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

第 32 章

火在燃燒,血飛濺而出還未幹涸,扭曲的黑色物質就從霍蘭德屍骸的皮膚表面溢出,像從海綿中擠出的泡沫一般層層隆起,向着四周抽絲拉線,試圖尋找那顆該被安在脖子上的球。

“......咯...嘶......”一分鐘前名為霍蘭德的頭滾到了牆角,松垮的贅肉攤在水泥上,眼球在不停地翻轉。

就如傑內西斯期望看到的那般,人群在驚聲尖叫,沉重的落石擊碎了水面,這些人就是被激起的漣漪,以霍蘭德為中心向外瘋狂地退散。推擠、叫嚷,不知哪個倉皇而逃的人撞到了綁着愛麗絲的凳子,把姑娘連人帶凳一起撞翻。克勞德在愛麗絲将要摔在地上前一步跨了過去,用手接住了椅背。

“咯”肉球像塊融化的巧克力一般失去形狀,蜿蜒鑽出的細絲試圖尋找新的土壤,被緊随其後的烈火焚灼。

在火中舞動的絲線一節節消殒,又在消殒的斷面上萌生新芽,然後再度被吞噬,直到灰飛煙滅。這個過程比傑內西斯想得要久得多,他對控制火候非常自信,看着災厄在火中消失總讓他的左臂隐隐作痛。那只胳膊是他苦難的源頭,糜爛的小臂上盤踞着一枚被喪屍啃咬的裂口。那時候傑內西斯在一瞬間做出了反應,他立刻點燃了那個血洞,不斷消磨着創口,不讓它愈合,也将它的侵蝕壓制在那一塊肌膚。但不幸的是那塊毒沼沒有就此安分下來,而是日日夜夜地向外擴張,一點點地掌控這具身體,直到現在,傑內西斯已經用火點燃了整只胳膊。

傑內西斯想再度尋找失去知覺的左臂,但那裏只有一片空白,就如同什麽都不存在一般。他忽然意識到或許并不是他的火候弱了,而是那東西在适應,适應的同時潛伏起來,從更深的地方滲透他的身體,狡猾地抽幹他的靈魂。

火熄滅了,屋子裏滿是急促的顫音。克勞德的思緒在飄起的灰塵上輾轉,他渾身發冷,記得懷疑蒂法的初衷是薩菲羅斯的轉述,而那則隐晦的消息來源正是傑內西斯,這個篤定地揮刀利刃,把“霍蘭德”打回原形的男人。

愛麗絲察覺出克勞德紊亂的呼吸,擡頭去望青年的臉頰,發現他正極其緊張地緊盯着蒂法。

“現在你信我了?”傑內西斯像做完了工作一樣利落轉身,他從克勞德身邊走過時微微颔首,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門。

一場突如其來的表演徹底打亂了委員會的布局,傑克先生年紀大了,見了血腥場面後一時半晌緩不過神來,腿腳一軟蹲坐了下去。霍蘭德的真實太過殘酷,他們無法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會在轉眼間變成粉末飛散。克勞德解開愛麗絲的繩子,愛麗絲沒料想到那個和自己争論不休的男人根本不是人,盯着地面有些出神。這個事實足夠有說服力,愛麗絲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振作起來,見過這個,人們會理解她的選擇的。

無需多言,愛麗絲再次詢問委員們時幾乎暢通無阻,在場的男男女女要麽結巴着,要麽用手捂着心口顫抖。在愛麗絲以為終于能在會議前十分鐘統一意見時,一直游離在外圈的新人類代表突然掏出槍來,對着門口開了一槍。子彈在門板上打出一個坑洞,劇烈的爆鳴和刺耳的剮蹭聲讓萎靡的委員們駭得跳起來,驚恐地向開槍人看過去。

“看看,你們都慌了神,那就回去歇着吧。接下來由我一個人就足夠了,現在,你們都滾出去。”新人類的代表是個看起來十分幹練的男人,他的槍口一直對着愛麗絲,“除了你,你留下。”

“你怎麽能?!”愛麗絲瞪着男人。

克勞德暗中運力,在轉瞬上前捏住男人的手腕并向反方向一折,新人類擡起的手臂立刻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槍也應聲落地。新人類代表甩了甩他斷掉的小臂,對着克勞德冷笑一聲,随即門外就傳出一聲慘叫,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叫罵聲。

