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被困在伊羅安酒店的第四天,供電停了。
克勞德反複數着薩菲羅斯給他的子彈,一共有300發,他用掉了5發,現在還剩295發。他的射擊技術受過培訓,雖談不上百發百中,但也有七八十的命中率。好吧,先不談他能否在實戰之中一槍一個,就算他能精準地把每一顆子彈都送進怪物的頭顱之中,他也只能清除掉295只怪物,可這巨大的酒店之中究竟有多少只怪物呢?
100只?300只?500只?酒店裏曾經有多少人類,現在就可能有多少只怪物。它們從前是人,但當它們只會咆哮着撕扯血肉的時候,克勞德就放棄思考它們是否還有恢複正常的可能了。如果他站到他們的面前,他們可不會顧及曾經的同族之情。克勞德雖然不覺得自己有多高昂的價值,但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成為怪物的一員。
薩菲羅斯長久地坐在沙發上,用傘劍抵在地板轉圈,把那塊地方磨出一個光滑的坑來。克勞德的手機早就沒電了,現在又失去了電視這個消遣,只能背靠着牆壁仰頭坐着,把所有能數的東西都數了一遍,比如他現在又開始計算薩菲羅斯究竟轉了多少圈刀柄。
“啊啊啊啊——”
又一聲慘叫從樓下傳來,克勞德竟有些見怪不怪了,猜測多半又是那些試圖下樓開車的人。不知是走投無路還是過于自信,那些人們總覺得只要啓動汽車踩下油門就能沖破困境,實際上他們甚至摸不到車的門把,要麽倒在大樓的走廊裏,要麽成了怪物家族的新血液。
說起來,能變成怪物的也是幸運的人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屠龍勇者終成龍的套路的。克勞德從窗戶上見到過被幾個怪物直接撕成幾份的倒黴蛋,他們壓根撐不到變成惡龍的時刻就一命嗚呼了,遺骸盡數地變成了花草的堆肥。
“你還在等待救援嗎?”薩菲羅斯到窗邊,看向遠方。19層樓的高度讓他們能夠看到遠處的光景,自然也能發現那被擡起的吊橋。路已經被截斷了,這讓那些試圖開車出逃的人更顯得滑稽,就算能夠爬到車上也是無用功,最多是給自己找了個不太寬敞的骨灰盒。
“…還有別的方法嗎?”克勞德晃蕩到薩菲羅斯身邊,順着男人的目光看去。“那邊好像有什麽。”
“坦克、高射炮和你想見的部隊。”
“他們來了?”克勞德打起些精神,努力眯眼辨認着,但他只能看到些像素一樣的小方塊。“他們會怎麽做?”
“炸平這裏。”
克勞德的心又涼了下來,但酒店之中還可能有幸存者,就像他們一樣被困在房間之中求生,這些人的處境只會比他們更慘。克勞德有些不甘心,他這18年的人生似乎一直在失望之中度過,每當他以為希望來臨時,都會有一柄重錘将他掄到谷底,到最後連死去的方式都要這般低微渺小。
“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向村裏最漂亮的女孩說過我會去神羅參軍,會變得非常有名,會賺很多的錢。”克勞德深深地嘆息,像失去骨頭一般滑坐下去,雙手撐住自己的額頭,手指把頭發鏟成亂翹的雜草。
“為什麽想加入神羅?”薩菲羅斯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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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中心,最大的集團,有最強的軍隊,這些還不夠嗎……”克勞德的聲音有些幹澀,“你是神羅的頂級幹部,你不也是選擇加入了神羅。”
“這麽說并不準确,我從小就在神羅長大。”薩菲羅斯頓了頓。“所以,是他們選擇了我?”
薩菲羅斯的嘴角動了動,眉心開始向中間蹙起,像在忍受什麽痛苦。克勞德見他一副陰郁的模樣,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他不擅長安慰別人,也不知道薩菲羅斯在為什麽而困惑,只能安靜地看着男人。
“頭疼?你都沒有看過醫生嗎?”
“以前偶爾也會有這毛病,最近倒是更加嚴重了。”
薩菲羅斯似乎是覺得光有些刺眼,于是他拉上窗簾,回到沙發上撐着頭。“醫生說我只是壓力太大。”
“…”克勞德思索了一會,猶豫要不要将他的小偏方告訴薩菲羅斯。
他曾經在連跑幾天案子的時候也出現過這種情況,同事見他實在難受,就給他推了一家按摩店。按摩店的老板娘力氣極大,第一次按的時候捏得他慘叫連連,但一趟下來後有幾分效果。他慢慢成了那裏的常客,大部分時候只要個100g的套餐,然後在店裏叫上半個小時,叫完之後陰暗的情緒都變得明亮幾分。混熟了之後,老板娘就教了他幾招,讓他沒事自己在家按,省得三天兩頭往她店裏跑。
“你可以揉虎口。”克勞德還是開口了,他向薩菲羅斯演示了一下,又在後腦勺指了個位置。“還有後枕,能緩解。”
薩菲羅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略一思索就向克勞德伸出胳膊,把右手探向克勞德的方向。克勞德愣了一下,沒想到薩菲羅斯竟讓他直接上手,一時有些心虛。他确實是給自己按過,但從沒在其他人身上實驗過,也并不清楚自己捏的姿勢是否标準。但薩菲羅斯依舊保持着伸手的姿勢,克勞德咽了口唾沫,硬着頭皮無證行醫,走過去蹲在男人身邊。
新人類并沒有戴手套,他的手掌不管是看上去還是摸上去都是硬邦邦的,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此時自然彎曲,手背有幾道明顯凸起的血管。
克勞德把住薩菲羅斯的手掌,試探性地捏了捏,以右手的大拇指抵住男人的虎口,用了七八分的力氣揉壓起來。他抽空偷偷看向薩菲羅斯的臉,發現男人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放空一般看着地面。
他揉了一會,手指因不停用力有些發酸,反倒從掌心泌出些薄汗。努力回憶着更多穴位的克勞德把薩菲羅斯的手翻了個面,在掌心摸索一下,比量着勞宮穴的位置。他剛剛把指尖壓上去,薩菲羅斯的手指就抽動了一下。
“疼嗎?”
