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克勞德遲緩地眨動眼睛,眼前是一片濃郁的黑暗,氣息流動的漩渦之中有一道模糊的綠色熒光。它是無光之途中唯一的指向标,專門引導失去方向的迷途羔羊。

“……”

這是哪裏?克勞德艱難地擡起腿,像深陷在一片黏稠淤泥中,每走一步都要用盡力氣。他掙紮着前進,當終于擠進渦流中時,斥力剎那間轉化成引力,裹挾着他旋轉,直到漂流到中心。

綠色光輪近在眼前,克勞德在被淹沒前拼命地伸出手掌,想要得到唯一的啓示。綠光跳躍炸開,竟直接引燃了無形的流波,燒幹了空無一物的暗影。

“克勞德。”

有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克勞德為之一振,四周的世界一瞬翻轉脫蛻,露出簡陋破敗的真容來。朦胧的大腦開始清醒,視野中的畫面也越發清晰,即使身處暗室,他也能看清磚石牆壁上細碎的劃痕,和地上一個接一個的小坑。

克勞德怔然地收回手臂,試探性地蜷縮五指,找回了對四肢的控制。他的另一只手裏正緊緊攥着一縷銀色頭發,一看就是出自薩菲羅斯身上。

不會是從薩菲羅斯身上硬拔下來的吧

他猶豫了片刻,把發絲好好地安放在枕邊,摸索着自己的傷口。繃帶下的皮肉些刺人的癢意,而深層還殘存着些幻痛,昭示着過去的真實性。

那場劇痛宛如一場噩夢,克勞德依然能感受到疼痛的存在,但它們顯然收斂了很多,像積累已久的舊傷一樣盤踞在正常的表皮之下。

“喵——”

克勞德尋着貓叫聲低下頭,意外地看到了幾天不見的小髒貓。貓咪原本趴窩在他的腿間,現在有些蹬鼻子上臉的意思,前爪踩着他纏着繃帶的上身,最後探頭輕柔地舔舐他的臉頰。

克勞德被貓舌頭上的倒刺刮得有點癢,于是側開腦袋,反射性地推了貓一把。貓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身子竟飛了出去,劃了一道弧線撞在牆壁上。它滑落到地面後期期艾艾地叫了一聲,在原地炸成一個毛球,一瘸一拐地退縮進暗處。

“……什……?”克勞德詫異地擡起自己的雙手,他确定他剛剛只是輕輕地推了一把,完全沒有想傷害貓的想法。

“現在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薩菲羅斯這時緩步走進牢籠,站到了克勞德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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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德忽得擡頭,又躲藏似地側過臉去,留給薩菲羅斯一個蓬亂的頭頂。“都不要。”

“壞消息是你還活着,但可能只有四個月。”

“……”

“好消息是你變強了。”薩菲羅斯揮手向克勞德展示地上那接二連三的拳頭痕跡,它們全部是出自青年之手的傑作。

克勞德垂着胳膊,目光落在一塊崩碎的小石頭上,大腦一片混亂。無數的心緒混在一起,像被調和在一起的顏料,互相滲透了彼此的一部分。原本鮮明的底色越混越多,最後變成一攤灰黑的雜質,填補他的每一道念想,把一切染成同一種模樣。

“我在哪?”他沉默了許久,才問了第一個問題。

“幸存者據點。”

克勞德扶住額頭,把手插進發絲裏,無法理清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我是怎麽會……?”

“那個女人還算有些能力。”薩菲羅斯不緊不慢地把事情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克勞德一邊聽一邊握緊雙拳,指甲摳進掌心,鑿出一小塊肉去。

對了…愛麗絲曾經說過,她的能力能讓花長開不敗。他想他應該感謝姑娘的,可傾聽自己的死亡倒計時不是件輕松的事情,尤其是倒計時的讀秒伴随着巨大的代價。

那樣的痛苦竟然要伴随着他“餘生”所有的歲月,雖然這段歲月大概只剩下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了,但聽起來還是無比駭人。

這真的是一筆劃算的買賣嗎?無邊的絕望壓得克勞德有些窒息,他焦躁地扯着自己的頭發,克制不住地一拳錘在岩壁上。岩壁應聲凹陷下去,他的指節也紅腫不堪,皮膚破損流血,但很快就開始自我愈合。克勞德的小臂微微顫抖,親眼看着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無法相信這是連接在自己身上的肢體。

