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晨曦的光芒透過雕着竹紋的門窗灑進內室,床上的人靜靜的躺在床褥中,俊美無暇的容顏帶了些許的蒼白,露出的半截身子如上好的美玉,只是半隐在被褥中的左肩上染着幾抹觸目驚心的血漬。

潔白的綢被已經被染紅了一小片,床上的人唇無血色,不知是安靜的睡着,還是因為失血而昏睡。

良久,他微微一動,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動,被陽光照耀成淺金色的眼瞳茫然了片刻。

這一晚他似乎睡得格外的沉,還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從執念中解脫,答應了他,再也不離開他,他們一同歸隐,他守着她,他們化身為市井間最為平凡的一對夫妻。

左肩上的疼痛令微微蹙眉,望着眼前不甚熟悉的床幔,他終于從這個過分美好的夢境中漸漸清醒了。

原來只是個夢,不過沒關系,她已經答應了他,再不會離開他,抛棄他了,只要能守在她身邊,這就夠了。

他坐起身來,看到了左側的被褥上幹涸的大片血跡,再看向左肩,那裏的傷口已然被簡單的處理了。

失血令他有些輕微的頭暈目眩。

他向身側看去,那裏已然空了。

他的心下沒由來的一慌。

他怎麽睡了這麽久,連她為他處理傷口,都未曾醒來。

屋子裏飄着淡淡的香氣。

他擡起頭來,看到了床頭不遠處擺放着一個香爐,裏面的熏香似乎剛剛燃盡。

一些不好的預感盈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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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殿外的下屬擡頭看了看天,常侍大人素來早起,雷打不動,而今天色已然大亮,他竟還在睡着,着實有些反常。

永安王仁慈,早在五年前便下令廢除了宦官制,自此,在宮中服侍的宮人們,也不必再受宮刑此等殘忍的極刑,所以常侍大人雖是宮人,卻并不是個閹人。

是以昨個夜裏發生了什麽,幾個守在外間的下屬自也是猜的到的。

常侍大人對間大人一往情深,為其出生入死,如今求仁得仁,也算圓滿。

只是想到城外戰火連天,逃離此處已然是刻不容緩,他猶豫着是否要進去叫醒裏面的人。

忽然“砰”的一聲,他吓了一跳,擡頭一看,常侍大人衣衫不整的出現在了門前,一雙眼猩紅着,眼底裏仿佛有一頭猛獸,朝着他望了過來。

“間大人何在!?”

他不敢猶豫,立即答道:“間大人……她半個時辰前,出去了,好像是去了靈堂那邊……”

俊美的男子眼中閃過一抹恐慌,幾個大步便朝着靈堂而去。

他的腳步仿佛帶着千鈞重負,一步一步沉重的踏在王宮裏,明明很短的一段路程,卻好似走了一生。

他終于走到了挂着白幡的殿堂前。

可是就只差一步便能找到她了,他卻猶豫了,好似已然知曉了會看到些什麽,他掙紮着,不肯去面對現實。

他就這樣,站了良久。

最後,黑色的靴子到底還是踏入了內裏。

靈堂的模樣與前一天夜裏并無二致,只是原來那跪在靈堂前的人,已然不在那裏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最終,在黑木棺的旁邊,看到了她。

她像是一個沒有生氣的娃娃,輕輕的倚在棺邊安然的睡着,手邊是一個已經空了的瓶子,唇色慘白,卻神态安祥。

他再不能支撐,緩慢的跪倒在了她的身前。

帶着顫意的指尖輕輕在她的手腕上試了,那上面是不屬于活人的冰冷,原本有力的脈搏,也靜默得沒有一絲起伏。

“你騙我。”

他輕輕的笑着,望着自己為之付出了一生的女子,聲音意外的平淡。

“你又一次騙了我……”

一滴淚緩緩流過他的面頰,他望着已然沒了生機的她,眼中帶着幾分茫然。

“不是說好了,不會離開我的嗎?”

