腕處,他的指尖劃過這道疤痕,對表情陰鸷的元秀慈詭豔一笑:
“這就是嫂嫂的不對了,竟害遇慈的手落了疤。”
夏乾寧賤嗖嗖地起哄:
“嫂嫂?什麽嫂嫂?潘金蓮?”
元遇棠的目光裏醞釀着百年的凄怨和憤恨,化作兩行冰冷的眼淚流落:
“你才不是我的嫂嫂!你傷了二哥,盜走桃花镯,氣死大哥,害我們滅族!你是天底下最惡毒最該死的人!我恨你!我恨你!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告訴你桃花镯的秘密……都怪我……”
元遇棠捂臉痛哭,她似乎深信不疑是林執盜走桃花镯,害得元遇卿吐血身亡,導致整個上元村被流寇悉數屠盡。林執則不為所動,淡定地向夏乾寧介紹:
“這位元族長,應該叫元遇慈。”
元遇慈面露厭惡之色,鄙棄地拍掉林執的手,咬牙切齒地說:
“果然是你。”
既然要演索性就演到底,林執佯裝出款款深情:
“我對你大哥是有幾分真心,所以這一世要與他再續前緣。”
夏乾寧驚得合不攏嘴,奇美拉的表情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元遇慈面露鄙夷之色:
“這一世你還是謊話連篇,令人作嘔!”
“那你呢,桃花镯是謊,新娘逃婚是謊,水神庇佑是謊,就連下元村也是個彌天大謊,”林執斂起虛僞的嬌笑,咄咄逼人地質問元遇慈,“你又有幾分真心?”
元遇棠揚起臉,帶着懷疑和困惑問元遇慈:
“二哥,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元遇慈并不正面回答元遇棠,而是高聲駁斥林執:
“我是為了大哥、為了上元村!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元遇慈,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真相。”
從始至終就沒有新娘盜镯一事,只是元遇慈為了掩蓋他謀殺新娘奪取桃花镯而杜撰出來的傳說,可就連元遇慈也被先人杜撰的傳說所蒙騙,能夠移形換位、穿越時空的桃花镯,其實只是一只普通的手镯。或許他們的先人為鞏固族長之位、蒙蔭子孫後代,才編造出這個鞏固權力的謊言。
“什麽真相啊?到底是什麽真相?”
夏乾寧急得抓耳撓腮,林執向他使了個眼色,搖搖頭,夏乾寧不吭聲了。
“你将無辜女子獻祭給你大哥,以為這樣可以平息他的怨魂,還美名其曰‘水神牽紅’,将他塑造成庇護上元村的神明,‘神’?哪來的‘神’?”林執輕蔑地哼笑“要真有神明,為什麽不來拯救你們?要真有神明,你們用如此蒙昧殘忍的手段害死無辜少女,你們元氏滅族,不正是景老爺成天挂在嘴邊的‘天譴’嗎!”
「4位關注者因你的言論感到不悅,關注度-4
3位匿名者注意到了你,關注度+3
當前關注度:9」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自欺欺人的謊言。”
元遇慈騙了家人、騙了族人、騙了所有人,他以為這樣能保護家人、保護族人、保護所有人,他說了一個謊,為了這個謊又要用無數的謊來圓,短暫的一生都囿困于他親手堆砌起的謊言壁壘中,最後十分諷刺地因謊而亡。
林執轉身從容入座,元秀慈已不複當年的少不更事,也坐到林執對面,目光陰沉地攝着林執的臉,林執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要我參加‘水神牽紅’可以,但我有條件。”
不明真相的夏乾寧按耐不住,急得直嚷:
“‘水神牽紅’就是把你抓去沉河喂魚,別答應他!他就是個死鬼,能把我們怎麽樣?”
其實林執無論如何都必須組織起“水神牽紅”,為「水神新娘」送親必須組建一支送親隊,而且真正的「水神新娘」是百年前被元遇慈砍手斬首的女子,只有可能是元遇慈和景老爺知道她的遺體在何處。
不過有了夏乾寧歪打正着的煽風點火,元遇慈會産生更大的危機感,他動搖了:
“什麽條件?”
“把我的屍骨還給我。”
夏乾寧當場吓得跳出林執三米遠,元遇慈捏緊手中折扇:
“你想告發我?”