說什麽四個月期限,就算是現在,這也是徹頭徹尾的怪物。家鄉毀滅,親人離散,他想知道這樣了無牽挂的自己,要這一眼能看到盡頭的四個月有什麽意義。

“我去告訴那個女人一聲。”薩菲羅斯像是難得體貼了一次,自己先行離開,給克勞德留了一點個人空間。

這點時間聊勝于無,克勞德沉悶地呆坐在床邊,慢慢解開胸前的繃帶,試探着觸碰玫紅的傷口。回憶又把他拉去了被怪物刺穿的那一刻,怪物的面容和聲音如夢魇一般重現,他不得不用力甩頭掙脫出來。

克勞德難受得像在憋氣,逼仄的空間壓在他的頭頂,他迫切地希望回到藍天下,再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于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摸索着床鋪,找到了擺放在枕邊的衣服。

他磨磨蹭蹭地離開所處的格子屋,這才認清這地方大概是牢房,左右兩側都是規整的鐵欄杆,地磚的夾縫裏還長着青苔。克勞德別扭地控制大腿和小腿,以一個不怎麽優雅的姿勢向明亮的開口走去,明明也沒有沉睡到成年累月那般久,卻總覺得有點不會走路了。

在将要邁出跨進天穹下的那一步,克勞德被兩個如臨大敵的衛兵攔截住了。衛兵的槍支蓄勢待發,一邊跟遠處的同伴報信,一邊試圖把克勞德逼退回牢獄的暗影中。克勞德張口想說些什麽,卻還是選擇抿住了嘴唇,順從地退進黑暗裏。

更多的衛兵迅速集結過來,每個人的眼光裏都滿是懷疑,毫不避諱地在克勞德面前竊竊私語。□□後腳就到,他的機槍已經上趟,辨認着站在那裏的是一個會說話溝通的人,而不是某種別的東西。 “喂,說點什麽。”

“……”克勞德無言以對,不論是道歉還是感想,他都沒有底氣說出來。

“聽不到啊?睡醒了嗎,小子?”

“……我只是出來看看。”

“那還真是了不得,吓到我們這兒的人要怎麽辦?”□□單手叉腰,也沒有立刻開槍,反倒意外冷靜地和克勞德談話。

克勞德垂下眉頭,完全沒有辯駁的餘地。被感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他的存在不過是風中柳絮,也變成了一只名副其實的怪物。

□□當然知道克勞德給不了漂亮的答複,這樣看來,這個臭小子身上還是有些優點的,比如不會油嘴滑舌。他從旁人手裏接過了一支足足有五厘米厚的合金手铐,将它從遠處扔到克勞德腳邊,摘下墨鏡與克勞德對視。“給你的選擇。”

手铐落地砸起一片塵灰,聽聲音也相當有分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手铐之上,也關注着克勞德的每一個舉動。

克勞德沒有回答,他呆立了一小會,馬上就撿起了這道枷鎖,嚴絲合縫地扣在自己的手腕上,接着向□□展示被束縛的雙手。

雖然戴上手铐的效果和預想中的有些差別,但□□對克勞德順從非常滿意。他在隧道口劃出一小片區域來,告訴克勞德那就是允許他活動的範圍。這還是看在蒂法求了情的份上。

“你要知道自己是什麽。”據點的領頭者扭頭離開,在幾米開外的地方多布了兩個衛兵,大手一揮就讓其他人原地解散了。“要怪就怪運氣不好吧。”

确實,他的運氣一直不太好,克勞德恍然走進藍天之下,在陽光中無所适從。供他活動的小平地總共也就兩平方米,所幸裏面擺了一張長椅,旁邊還有一架自動售賣機。自動售賣機雖然沒有損壞,但櫃窗裏空無一物,是個只是好看的裝飾品。即使是這樣的裝飾物也讓克勞德很是懷念,以前他還會在兜裏揣兩枚硬幣,站在售貨機前挑挑選選。那時候機器裏填滿了各式各樣的小零食和飲料,偶爾還會出現一些飾品盲盒,不過質量上都不太劃算。

