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克勞德踩着霜露,馬不停蹄地穿過山野叢林,披着月色站在尼福爾海姆據點的路口。據點大門口有兩盞吊燈散發着光亮,映得草地和鋼制的門板也慘白一片。
一個守衛睡眼惺忪地坐在門樓上,而更往裏的地方徘徊着幾個巡邏的當值,據點之內一片安寧。克勞德遠遠望了一眼,預料到自己的突然出現只會擾人清夢,于是繞着怪石嶙峋的陡坡,從另一面的山崖潛入了據點的後山上。
後山中排布着各式供能裝置,山頂視野最好的地方還有座塔樓,似乎是個棄置的哨崗。克勞德無處可去,于是砸開了塔樓的門,順着漆黑又狹窄的過道爬上二層。二層的南面是一排特制玻璃,整片山區一覽無餘,确實是個監測災情的絕妙位置。于是克勞德成了山區裏的新任瞭望者,他窩在地上,也不顧衣服蹭了灰,倚靠在玻璃上,沉靜地望着據點裏的幾盞燈火。盡管相隔千米,但對感染者而言不過是一眼望盡。
正面的廣場上排布着幾張供人透風的椅子,場子的邊緣還遺留着一只皮球,不知是被哪個孩子落下的,表皮上留着塗鴉。三個巡邏者正提着燈站在一起,時不時拍拍同伴的後背,讓彼此在夜色裏保持清醒。
美麗,與那片廢墟比起來,實在太過美麗,幹淨得讓他無處下足。克勞德湊近玻璃哈氣,熱源冷凝成一片霧,讓外面的景色也變得朦胧模糊。他用手指亂畫了幾筆,然後仰起後腦,驟然彌漫的空虛一瞬間鑽心刺骨。
就像一只找不到族群的孤狼,在晨昏交界的地帶求生,沒有方向,切割過去,迷失未來。他在黑暗中綿長地呼吸,皮膚好似在不斷地渴求,想找個溫暖的圍爐蜷縮進去。
其實以他現在的軀體來講,已經不怎麽懼怕寒冷了,但他還是環抱着自己的雙膝,從記憶中汲取着殘存的熱度,幻想自己被環抱着安撫。漫無邊際的思緒越發混雜,虛幻的環抱變得強勁而有力,緊縛到讓他窒息,但他偏偏又想從這虛無缥缈的妄念裏得到一絲安心,想知道自己被需要着的,無可替代。
“喵——喵——”
一陣清脆而急促地叫聲在塔樓外響起,克勞德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保持着雙手抱膝的姿勢睡了過去。
窗外已是一片明亮,底下的據點也全是各司其職的人。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從梯子上爬下去,一打開門就發現了那只發出噪音的貓。
這家夥還在啊?克勞德撐着門框,和那稱得上有緣的毛球友好交流了一番。毛球怕是經常在山上撒野,身上更加髒兮兮的,毛蓬蓬的尾巴上還粘着葉子。它蹲在原地輕哼了兩聲,又帶着幾分矜持,謹慎地蹭到克勞德的腳邊。這些日子見多了血肉的克勞德有些動容,像撫摸沙漠中綻放的鮮花一般,輕輕揉了揉貓的下巴。
貓毫不見外地打着呼嚕,尾巴甩了甩,過了一會才滿意地隐入草叢之中。貓拍拍屁股走了,克勞德也不挽留,徑直往外走了兩步,在不遠處發現了幾個腳印。那看上去是新鮮的印記,他把自己的腳放在一邊比較了一下,從尺碼的差異判斷出來者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也許是……克勞德一怔,快速收回心思,把一瞬間湧上來的千奇百怪的念頭壓下去。他幾個閃影飛身下山,動用能力避人眼目,悄無聲息地溜進了愛麗絲駐留的半圓形醫療所。
但他可能還沒做好準備,克勞德站在愛麗絲面前,一打照面就是一長串沉默。
愛麗絲被悄無聲息立在門外的人吓了一跳,“克勞德!”她反應過來後把眼前的電線杆子拉進辦公室,先是細細審視着克勞德的狀态,發現他有些肉眼可見的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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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你沒事。蒂法說你們走了,我一直很擔心。但這才多久沒見,這是怎麽了?”愛麗絲把克勞德按在椅子上,自己在對面坐了下來。
克勞德僵硬地低着頭,喉嚨滾來滾去的,不知該從何說起。“…我見到紮克斯了,在巴諾拉,他很擔心你…”克勞德磨了好一會,目光依舊在閃躲。
“他怎麽會在那裏……他沒事嗎”愛麗絲聲音一緊。
“現在沒事,但那邊不太安生。我…抱歉……沒能帶他回來。”
“這樣啊……雖然沒能親眼看見,但說不定我能在夢裏再訛他一頓酒呢!”愛麗絲微微露出一排上牙,睫毛翩飛,隐下了瞳孔裏的無奈。“他既然見到了你,還沒有急火火地跟上,是在做重要的事吧。”
“還是老樣子。”
愛麗絲撚起一縷發絲,靜坐了好一會,釋懷地嘆了口氣,“我明白了……沒關系,不亂來就不是他了。”
“……”
愛麗絲盯着克勞德的表情,試探性地詢問道:“那邊發生了什麽嗎?你還有心事吧?”