絕然凄美的笑漸漸的被難掩的苦痛所替代,他仿若呢喃的道:“你不愛我,利用我,把我親手送給別人……其實沒關系的,我從不曾怪過你,只求求你……”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的自那雙妖異的淺色眼眸中落下。

“只求你……”喉間的苦澀令他再難成音,他漸漸失力,如同被抽筋剝骨之人般,灰敗的匍匐在地。

只求你不要離開我。

淚水沒入了胸前的衣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的複又笑了起來,一點點的支起身子,雙目怔怔的望着她冰冷的身軀,絕然道:“你想殉主,想陪着他,陪着永安城一起死,我卻偏不讓你如意。”

語畢,他的眼中忽的湧起滔天的恨意,猛的将她的身體抱了起來。

她的嘴唇再不會說出冷硬的話語,她的眼中也再沒有那令他刺痛的冷淡,她的身體再不會一次次的将他推開。

她第一次柔順的依偎在了他的懷裏。

他愛憐的望着懷中人的容顏,淚水一滴滴的落在上面,被他溫柔的拭了去。

“你即便是死了,也別想輕易的撇下我。”

王宮中又有人朝着靈堂奔來,手中捏着的正是前方的戰報,連将軍的人已經快抵擋不住叛軍的攻勢,正傳了信,讓宮裏的人速速離開。

然而就在他到達靈堂前時,原本急促的腳步卻頓住了。他望着靈堂的方向,常侍大人的臉色仿佛要吃人一般,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一時恐懼,竟僵在了原地。

染華抱着人行了出來,他好似根本沒有看到來人,躺在他懷裏的人明明已然沒了氣息,他卻仿佛渾然不知,帶着她向不遠處的居室行着。

那送信的侍人怔怔的望着自家主子,猶豫半晌,才小步跟了上去。

透過門窗,他驚恐的看到內裏的人将已經涼透了的女子輕柔的安放在了木椅上,手掌撫上她的面容,似乎是看到她的面色有些蒼白,竟回身取了脂粉,執起筆,為懷中冰冷的屍身細細的描繪着精致的妝容。

他吓得雙腿仿佛定了住,只怔怔的看着內裏的人溫柔的描完了妝,又抱着她行了出來。

染華起身上馬,溫柔的對着懷中的人道:“走,我們回家。”

這一年,是天和四年,永安王在內憂外患中病逝于永安城內,據記載,永安王生前為人和善,待人誠摯,城破前,更有宮人和下屬不願離開,在城內殡主。

而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安城外的一處別苑,燃起的火勢燒了三天三夜,據說這處別苑是永安王的下屬間阡平的私宅,那一日,永安王宮中的常侍染華抱着間阡平的屍身來到了這裏,一把火,将一切燃燒殆盡,二人也一同葬身火海,從此化作灰燼,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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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元年初。

彼時周少帝尚在人世,天和皇帝周思帝還流落在民間未被尋回,準确的說年號還要幾月才會更換為天和。

這一年的初春,周少帝病重不愈,丞相張浦輔政,江山不穩,則易出亂事。于是早春之時,晉陽叛亂,天下士族以江夏江氏為首,江氏家主江曦親自帶兵北上,平複了晉陽之亂。

只是在其之後,卻并未立時回都盛京。

晉陽郡守的府院內。

春季裏夜風徐徐,溫柔而舒爽的拂在人的面上,一名滿是胡子的壯漢正坐在院中的池塘邊上,正是江氏家主江曦的下屬魯固。

邊上行過來一個男子,頭上帶着上好的玉冠,相貌俊秀,氣度儀表皆是不凡,見着魯固在這院子裏釣魚,不由笑道:“喲,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向來沒耐性的魯将軍竟釣起魚來了。”

魯固不耐的将手中的魚竿扔到了一邊,擡眼見了來人,起身一揖。

“晨公子。”

來人是江家的公子江晨,與江曦乃是堂兄弟,這些年間他一直跟随着堂兄江曦,很是仰慕這位文韬武略的兄長。

江晨瞄了地上的魚竿一眼,道:“這大晚上的,視野不佳,你怎的想起來釣魚了?”