克勞德像從前那樣摩擦過售賣機的按鈕,沒有運行的機器自然給不了他任何饋贈,他和售賣機都兩看相厭,于是悶聲坐到了一旁的長椅上。

時值下午,太陽的白光黯淡了很多,透過空氣竟顯得分外清冷。據點內的很多幸存者還是更樂意待在避難所之外,可能是舊習難改,他們就喜歡三五成群地蹲在某棵樹下侃大山,甚至能從白天待到夜晚。大概是因為志願兵一直在戒備,加上克勞德像塊戴着手铐的雕像,樂于看熱鬧的人很快就占據了克勞德遠處的一排椅子,參觀着“展館”裏展出的珍奇生物。

克勞德不敢回望人們的目光,就和他先前遲遲不願意回鄉探望母親的原因一樣,他感覺那些視線像在他的靈魂裏刨根問底。以一事無成的身份,從坐在村口馬路牙子的同鄉之間走過去是一種歷練,可惜他到最後還是沒有躲掉這些視線的洗禮。

現在他們會怎麽說?大概是“鄰村那個臨走時甩下豪言壯志的小屁孩在外邊兒惹了麻煩,現在夾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來了?”。或者是“淨給人添麻煩的小混混,現在知道回來霍霍鄉親們了。”

坐在原地和回到牢獄之中都有些煎熬,克勞德只能低着頭,假裝自己是一株沒有腦子的植物。

另一邊,再次來到醫療所的薩菲羅斯心情分外不錯。只是這份情緒在撞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時又平複下去,他盯着從一直緊閉的房間裏走出來的霍蘭德,忽然覺得有些掃興。

霍蘭德與薩菲羅斯打了個照面,立馬讓出路來,但眼睛一直往薩菲羅斯身上瞅,像是個保修員在檢查出廠的設備。那種令人生厭的眼神太過熟悉,薩菲羅斯停在霍蘭德身前,用篤定的語氣說道:“你是神羅的人。”

“研究院2系的主任,以前你的體檢報告都會交到我的手上。”霍蘭德直接坦白了身份,在薩菲羅斯的視線裏後縮着身子。

薩菲羅斯對此人的印象停留在好些年前,霍蘭德原本确實是在神羅本部工作,負責神羅新人類部隊的定期體檢工作,之後突然消失,不知是調走了還是離職了。

“你出現在這裏不是偶然吧。”薩菲羅斯狀似随口一問,冰霜已經凍結了眸底。

“我以前在這裏的研究所工作,但現在完蛋了,只是找個地方投靠罷了。”

哦,研究所,原來這裏也有神羅的研究基地,薩菲羅斯哼笑了一聲,這是多麽巧合的一件事情。他驟然揮手,利刃如風般呼嘯而過,轉眼就架在了霍蘭德脖子上。“那麽我可以認為,神羅的研究所和病毒脫不了關系。”

霍蘭德舉起雙手,眼睛瞪得像銅鈴,高聲辯解着。 “別開玩笑了,擴散這種病毒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我們實驗室的課題是新人類基因編輯,也和病毒毫無關系,我可也是受害者。”

“你對病毒的了解有多少?”

“多少?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所有的猜測都是惡意诽謗!”霍蘭德漲紅了臉嚷嚷着,對失去研究所這件事耿耿于懷。“那天我還在吃飯呢,食堂外邊兒突然就亂七八糟的,我跟着人到處跑,還以為遇到了恐怖襲擊。”

薩菲羅斯把刀壓低一些,霍蘭德向後抵着牆,喉結上下滾動,兩腿打顫。“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我真的不知道。”

辨認出霍蘭德沒有撒謊的跡象後,薩菲羅斯眯眼思考着。病毒存在于自然之中,與動物共存,但尼布爾海姆這些年來也根本沒有爆發瘟疫的風吹草動。如果霍蘭德說的是真話,那就更奇怪了,這種致命病毒究竟從何而來

愛麗絲在屋裏聽到霍蘭德高喊的動靜後推開門,看着走廊裏的危險情景皺起眉頭。她的視線順着刀刃在兩個男人間流轉,薩菲羅斯慢悠悠地把刀移開,淡然地告訴她克勞德醒了。

藥起效了。

愛麗絲露出五味陳雜的表情,也不得問發生了什麽,登時就跟着薩菲羅斯離開醫療所。霍蘭德目送他們關上大門,渾濁的眼珠盯着有些老化的門板,發了會呆才站直身子,回到自己的屋子裏。