克勞德塌下肩膀,關于拟态喪屍的口述滑到舌尖打了個響,百轉千回之下還是吐露出來。他清楚這不僅僅是傳達警戒的情報,還是蔓延動蕩的詛咒,只是他還抱着僥幸,期待能有人告訴他事情并不算糟糕。愛麗絲是很厲害的學者,她值得托付,也是克勞德能寄托的最大的希望。
愛麗絲一邊聽克勞德講述着巴諾拉的情況,一邊取出儀器,又從克勞德身上采了一管血。等克勞德嘀嘀咕咕地說完,她揉了揉太陽穴,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這可真是…我的進展不太順利,病毒無法溯源,又一直在發生變異的話,我們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能做些什麽?”
“先照顧好自己,研究的事就交給我吧。然後……”愛麗絲的眉頭低垂下去,笑容也無法再維持。“關于拟态喪屍的事,很麻煩。我會試着跟蒂法講一下的。”
克勞德點點頭,默不作聲地把玩手裏的圓珠筆。房間內陷入一陣寂靜,兩人在辦公桌的兩端各懷心思,愛麗絲瞅着克勞德的樣子嘆了口氣,輕而易舉地識破端倪。克勞德走時與薩菲羅斯一起,回來時卻獨身一人,講話時也沒有提及任何關于男人的部分,回避到有些刻意。但問題是,克勞德雖然嘴上不說,氣場微妙得像只充滿氣的河豚,随着水流在亂石堆裏橫沖直撞,顯然不是毫不在意的模樣。
“有什麽想和我聊聊嗎?什麽都行,我還蠻擅長人際關系的呢。”
“……”
“你們的事情你也不肯告訴我,明明憋得那麽難受了。”
克勞德的眼神一下變得慌亂起來,瞳仁的反光像被吹拂的湖水。他微微蹙起眉頭,臉頰的肉跟着顫抖了一下。“沒什麽,只是我的自以為是而已。”
“不想說的話也沒關系,但有問題就解決問題,我總覺得那家夥自說自話有一手,別太放任他了哦!是說啊,你是不是有點太被動了?”
從愛麗絲那裏離開後,克勞德一直都有些心緒不寧。他回到塔樓裏,出神地望着山巒,遠遠地守望着據點內的人間煙火。遠離了人群和朋友,也遠離薩菲羅斯,不管是對于自己還是他人,如果互相靠近只會招致災厄,那克勞德情願獨自粉身碎骨。
他在塔樓了呆了許久,期間樓下時不時會傳來些輕微的動靜,也許是貓又來造訪了,但克勞德全部置若罔聞。直到隔了兩天的下午,底下的據點再度熱鬧起來。克勞德倚在玻璃上,掀起眼皮往下掃視,發現蒂法和□□也雙雙出現在廣場上,一群人再度如臨大敵般地戒備着醫療所的方向。克勞德慢慢坐正身子,随即繃直嘴角,快速地飛身下樓。
一定是薩菲羅斯來了,在兩個人鬧翻之後,再度來到了尼福爾海姆。
無論何時,薩菲羅斯的靠近總能輕易挑撥克勞德的情緒,他一邊恐于男人會遷怒于尼福爾海姆的據點,一邊又對要再度和薩菲羅斯對峙感到心力交瘁。
不過不只是克勞德,整個據點都會為與新人類對峙而分外緊張。
尼福爾海姆今日注定動蕩不平,一部分衛兵包圍着廣場,準确地說,是包圍着坐在廣場椅子上的傑內西斯,另一部分則全部堵在醫療所延伸出來的路上。
傑內西斯頂着槍支,用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靠近過來,向尼福爾海姆的管事者行了個禮。在薩菲羅斯直接闖入據點後,他可是以巴諾拉難民的名義好好報備了,但看起來仍然不怎麽受待見。
“這裏仍然如此安寧,真是女神的饋贈。”傑內西斯站在原地,像是體諒了對方的戒備。他偏頭多看了蒂法一眼,從腰間抽出詩集,把目光收回書上。“是位美麗的女士,尼福爾海姆的花朵還是這樣常開不敗。”
“你看起來可不怎麽像難民。”□□敲了敲槍管,指着傑內西斯手裏的赤劍罵道。