魯固眼中帶了些懊惱,道:“我也就是随便找些事做,這勞什子無趣的很,要不是軍師大人去了多日,我在這府裏快閑出個鳥來了,才不弄這些個。”江晨點頭,道:“軍師确是去了有些時日了。”

這話說到了魯固的心裏,他立即附和道:“可不是!要說起來不過就是個小娘子,大公子要人,那是給他們臉面,應該立即将人送來才是,怎的拖了這些時日,平白的讓我們這一大幫子人在這裏等着,這永安王怕不是個沒長腦子的,未免不識趣了些,待惹惱了大公子,我瞧他們永安城想活不想活。”

江晨聞言皺了眉頭,勸道:“這話你與我說說便罷了,永安王再人單力薄,卻也是一地之主,皇室後裔,他在百姓間仁德之名遠揚,甚有威望,你這般言語若是外人聽了傳出去,總歸于堂兄名聲不利。”

魯固摸摸後腦勺,道:“知道了,放心,我也只與你說說。”

江晨人雖年紀小,可自幼便總跟在江曦身邊,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學了個十成十,竟比大他十餘歲的魯固還要穩重幾分。

他幫着撿了魚竿,道:“不過這事也确是稀奇,我大軍北上晉陽,如今離永安城不過咫尺,若要尋個由頭連帶着攻下永安也并非難事,這般情形之下,堂兄所要之人不過一女子,何以永安王要思量至此?”

“嘁,我還納悶呢,大公子來的這一出毫無征兆,那間姓的女子你我聽都沒聽過,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大公子為何寧可壞了名聲,也非要向永安王要下此人不可。”

兩人所在的池塘離主屋還有些距離,兩人說話聲音也不大,屋內并不能聽清外間人談話的內容,只是屋內之人向來淺眠,細微的說話聲傳了進來,內裏的人便幽幽醒了過來。

燭光下,男子光華玉樹,五官仿佛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只是眉眼間過于清冷,令人望之不易親近。

而明明是如雪松般清潔無塵的容貌,偏一雙長眸形狀妖媚,眸色是淺淺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帶着說不出的風情。

他靜靜的仰靠在躺椅之上,眸光定在虛空之中,仿佛還沉浸在剛剛那漫長而痛苦的夢境中,許久,才扶着額坐起了身。

頭痛欲裂。

這是老毛病了。

他微低下頭,陣陣的頭痛令他面色蒼白,不經意間,廣袖拂上了桌上盛着半盞酒的酒杯,酒水灑在桌上,酒杯滾着又碰到了燭臺。

頃刻間,小小的燭火便借着酒水在桌上燃燒了起來。跳躍的火焰散發着橙紅色的光芒,為那張俊美無俦的面容添了一許暖意。

他癡怔的望着眼前的火光,恍惚間,夢中最後的畫面與眼前的一幕相互重疊。

他竟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現實。

也許醒來,眼前的才是夢一場,一切都不曾重來,他根本還在城郊的別苑裏,抱着她的屍身,等待着漫天的大火将他們吞沒。

“大公子!!”

幾聲響叫聲傳來,他卻被心魔纏身,竟不能清醒。

一聲巨響後,竟是魯固用身子撞開了房門。

他幾個大步進來,脫下外衣便去撲火,跟在他後面進來的還有江晨。

“堂兄!”

江晨一眼望去,不由微微一怔。

他從未見過堂兄露出這樣的表情,迷茫無助,好像是迷了路的孩童,眼底裏隐隐帶着驚恐。

然而這樣的表情僅僅只是一瞬,很快,那人又恢複了平日裏那冷靜自持的樣子,江晨幾乎以為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錯覺。

剛剛兩人在屋外聊天,夜裏四處昏暗,是以屋內那火光便極為明顯,兩人趕到屋前,見內裏一直安靜,還道是江曦還睡着,一時心急,便闖了進來。

卻不料,江曦坐得好好的,還望着那火勢發着呆。

這人,就這麽一動不動的看着火燃着,是不要命了嗎?

江晨也不由帶了些無奈與不滿,滿肚子的疑惑想要問他,可腦中忽的閃過他那一瞬的表情,卻又有些不敢了。

堂兄心思深沉,許多事,問了也是沒有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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