林執聽了不免發笑:
“我為什麽要告發一個死人?這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你們要恨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恨’,唯有恨你們才能彌存世間。解鈴還須系鈴人,我只是來兌現和遇卿前世的承諾。”
“……”元遇慈沉吟。
“如果你拒絕,我們明早就會離開上元村,”林執軟硬兼施,“下回見面,就不知道是何時了。”
“我帶你去找你的屍骨。”元遇慈總算做出妥協。
眼看天邊像卷邊的黑色畫報起了翹,露出白茫茫的一角,一旦黎明到來元遇慈就會消失,至少在天亮前他們必須得知新娘屍骨的下落。
元遇棠從方才兩人的對話中察覺到端倪,也想跟來,元遇慈強硬地拒絕了。
子夜的陰陽橋仍舊籠罩着一層不祥的重霧,那霧似水非水騰繞在陰陽河面,模糊了衆人去路。
由于陰陽橋每次僅能由一個人通行,林執照顧最膽小的夏乾寧,讓他先行通過。
夏乾寧又慫又管不住眼睛,一個勁地往橋下亂瞥,影綽綽地瞧見一道條狀的黑影,乍看還以為是一尾大得滲人的魚,卻又沒有重心随水波沉浮,他急忙招呼岸邊的林執和奇美拉:
“哎哎哎你們快看!那是啥啊是魚嗎?黑燈瞎火的看不清——”
林執也看不清,奇美拉的視覺遠超于人類,他平靜地給出答案:
“屍體。”
夏乾寧和林執異口同聲地問:
“誰的屍體?”
“你喜歡的那個。”奇美拉涼飕飕的上目線睨着林執。
夏乾寧沒聽清楚也沒聽明白:
“誰啊?!”
“楊淩空。”
林執剛說完,深灰色的霧愈發濃重,甚至湧至河岸邊。黎明到來的前夕,純淨的黑暗将霧染成一匹墨帛,遮罩在衆人眼前,林執甚至連身邊的奇美拉都快要看不見了,他下意識地向奇美拉伸手,奇美拉主動将冷冰冰的小手遞給林執,有力地回握住他。
“啊——啊啊啊!”
大霧中傳來夏乾寧嘹亮高亢的慘叫聲,林執心猛地揪起:
“怎麽了?!”
“新郎!我看到新郎了!”
“……那你快點過橋啊。”
“啊啊啊嗷嗷嗷——”
夏乾寧揮舞着手中用來刨土的鋤頭,物理防身無效從心理上起到安慰的作用,鬼哭狼嚎地向對岸跑去,元遇慈從鼻腔裏噴了聲不知是冷笑還是苦笑。
“河裏的新郎是你大哥?”
“怎麽,你認不得要再續前世情緣的夫君?”
“夫君也不一定認得出被砍了腦袋的娘子。”
“我到了……”
對岸傳來夏乾寧有氣無力的呼喊,下一個是奇美拉,他很快就走過了橋。
接着是元遇慈和林執,他測試過和元遇慈同行時陰陽橋并不會産生傾塌的跡象,可能陰陽橋只能感知到生者的重量。
當林執和元遇慈行至中央,恰巧楊淩空的屍體也漂到橋下,他臉朝上漂浮着,死白的皮膚在黑色的河水裏顯得無比刺眼。從楊淩空的表情不難推斷出,他是在最驚恐絕望的時刻迎接死亡的到來。狀元遇慈以為林執在悼念楊淩空,惡語相向道:
“這一世你還是克夫命。”
林執懶得和元遇慈解釋這個誤會,與此同時一道狀似人形的孤影緩緩從深重的灰霧瀝了出來,這次林執稍微觀察了一番鬼新郎:殘破的婚服被河水常年泡得腐黃發爛,胸前的紅團花泡得褪色,讓林執想到葬禮上悼念者所佩戴的白絹花。蓬濕如水草雜亂的黑發将他的臉完全遮蓋,但不難想象,無論多麽光鮮亮麗的華美皮囊,經由年歲的酵釀和死亡的熔鑄,百年後也不過徒留一副枯骨。
鬼新郎始終沒有擡頭,也并無惡意,只是跟随過橋的行人走完這一程便随大霧一并散去,遠處的山頭已描上淡金色的霞光,衆人加快腳步來到初入試煉時的小樹林。
夏乾寧魂不守舍地問林執:
“我們不會是要挖人祖墳吧?我姥說‘挖人家祖墳,敲寡婦的門’都是缺德事,不能幹。”
林執對夏乾寧悄聲耳語道:
“不挖你就和楊淩空一樣死再試煉裏了,挖不挖?”