“只是有些癢。”
克勞德聽聞就繼續用力了,他完全說不上專業,只是半知半解地努力,所幸薩菲羅斯沒提出什麽意見。薩菲羅斯手腕上戴了一塊手表,稍微阻擋了一部分手掌。克勞德想把手表往後推一點,無意中發現了手表表盤中有個熟悉的标志。銀色紋樣的巨龍之首盤踞在黑色的底盤之上,眼窩處鑲嵌了一塊藍寶石,手表的時針是镂空的樣式,每當指針走到3時,都能正巧圈住巨龍之眼。
這是尼德霍格特戰隊的标志,克勞德小時候還用樹枝在地上臨摹過它,直到現在都爛熟于心,沒想到會在手表上見到它。他沉浸于圖樣之中,也許是停下的時間太久,薩菲羅斯注意到他在走神。
“感興趣嗎?”
“這手表,你是……”
“神羅制配的迷你終端,能竊聽、通訊和發布指令。”薩菲羅斯呼出一口氣,左手把手表的暗扣解開,讓它從手腕上滑落,墜入克勞德手中。據老神羅說,這只表是專門賞賜于他的,天下只有這一只,獨一無二。薩菲羅斯得到它後把它扔在了架子上,直到神羅要求他必須在任務中佩戴時才把它取出來。他看不出它有多稀有,也看不出它有多獨特,只覺得那就是一塊普通的手表。
“你是尼德霍格隊的一員。”這件事倒并不難猜,克勞德其實完全不感到意外。
“不,不是一員。”薩菲羅斯先是否認了,又簡單地解釋道,“尼德霍格特戰隊只是個挂名罷了,實際上是并不存在的隊伍。”
“…什麽意思?”
“你可以理解成那是只有我一人在編的隊伍 ”
克勞德捧着那枚手表就像捧着一枚勳章,他呆愣地看着薩菲羅斯,小時候追逐的一切弧光都凝聚成一道影子,藏于薩菲羅斯的眼底。虛構的尼德霍格,完美完成無數任務,拯救了成千上萬的人的英雄,此時就坐在他的面前,用置身事外的态度闡述一切。
他馬上就相信了,因為薩菲羅斯正是老神羅當衆公布的完美答卷,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清掃海盜、拯救人質、鎮壓叛軍,就算薩菲羅斯只身一人又怎樣,他一個人就能做到,他一個人就是一支軍隊。所以留在金發青年回憶裏那濃墨重彩的記號,分明只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承載了他所有向往的榮耀,一個人擔起了那個萬衆矚目的名號。
“這樣麽。”克勞德斷斷續續地表達着,腦子有些發昏,那些敬仰與崇敬在木桶中發酵,竟帶了點酸味。“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應該都是機密。”
“你沒有理解嗎?神羅沒準備讓任何人活着離開,包括你。”
克勞德撐着腿想要站起來,他蹲在地上的時間有些久,這會再站起來腿腳發麻。這事兒薩菲羅斯跟他說了兩次,這次是第三次。
“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既然你就是尼德霍格,又是老神羅的貼身保镖,你為什麽還在這裏?”克勞德的語氣說不上和善,甚至有些嗆味。
“神羅要我待在這裏。”
“留在這裏做什麽?你自己說了,神羅會炸平這裏?!”
克勞德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他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麽生氣。薩菲羅斯明明親口說了,認為神羅不會輸送兵力進來施加援助,并大概率會把酒店用炸彈一窩轟掉,而盡管如此,薩菲羅斯還是留在這裏,不慌不忙地看了四天的日升月落。炸彈随時可能落下,死亡随時可能來臨,而薩菲羅斯就像着魔了一般固執。
這是男人所追求的榮譽嗎?既沒有拯救,也沒堅持。克勞德心想,男人的一舉一動襯他得像個混蛋,如此優秀的人想要坦然赴死,而他卻為将會消逝的性命而彷徨。
不只是他,這裏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他站在地板上,腳掌下還能接收到順着牆體傳導的尖叫。
薩菲羅斯眨了眨眼睛,同時陷入了思考。他确實思慮過自己為何還要留在這裏,只要他想,他就能夠突破重圍,但他還是遵循了神羅留下的最後一個指令。他是神羅的財産,他遵循神羅的命令是天職,他為此而生。
但為什麽?為什麽神羅的命令是他必須服從的呢?為什麽他為神羅而生?為什麽他該為神羅而活?