“但事實如此。”
他們僵持了一會,直到薩菲羅斯從醫療所走出來,對聚集起的人群視若無睹。他好似掐算着時間,正宗的鋒芒随着步伐搖曳,在與蒂法和□□相隔不過數米的時候,被從天而降的另一道人影拉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克勞德落地時在腳下踩出數道裂隙,他直接用武器指着薩菲羅斯,咬了咬嘴唇。
“克勞德?”蒂法一驚,攔住身後舉槍的同伴,在這之前,她壓根不知道克勞德已經回來了。怎麽回事?這個氣氛。作為女性總是要更敏感些,她看向對面的薩菲羅斯,發現手握長刀的新人類面無表情,但難以言喻的眼神分外專注,全部落在克勞德的身上。
“…你想做什麽。”克勞德握着刀,指頭緊緊收縮着,戒備着薩菲羅斯的舉動。
“那取決于你。”薩菲羅斯繼續向前走了兩步,每擡一次腿,都讓據點的警備人員心頭一顫。他停在克勞德身側,氣壓撲到克勞德的臉上,刺得克勞德皮膚生疼。
“夠了,我已經——”
“嗯?”
“……換個地方,薩菲羅斯。”
克勞德不想和薩菲羅斯吵架,至少不是在這裏,所以當薩菲羅斯徑直往後山飛去的時候,他真的松了一口氣,轉頭對着蒂法點了點頭,随後就跟着薩菲羅斯往後山趕去。
兩人在山林中雙雙落地,薩菲羅斯首先挪回身子,耐心地等着克勞德說些什麽。
新人類安靜時的樣子幽如夜昙,泠然得能飄落下雪。作為談一談這件事的發起者,克勞德在這關頭有些幹結。不想再見到薩菲羅斯了,他從離開後就一直在這樣催眠自己,而當他直面男人時,還是無法阻止因男人舉動而蔓延出的喜或怒,哪怕對方只把自己當做消遣。真悲哀。
“怎麽樣都好,結束玩鬧吧。”克勞德定了定心神,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向薩菲羅斯袒露道。“你應該有自己要做的事,我們大概不是同路人。”
“這是獨立宣言?”
“……随你怎麽想。你說過,夠強才能選擇自己路,現在我選了。不論是死在路上還是死在這裏,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克勞德的臉沒有再閃躲,薩菲羅斯半眯着眼睛,審視着青年凍結起的眼波,反而升起些新奇的探究。他在巴諾拉的廢墟中那時确實感到憤怒,為克勞德對流民的偏袒,偏袒到甚至不惜與自己拉開界限。而現在,當他更冷靜地聽着克勞德的說的每一個字時,又覺得青年生出的果肉變得更加清冽,雖然不再汁液橫流,但每咬一口都脆生生的,分外爽口。
有的人愛吃軟桃,有的人鐘愛硬桃,薩菲羅斯則嘗了個遍,覺得無論哪種都別有風味。最重要的是,那是他栽培的,是他的東西。薩菲羅斯轉動手腕,刀鋒出現一瞬閃影,快速劈向克勞德面前。克勞德捕捉到薩菲羅斯移動的步伐,提刀便擋,咬牙把薩菲羅斯頂開一些。
“你确定你足夠強大了嗎?你其實還在迷茫吧?不需要思考,跟着我的指引明明要更輕松。”
“我不是你的玩物。”克勞德揮開薩菲羅斯的刀,雙手向左做了個假動作,身子順勢轉了一圈,帶着刀從右邊砍去。“…至少從現在開始。”
“哦?原來如此,你積蓄力量,一直都在等着這一刻,為了向我反叛?”薩菲羅斯眯起眼睛,迅雷閃電般将刀柄換到另一只手中。“真是不錯的計劃,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克勞德的眼球微微震顫,像聽到了些不可思議的胡話,讓人無言以對。他空嗬了兩聲,喉部僵硬得發酸,再出聲時話音有些喑啞,聲線伴随着刀劍的嘶鳴消散在空氣裏。