“我挖我挖,我挖還不行嗎……”夏乾寧的道德感還挺有彈性。
元秀慈在一棵枯敗的樹下停住:
“這裏。”
這棵樹和其他樹看起來沒有任何區別,也不知道元秀慈怎麽認出來的,而且樹根周圍土地平整,沒有絲毫的填埋痕跡。林執和夏乾寧廢話不多說,直接掄起膀子開挖,就連奇美拉也用小花鏟幫忙刨土,這幕齊心協力的和睦場景沒出現在親子活動日上着實有些可惜。
燦爛的曙光驅散徘徊在林中的黑暝,元遇慈也随之消失,“尋人啓事先生,現在能煩請您為我解釋解釋刨人祖墳和通過試煉之間的因果關系嗎?”
夏乾寧不知道是刨墳刨的還是急的,出了一腦門的汗,林執以第三人稱為他講述新娘盜镯的來龍去脈,這個離奇詭谲的傳說之下是一樁血淋淋的兇殺案和悲劇的開端:新娘阿尋并未攜桃花镯逃婚,而是被小叔子元遇慈所殺,導致新郎元遇卿誤以為自己遭愛人背叛,憤然吐血身亡,屍身抛入陰陽河。而元遇慈又為亡兄捏造出“水神”身份,獻祭村中無辜少女以此告慰元遇卿之靈。桃花镯從未失竊,由元遇慈保管,殊不知桃花镯只是一枚普通的手镯,上元村慘遭屠村。
夏乾寧露出不太聰明的表情,但這不怪林執,幹體力活時還要動腦也很不容易,他也做不到言簡意赅地來概括這個故事。不過林執可以貼心地為夏乾寧總結:
“總之,「水神」是前任族長元遇卿,「水神新娘」是阿尋,也就是我們正在挖的這位。”
夏乾寧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執臉上:
“大師我悟了!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挖出來的新娘嫁給「水神」,再看看「水神」老人家有什麽吩咐,我們滿足他就是了,對吧?”
“對。”
夏乾寧向林執鄭重抱拳:
“這局全靠你了,大哥,還請受小弟一拜!”
也不知道夏乾寧是神經太粗還是心理素質過硬,不過林執不讨厭這樣的人,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不添亂就很難能可貴了。
三人挖了足足有成人手肘長的深坑,奇美拉蹲在坑裏刨土都快看不見頭了,強壯如夏乾寧也吃不消:
“哎不是我說,這樹都要被我們挖倒了,屍體真埋這兒嗎?一個死幾百年的鬼,記憶出現錯亂也很正常吧。”
林執也無法判斷元遇慈是否說謊或記憶出現偏差,可是事到如今,元遇慈沒有任何欺騙他的必要,因為沒有意義了。
“挖到了。”
奇美拉一鏟下去,一截灰得有些發黑的骨頭從土裏刺出,他直接用手将那根骨頭拔出來,甩掉附着的泥土,這根骨骼形似牛排骨。
“左二肋骨。”
奇美拉用極其權威的口吻判斷,夏乾寧驚呼:
“我去,這都能看出來?!”
