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第4章
小孩兒綿長的哭聲不斷作響,給這寒冬還沒完全過去的初春又帶來了幾分蕭瑟。
姜娩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心裏十分抵觸去承認擔架上那個男人的身份。
那絡腮胡大漢讓人把擔架放下,瞥了一眼姜娩,那目光中好似帶了幾分憐憫,語氣生硬地說:“既然你是謝翊的妻,那謝翊就交給你了,抓緊時間找個郎中看看,指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命。”
這語氣,指代的不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小貓小狗似的。
姜娩臉色發白,木然地看着幾人放下擔架離開,木然地走上前,聽謝童趴在男人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人,血污沾滿了他的臉,看不清本來的面貌,只能窺到沒有血色的肌膚。姜娩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擡起手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
愣神之際,姜娩感覺到手被拽了一下。
謝童扯着她的袖子,一手指着擔架上的謝翊,嘴裏不疼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卻是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小姑娘越發着急,生怕姜娩聽不懂自己的意思,“咚”的一聲對姜娩跪下,連着磕了兩下頭。
姜娩一驚,忙把謝童拉起來。
她知道謝童的意思,無非就是讓她救救她的兄長。
別看謝童瘦瘦小小的一個,卯起勁來力氣還真不小。姜娩拽了兩下沒把她拽起身,看到她朦胧的雙眼,将才洗幹淨的臉上,已經沾上了血。
姜娩嘆了口氣,“童姐兒,你先起來,我們把你大哥搬回屋裏,我再去鎮上找郎中。”
謝童支吾兩聲,又要給姜娩磕頭,卻被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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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翊傷成這樣回來,姜娩是絕望。她剛剛在這世道給做好一條活下去的規劃,冷不丁被意外給打亂,任誰都會頭疼。說難聽點,謝翊要是一條命沒了倒好,準備完後事了事,可若是日後要用藥養着,這家裏哪裏出得了銀子呢?
但要讓姜娩對一條命視若無睹,她也辦不到。
兩人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謝翊給搬到屋裏,姜娩耽擱不得,急匆匆地去鎮上找郎中。
從村裏到鎮上有些距離,姜娩腳程再快,也花了些時間。
得虧是上午來過集市,她有些印象,在街頭找到一家醫館。裏頭有兩個小藥童正在煎藥,旁邊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在指導他們。
顧不得許多,姜娩上去就給那老郎中說了家中情況。
郎中一聽,叫上其中一個小藥童帶上藥箱,跟着姜娩走。
郎中年紀大了,不比姜娩腳程快。救人是和時間賽跑,謝翊的情況不容耽擱,她咬咬牙,叫了輛驢車。
有了車,一盞茶的工夫,就到了謝家。
謝童一直在兄長床邊垂淚,見嫂嫂真的把郎中叫來了,糊了一把臉,懂事地讓開位置。
郎中先是診了脈,又撥開謝翊的眼睛看看,最後是查看了一下他身上的傷口。
許是年紀大了,郎中的動作慢悠悠的,每進行一步,站在原地思考一番,叮囑藥童在旁邊記下來。
姜娩和謝童二人提心吊膽地在一邊,不敢出聲打擾。
兩刻鐘時間過去,郎中檢查完,才擡起頭對姜娩說:“幸好你來找得及時,要不然,你相公這條腿,恐怕是保不住了。”
姜娩問:“郎中,此話怎講?”
“他的右腿已經錯位,看起來是被人用鈍器所致。不及時正骨,日後連行走都會有問題,尤其是等到天氣潮濕時,必定疼痛難忍。”
“那……那他有生命危險嗎?”
郎中搖搖頭,算是給了這姑嫂二人一顆定心丸,“放心好了,他現在看起來傷口雖說,但都不是致命傷,好在你相公年輕,身子骨能撐,仔細療養多日,就能痊愈了。”
謝童終于是松了口氣,上前扯了一下郎中的袖子,伸出大拇指,彎曲了兩下。
郎中疑惑:“這是……?”
姜娩:“請郎中見諒,我小姑子不會說話,她這個手勢是‘謝謝’的意思。”
郎中了然,怪不得從進屋後,就沒聽到過這小姑娘發聲。
他看看一身樸素裝扮的姜娩,又看看瘦弱的謝童,這一家孤兒寡嫂,也沒個長輩撐着,不由得嘆了口氣,“姑娘,我接下來要給你相公正骨,你家裏可有地方熬藥?”
“有,有!”