薩菲羅斯帶着愛麗絲回到廣場上,看到坐在戶外的克勞德有些意外。他首先拎起克勞德手腕上嚴絲合縫的枷鎖,挑起眉頭,用眼神詢問着克勞德。

克勞德收回胳膊,靠在椅背上,啞聲說他是自願這樣做的。自願,薩菲羅斯不太認同這個答案,從鼻子裏噴出一聲冷笑,幾乎是在嘲弄什麽。

聽到克勞德正常開口說話的愛麗絲鼻頭有些泛紅,她背過身子去,跺了跺腳。克勞德看着姑娘跳躍的辮子,支支吾吾地憋了幾個氣音,最終都咽回了肚子裏。

愛麗絲轉回來時變回了開朗樂天的模樣,她拍了拍克勞德肩膀,“看到你這麽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剩下的交給我吧!”

“…這算有精神嗎?”

“你居然這麽說?我看你有精神得很。”愛麗絲嘻嘻笑着,熟練地檢查克勞德的脈搏和瞳孔,然後又采了一管血液。

克勞德像個大玩偶一樣任由愛麗絲擺弄,愛麗絲收好血樣,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糖果來,放進克勞德手裏。“這可是我珍藏的果味糖,這一塊就勉強送給你吧。”

“……”克勞德伸着手掌發愣。

“是獎勵哦!”

糖果彩虹色的外皮在光下泛着絢麗光斑,克勞德捏着它看了一會,終于把它握進拳頭裏。愛麗絲滿意地點點頭,站在原地仰望着天空,輕輕呢喃道。“天空,很可怕啊。”

等姑娘走後,薩菲羅斯一屁股坐在長椅的另一邊,舒服地翹起二郎腿。克勞德扭頭看着薩菲羅斯,自那日在教堂之後,他還沒再好好地和男人說一句話,這一點倒是值得慶幸,他有第二次和所有人認真道別的機會。

“…我……沒見到她……”克勞德後仰脖子,悶聲向薩菲羅斯袒露自己的行動慘遭滑鐵盧,失敗地非常徹底。

“這樣啊。你要接着找她?”

“不……”克勞德搖搖頭,胸膛輕輕起伏。“她不在了。我也……”

銀色的發絲在風中飄動,有幾縷飛舞到克勞德的眼前。克勞德的目光被它們吸引,随着它們的飄動的弧度轉動眼球。

發絲的主人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問話也有些冷淡的意味。“你沒有目标了。”

“……事到如今?”

“那天之後,我思考了你在為什麽生氣。”薩菲羅斯伸手別住克勞德試圖逃避的下巴,“我的行動沒有絲毫缺失,唯一不盡完美的地方是把你推開。如果你再強一些,我就不必那樣做,而你正是在為此而惱怒嗎?”

“……”

“那你應該感到滿足,如果是現在的你,就能夠自己擋下來。”

克勞德一時有些恍然,在他需要力量的時候,他擁有未來和一顆心。而現在,在他一無所有之後,他卻擁有了力量。他默不作聲,薩菲羅斯也不在意他沒給出任何回答,只是陪着克勞德坐在長椅上,一直等到天色轉暗。

坐在那裏的二人雖然安靜得如同塑像,但對其他據點成員來說,代表了危險的實質。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去找□□投訴,抗議和不滿的人塞滿了□□附近的每一間屋子,所有的嘴巴都在噴吐着唾沫,要□□把那兩只怪物趕出據點。

蒂法幫忙安撫着躁動的人群,克勞德和薩菲羅斯成了人們不安的源頭,他們光是存在都打破了據點的安寧,連愛麗絲都被一同牽扯了進去。但愛麗絲只是個普通女性,還是擁有醫療知識的學者,無疑是據點需要保護的對象。克勞德雖然目前保留了意識,但沒人知道會在什麽時候出現熔斷,說實話,根本無法讓人安心。還有那個男人,薩菲羅斯,沒有人能處理他,也沒有人能左右他的意願。

女人為難地捏着桌沿,看向桌子上的傳呼機,忽然想起前一陣聽到的關于巴諾拉的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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