三人挖了一上午,陸陸續續挖出其他部位的遺骸,年代久遠加上工具簡陋,難免會有遺漏的部位,不過大致可以拼湊成一具缺失頭顱和左手的屍骨。林執專業認證:
“沒有頭和左手,是新娘沒錯。”
夏乾寧脫掉外套,邊把遺骸兜起來邊感慨:
“我們要把這一額、坨、堆、一包新娘嫁給「水神」嗎?萬一「水神」認不出是自己的媳婦咋辦?兇手真不是東西啊,又砍手又砍頭的,這得多大仇。”
“沒關系,”林執眼底漾起詭豔的笑意,“真的相愛,就算化作骷髅、化作灰、化作厲鬼,也會認出對方吧。”
奇美拉視線上移,不冷不熱地瞥過林執,夏乾寧被林執的話吓得一激靈:
“哇,你現在的表情好像女鬼。”
衆人帶着新娘的骸骨回到上元村,竟然在村口的槐樹下遇到神情凝重的黑夜行,看得出在此等候多時。夏乾寧在試煉初始就和黑夜行意見不合,加上黑夜行和楊淩空棄他而去,直接當沒看見從黑夜行面前走過。
黑夜行攔住林執,略顯局促地說:
“我跟你們一起,我知道「水神」的信息,否則我們都會死。”
不等林執表态,夏乾寧又倒退回來,賤兮兮地模仿黑夜行的口吻:
“‘否則我們都會死’,好家夥,你和楊影帝放棄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黑夜行并不理會夏乾寧幼稚的挑釁,繼續向林執釋放線索作為交涉的誠意:
“「水神」不是神,而是一只厲鬼。”
“誰不知道這裏除了我們全是鬼?要你廢話。”
黑夜行朝夏乾寧翻了個“你可閉嘴吧”的白眼:
“「水神」只在夜間出現,他在找叫阿尋的人,祠堂裏挂的畫像上就是阿尋,是他的愛人。”
「水神」在尋找他的新娘倒是一條重要的新線索,很可能這就是任務裏「水神」的夙願,林執虛張聲勢道:
“我敢肯定,我得到的線索絕對要比你多得多,所以,我要更有價值的信息。”
黑夜行是個聰明人:
“你想知道什麽信息?我會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
林執詢問楊淩空的死因,黑夜行的說辭是,前天晚上他和楊淩空一致認為應該先完成第二個任務。由于陰陽橋只能單人同行,兩人猜拳分先後,楊淩空輸了,所以他先上橋和「水神」對話。
由于視線受大霧阻絕,站在岸邊的黑夜行只能聽到聲音,他聽到「水神」問楊淩空,你是不是阿尋,楊淩空反問,阿尋是誰,「水神」又問,你是不是阿尋?楊淩空說不是,緊接着黑夜行聽到男人絕望的慘叫和噗通的落水聲,他很清楚楊淩空兇多吉少,于是就逃跑了。
林執用眼神詢問奇美拉,奇美拉颔首作答,于是林執接納黑夜行:
“我們晚上要給新娘送親。”
夏乾寧是個小狗腿,既然林執發話,他自然是不敢有異。
其實林執也沒百分百的把握,黑夜行的話中有幾分真假也是未知數,但今天是試煉時限的最後一日,他別無選擇。
一行人迅速回元宅做最後的準備,林執把正廂房衣櫃裏的紅嫁衣換上,低頭整理胸口的紅流蘇時,察覺到一道淺薄巨大的影廓從他背後傾軋而下,林執警惕地轉過身:
“誰?”
身穿男式婚服的成人版奇美拉站在林執面前,紅衣襯得他膚白勝雪,好一個俏生生的貌美小郎君。林執雙眼被奇美拉這身喜服灼得跳痛,又被這張臉蠱得有點目眩神迷,不由得後退兩步:
“你這是要幹什麽?”
奇美拉捧起林執抹了胭脂似的緋紅面頰,理直氣壯道:
“洞房。”
說完奇美拉便将林執放倒在床榻上,暴戾貪婪地吻他,比起吻,用吞噬來形容更加貼切——他本就是一頭以吞噬愛意為生的野獸。
林執被親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捂住奇美拉的嘴,嗔道:
“喂!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這心思?”
奇美拉語氣悶悶的,呼吸炙熱而沉重:
“你要嫁給別人。”
“試煉需要而已,我又不可能真嫁給一個鬼。”
“我不知道,你害我變得很奇怪。”
奇美拉難得流露出煩躁的情緒,林執勾住他的脖頸,“除了你,我不會跟別人做這種事。”
“你和元遇卿做了,還是你主動勾引的。”奇美拉向林執興師問罪。
“……元遇卿不就是你扮的嗎?你怎麽連自己的醋也要吃,能不能別這麽幼稚?”
林執仰躺着,那副單薄輕盈的身體包裹在華美的嫁衣裏,發絲绻亂,目光楚楚,裙擺下一雙光滑細直的腿似是柔軟無骨的白蛇別在奇美拉的腰間,無端生出幾分暧昧的糜豔,奇美拉剔透的眼眸凝視着林執:
“對,我就是吃自己的醋,我就是幼稚。所以,你要怎麽補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