郎中指揮小藥童,“你跟着去。”
姜娩在前面帶路:“小郎中跟我來吧。”
領着小藥童去外面竈臺煎藥,又按郎中說的,去找布條,等正骨後要用。
可是謝家窮成這樣,哪裏有多餘的布條。
她只能把謝翊夏天的常服拿出來,撕了一件,總算是把布條給準備出來了。
等藥熬好,郎中讓姜娩把謝翊的傷腿露出來,指示小藥童給謝翊喝了藥。
人在昏迷中,喂藥喂了一會兒才将将喂完。郎中挽起袖子,對姜娩道:“姑娘,你過來幫忙按住你相公,我擔心正骨時他醒了會影響我。”
“好。”
姜娩走過去,蹲在床邊摁住謝翊的肩膀。郎中弓着身,手一直在他的膝蓋處摸骨,只見他把那條傷腿擡起,手一錯,“咔嚓”一聲,原本昏迷的謝翊突然睜開了眼,上半身因為疼痛下意識要掙紮着起來。
記着郎中的囑咐,姜娩牢牢扣住他的雙肩。
近距離下,她能看見男人額頭暴起的青筋,密密麻麻的汗浮上前額,僅一秒時間,他又阖上雙眼昏死過去了。
郎中讓小藥童把東西給他,先是固定住謝翊的傷腿,又用布條在外纏了幾圈。
一通治療下來,連老郎中也精疲力盡。
他擦擦頭上的汗水,“明個兒你到醫館來拿藥,接下來只需要靜養就好。切記,他的腿想要完全恢複,這段時間不能下地。”
說完,郎中又留給姜娩一瓶外傷藥。
傷藥加上正骨治療的診金,一共二兩錢。姜娩一聽,尴尬地扯着袖子,把郎中到院子裏,不好意思地開口:“郎中,您也看到了,我家中這個情況,能不能先付一兩,剩下的我改日定上門補上……”生怕對方拒絕,姜娩趕緊補上,“您放心,我這是請您上門的,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
郎中蹙了蹙眉,想到這孤兒寡嫂的,無奈地嘆了口氣,“行,那你給個時間。”
“這個月內,待我領了我夫君的饷銀,就立即補上。”
“好吧好吧。”
從鎮上叫郎中回來,再到治療完,外頭天已經擦黑。眼見到飯點,姜娩留下郎中和小藥童用完晚餐再走,但郎中急着回醫館,便謝絕了。
郎中瞧姜娩是個厚道人,又給她寬限了些時間,說是等到謝翊痊愈後再補足診金即可。
姜娩自是千恩萬謝,把郎中送走,回到屋裏,看着卧室的方向,忽的仰天長嘆。
今天才當的一兩銀子,在包裏還沒捂熱乎,這就用出去了,非但如此,還倒欠別人一兩。
生病就是個吞金獸,還好謝翊接下來只需要靜養,不用什麽名貴的藥材,不然這個大窟窿,是補不上了。
姜娩坐到椅子上,給自己倒了杯水,猛地灌了一口。
涼水入喉,才發現這水早已經涼透了,她嗆咳兩聲,倒是清醒了幾分。
還好今天買了吃的,不然接下來她們生活都成了問題。至于郎中那裏佘的銀子,姜娩覺得自己可以跑一趟衛所把謝翊的饷銀領了再說。
思考着,謝童何時從屋裏鑽出來她都不知道。
只感覺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角,謝童巴巴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屋外去了。
姜娩好奇,連忙跟上。
只見謝童走到竈臺邊,蹲下身在竈臺和牆縫那裏抹些什麽。不一會兒,她摸出一塊灰布包着的東西,抱在懷裏,然後指了一下謝翊休息的屋子。
姜娩看不出她想表示什麽,謝童指完屋子,又指自己的膝蓋,然後捧着手裏的灰布,把東西遞給了姜娩。
她狐疑地接過,把灰布打開,率先看到的就是一吊銅錢。
姜娩一驚,又把布蓋上,怔忡幾秒,似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下把灰布徹底打開。
裏面還真是錢!