腦內傳來熟悉的刺痛,薩菲羅斯扶着頭顱,感覺一瞬有花開花落的幻象。他越是思考越是疑惑,頭部傳來的刺痛讓他分外暴躁,而心髒的跳躍仿佛加溫了血液,讓他有着無法消散的暴力欲望。
克勞德被薩菲羅斯的反應打了個措手不及,也不知道是哪裏踩中了薩菲羅斯的痛點,男人的表情越發兇狠,揮手間把桌子掀翻,桌面上的雜物噼裏啪啦地滾落在地板上。
“薩菲羅斯,你……”克勞德嘗試着抓住薩菲羅斯的手腕,很快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甩開,差點仰面摔倒。薩菲羅斯像是在雨季的洩洪大壩,此時暴躁又危險。克勞德穩住身子,小脾氣也蹭得竄上來,頗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
“你在鬧什麽脾氣?”
“……”
男人肩膀顫抖了片刻,他依舊把頭垂向地面,手扣住額頭。克勞德霎時有點心軟,也許薩菲羅斯真的和神羅有些矛盾,比如勞動糾紛什麽的,只是全都埋在心裏,直到現在才爆發出來。他頂着狂風暴雨般的氣場貼近薩菲羅斯,輕輕推了推男人的肩膀。
“我是說……雖然我是想去神羅工作,但每個人是不一樣的。你能自己看着辦,也可以選擇離開神羅。”
薩菲羅斯的左胳膊緩緩擡起,一把握住克勞德的手腕,他随即把臉從陰影中揚起,微微吊起的眼尾顯得他更加鋒利。
“再說一遍。”
“…你也可以選擇離開神羅?”
薩菲羅斯閉上眼睛,眼珠在眼皮下滾動了片刻,再睜開時有些血絲。他坐直了身子眉眼低垂,臉上的如雨後空山般寂靜。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聲音有些沙啞,向克勞德說:“我的頭還是有些疼。你應該再幫我看看。”
也許是薩菲羅斯睫毛扇動時宛如枯葉脫落,在風裏東揚西蕩着着飄零,克勞德盯着他看了一會,沒有計較被呼來喚去。他順着薩菲羅斯的意思來到他的背後,輕輕把手貼在男人的兩鬓。他的指尖穿過銀色的發絲,在發根摩挲着,銀發随着他的動作跳躍,在空氣裏此起彼伏。
他輕輕問着男人: “我不太明白,如果不在神羅,你想做什麽?”
克勞德的按摩也許起到了一點微不足道的作用,薩菲羅斯感受着手指在他發間穿梭,牽連着他的神經,時輕時重地放松着頭皮。
“不知道。既然你不在神羅,不如你來告訴我。”
“我?我更不知道。小時候我想成為尼德霍格的一員。但現在你告訴我了,尼德霍格只是你一個人的隊伍,這個願望從一開始就是無稽而談。”克勞德深吸一口氣,這不是他事先想到的句子,只是當薩菲羅斯這樣問時,他自然而然想到了他的過去。“後來到了米德加州後,我想留在警署,至少得到這份工作……”
“所以,只是為了這份工作?”
“不然呢?”
克勞德心想,這就是薩菲羅斯請他幫的忙,處處透着莫名其妙。當男人把他抵在衛生間的牆上時,克勞德并不認為自己能做什麽,他剛剛準備拒絕,薩菲羅斯就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男人說自己有些精神問題,但他似乎發現了其中存在的規律,所以希望克勞德幫他定位這個關鍵點。
【在那個時候,告訴我離開神羅。】
薩菲羅斯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克勞德思來想去都無法領悟這有什麽意義,但新人類已經自顧自地扭頭離開了。
這其實也算個簡單的活,盡管克勞德不情願,薩菲羅斯也沒在等他的回複,他還是默默記在了心底,就當是還薩菲羅斯的人情了。
克勞德漫無邊際地想着,手下的動作機械地繼續着,把薩菲羅斯原本服帖的長發薅得有些亂翹。他的指腹掃過男人的後腦,被擦過的微凸觸覺拉回注意力。
“這是什麽……痘?”克勞德有些疑惑,薩菲羅斯後腦左右各有一塊小小凸出,包裹在皮膚下,不仔細撫摸一定不會發現。
薩菲羅斯伸手摸向克勞德所觸的地方,沉默了很久,微不可見地笑出聲來。
“原來如此……”
他壓着頭顱,眼睛裏的迷惑煙消雲散,他把住克勞德的手背移動到自己的後頸,随後脫下了上身的衣服,露出整個後背來。
“這裏面看來有些擾人的東西。”他扭回頭,用食指關節敲了敲自己的顱骨,像條蓄勢待發的毒蛇吐着信子。“幫人幫到底吧,克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