“你在說什麽……”
“砰——”
“我一直……尊敬着你……”
“嗙——”
“一直都……想幫上你…”
“叮——”
薩菲羅斯接下了一劍又一劍,看着克勞德的攻擊一下比一下用力,也一次比一次破綻更大。克勞德心亂了,薩菲羅斯突然愉快了起來,在劍至眼前時彈開鋒刃,把克勞德的武器打飛出去,随後用手肘搗在青年的腹部,把他推搡到一根粗壯樹幹上。
“你很着急。”薩菲羅斯擒着克勞德的手腕,身子籠罩在青年上方。
“你什麽都沒看到……”克勞德失去武器後也不再掙紮,任憑薩菲羅斯壓着自己。
“不,我一直在看着你。”
薩菲羅斯尋找着克勞德劉海下的眼睛,輕嗅着一絲如苦橙裂開的酸澀氣味。看克勞德追趕的模樣是薩菲羅斯的樂趣之一,他喜歡克勞德眼瞳中的專注,特別是刻印在其中的自己的影子,滿當當地占據了整片藍色。相對的,作為回報,薩菲羅斯也在看着克勞德,盡管有些生疏,但也沒有移開過視線。薩菲羅斯咀嚼着克勞德的頹唐,仿佛從裏面品出些抱怨和嗔責,親密地惹人歡心。
“我不想看你白耗光剩下的生命,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薩菲羅斯緩緩開口,聲音柔和了一些,引得克勞德擡起頭來,咬着嘴唇發怔。
“我……”
“逝者依舊會回歸土地,浪潮所到之處無一幸免,世界無法逆轉。我想做的,只是從這片海中撈起你。”
“……那就去撈更多人。”
“為什麽要那樣做。我在意的唯有你而已。”
薩菲羅斯上眼睑遮住眼瞳的邊緣,銳利的鳳眸暧昧了輪廓。如蜜餞一般甜,克勞德的眼睛正對着薩菲羅斯的嘴巴,像被融化的糖漿封住了所有感官。他知道這個答案是個無底的黑色深淵,只是它聽上去仍然如此動人。
在苦中的一點甜,總要比尋常甜上幾分。克勞德不确定自己是否聽到了想要的回答,他理了理衣服,去撿回自己的劍,長久地望着尼福爾海姆的群山,既希望那是薩菲羅斯的真心話,又希望那是一個不會讓他動搖的謊言。只是思來想去,他都找不出薩菲羅斯需要欺騙他的理由,因為是他是一個垂死之人,幹淨得一窮二白。無法應對,無法處理,克勞德陷入沉默,思維和語言中樞一起開始搖擺。
薩菲羅斯為了撈起他而尋找血清,可他俨然是這災難的爪牙,是終将從山頂滑落的滾石。如果作為災難一部分的自己能得到“救贖”,那麽惡犬也能被安撫,暴雨終将放晴。
克勞德突然認清了倆人在走的分明是同一條路。只要能推進血清的進程,他能得救,所有人都能得救。薩菲羅斯不願做,那就由他來做,也許他能試試打撈更多的人。即使分不清變種喪屍,也無法破譯病毒,但至少在身旁不想再聽到哀嚎,至少閉上雙眼時不讓自己感到懊悔,他是這樣想的。
這樣就算救不了任何人,他也能在黑暗裏獲取一絲心安。
薩菲羅斯目送着克勞德轉身。青年沒有回答任何一句話,只是收起劍,在樹林的層層縫隙裏尋覓着據點的邊邊角角。薩菲羅斯看出他的深切,随口問道: “你很珍惜這裏。急着回去嗎?”
“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我還有事要做。”克勞德回答說。
“巴諾拉流通的藥品樣本我已經交給那個女人了,傑內西斯那裏還有個新發現,不想聽聽嗎?”
“?”
“在他從尼福爾海姆撤走的時候,遇見過很多出逃的村民。其中有個黑發紅眸的女性受了傷,路都走不利索。”
克勞德的身形整個僵住,保持着邁步的姿勢難動分毫。薩菲羅斯的視線也投入到山下,意味深長地壓低了聲音。
“尼福爾海姆據點的熟面孔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