有碎銀子,有銅板。她随便算了算,大概有個五兩左右,在這個時代,夠一家人半年的嚼用了。
幸福一下來得太突然,姜娩詫異地看着謝童。小姑娘淚眼汪汪,對她做出了一個央求的手勢。
“你是拿錢給我,救你大哥是嗎?”姜娩問她。
謝童點頭,又指了指右腿膝蓋。意思是希望姜娩救她大哥的腿。
姜娩了然。
有了這些銀子,別說救謝翊的腿,接下來一段時間都不用愁沒有吃穿了。看來原主玩心眼還是玩不過謝翊,成親大半年的人了,居然還不知道自己丈夫私底下存了這麽多錢。
怪不得打掃院子時,謝童攔着不讓她清理竈臺邊,合着是怕她發現藏的私錢呢。
姜娩想了想,從中取出了二兩半的銀錢,剩下的又用灰布包起來,遞給謝童:“這些錢還是藏着吧,你大哥的病用不上這麽多,日後你們兩兄妹還有其他花錢的地方,可別丢了。”
銀錢又被塞回了來,沉甸甸地拿在手中,謝童心裏有些虛。
她擔心,那點錢沒有辦法給兄長治好腿。對于姜娩沒有把錢全部拿走的動作,她也有些懷疑。
兄長叮囑過,這些銀兩千萬不能讓嫂嫂發現,得等到不得不用時才能拿出來。謝童判斷不了到底什麽才是“不得不用”的情況,她只曉得,要用這些錢來救兄長。
而且,她還只能求助嫂嫂。
低下頭把灰布收好,謝童又把銀兩放回了原來的地方。
她心裏一直如擂鼓似的。不知道大哥知道她沒有聽話,會不會生氣。
*
姜娩那邊,在謝童拿出那些錢後,壓在心頭的石頭就消失了。
她去醫館拿藥時,順便把賒的賬給清了,自己典當的一兩銀子也回了兜裏,心裏別提多美。
午後,她拿着背簍去山裏挖了點野菜,回來時正好碰上來找她的宋氏。
宋氏手裏拎個包,急匆匆的,一見到她,激動地走上前,拉着姜娩的手:“娩娘,你這是去哪了?”
“我去山裏挖了點野菜,”姜娩說,“娘,看你神色慌張的,這是怎麽了?”
她領着宋氏進屋,宋氏邊跟在她身後邊說:“我聽說你相公受傷,擡回來的時候都沒氣兒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給娘說?”
姜家和謝家鄰村,村裏婦人平日就愛湊在一起嚼舌根。
昨個兒謝翊被擡回來,一個村的人都知道,傳到姜家耳朵裏,不知怎麽就變成擡回來時人都沒氣了。
姜娩好笑,“沒那麽嚴重,昨日我請了郎中來看,只是一些皮外傷,沒什麽大礙的。”
“你可別騙娘啊。”
“我哪能騙您啊,不信您看。”姜娩直接帶着宋氏進了卧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稭稈床上的人。
昨晚姜娩幫謝翊擦了臉和傷口,不再是滿臉血污的肮髒模樣。人還在昏迷中,臉色蒼白,但卻掩蓋不住男人的俊美。
宋氏心放了大半,多留意了一眼床上的謝翊。
這大女婿模樣是出衆,可惜啊,被京城那邊趕出來,已經是個廢人了。
母女二人看了一眼,轉身便離開了卧室,誰也沒有注意到,床上的謝翊,眼皮下的眼珠微微動了動。
謝翊只感覺自己被裹挾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
周身燃着熊熊火焰,他站在火海裏,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火舌把眼前的宅邸吞沒,謝翊努力辨認,看出來這是忠勇伯府的模樣。
伯府裏的人一邊喊着走水,一邊瘋狂逃竄,滾滾濃煙升起,到處都是人的喊叫。前廳裏,忠勇伯捂着受傷的胸口,血汩汩地從指縫中流出,他雙目通紅,死死盯着悠閑坐在上首的人,聲聲泣血:“謝翊,你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構陷忠臣,禍亂朝綱,現在居然還敢弑父殺弟,你這樣對得起謝家的列祖列宗嗎?”
上首那人嗤笑一聲,俊美的臉上沾了血,火光之中,映得他的神色有些癡狂,“伯爺此話好沒道理,當年伯爺與我斷絕關系,我早已不是謝家人,哪有愧對謝家列祖列宗之說?”
“當年我只是對你小懲大誡,沒想到你居然記恨至此,枉費謝家曾經對你的栽培。”
男人好似聽到了什麽天大的消化,在坐上笑出聲道:“小懲大誡?栽培?讓繼母誣陷我舞弊就是你的栽培?讓童兒不明不白地死去就是你的栽培?說起來,我走到今天這步,還真是多虧了伯爺的培養!”
二人争執不休,其間的恨意仿佛要從這烈火中迸射而出。
只見燒毀的房梁晃了晃,轟隆一聲,壓榻了整個前廳。
謝翊忽然感覺身上劇痛無比,一陣火光之間,他猛地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間破舊土房的模樣,腿部的疼痛感縷縷傳來,他看到自己躺在一張稭稈床上。
下一秒,隔壁的屋子飄來一個老婦的聲音:“娩娘,我看這謝家就是個大窟窿,趁你相公還沒醒,你還是和王家那小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