“這樣好嗎?殺了我?為什麽不動手?”新人類氣定神閑,見克勞德注意到門外的動靜,随手把他推遠,用另一只手撿起槍,頗為随意地垂在身側。這把器械是他手裏的一個精巧擺件,他只是手上不拿點什麽就會難受,所以才帶着它的。這并不是重要的東西,他的手足才是他最信任的武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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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類,這裏的新人類都是他的同胞兄弟,他們在為同一個目标而奮鬥,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走吧,別擔心,我不會對這位女士動粗的,想必她也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該說什麽。”新人類轉身去擺弄投屏。

“......”面對這赤裸裸的威脅,克勞德征詢着愛麗絲的意見。姑娘緊握雙拳,指甲看着都嵌進了肉裏,最終無奈地向他點了點頭。他倒不擔心那男人會對愛麗絲做什麽,但這樣一來,無論會議走向如何,他都不能再幫上什麽忙了。

克勞德留下一個警告似的眼神,喊上薩菲羅斯一起,随着幾個委員推門而出。屋外果然是一片動亂的景象,地上留下了一大攤血跡,幾個新人類像牧羊犬一般驅趕着普通人。人群靠攏着貼在一起,一條腿被折斷的普通人正被同伴攙扶,一瘸一拐地移動着,手裏有武器的自衛隊站在最外圈和幾個新人類對峙着。

前院的住客們不明真相,歸來的幾位委員三緘其口,默契地隐瞞了一門之隔的屋子裏發生了什麽。這副模樣惹得人群更加不安,他們的問題劈頭蓋臉地炮轟而去卻得不到結果,群情激憤下似乎試圖沖破幾個新人類的阻礙。

土槍對上大炮,勝利的天平會傾向哪一方還算明了,克勞德懷疑這些新人類像是在幼兒園裏逞兇的成年人,就算孩子手裏有刀,結實的大腿總要比短胳膊有力得多。勇于嘗試不一定都是好事,幻想也總比現實要熱血沸騰。

“沒有懸念的争端。”薩菲羅斯評價着,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表現出自己的偏向,只是看着霍蘭德消失,看着新人類拿到主持會議的權柄。“看來霍蘭德活得不夠長,沒有長過那個女人。那是頭一槍,你準備怎麽看待第二個。”

“...”克勞德認為薩菲羅斯是故意在這時候向他提問的,甚至能說是刻意地為難。他能怎麽認為,即使傑內西斯的口信有90%的可信度,他也沒法對剩下的10%痛下殺手。那可是個活人啊,是村子殘留下的最後一段熟悉記憶,會呼吸的童年舊影讓他格外的軟弱。克勞德突然升起奇怪的念頭,他覺得如果自己什麽都不做,那個身影就一定是蒂法。只要她還在生活,只要她還在說話,只要不讓她死去,她和蒂法有什麽區別。就像霍蘭德,克勞德其實看到了男人臨死前的錯愕,以及在頭顱落地時痛苦的恐懼。

人是什麽,是堆積起的蛋白質和脂肪?某塊土地上的故事?還是刻在彼此印象中的一段記憶?

這個念頭盤桓在他的心頭,讓他有些入魔,他越是深究,越無法辨清那被挫骨揚灰的是霍蘭德還是一頭怪物。畢竟在幾小時前,那個邋遢的老男人還會趾高氣揚地呼喊他的名字,告訴他公司的財産神聖不可侵犯。那蒂法呢?或者任何一個人,誰都好,她們或許也只是......活着。

直到愛麗絲從那間屋子裏平安走出來,克勞德才把自己從思緒裏拔出來。姑娘全須全尾沒有受傷,後腳出來的新人類一眼看去心情不錯,對着人群嗤之以鼻,帶着他的同胞們離開。

急于知道結果的幾個委員一齊圍了上去,蒂法也眼巴巴地看向愛麗絲,想尋求一個肯定的答複。

“嗯,他們同意了。”愛麗絲溫和地笑着,報出了一個好消息,一個十足的好消息。

委員們頓時喜笑開顏,堆起來的褶子皺紋全都舒展開來了。他們像站在演講臺上,眉飛色舞地告知所有聽衆,極快地帶起一陣狂喜的浪潮。他們能走了,離開這個苦寒之地,也不用再為據點門外的歹徒擔憂。雖然圓盤是神羅的圓盤,但這總算是黑暗裏的一束光了。

人們三三兩兩地擁抱在一起,愛麗絲抿了抿嘴唇,靜悄悄地自己走出來,從一片歡樂中脫身。

“...你...怎麽講的......”在愛麗絲從身邊經過時,克勞德悄聲發問,視線在人群間流連。

“嗯...我沒有說。”愛麗絲甩了甩頭發,做出個猶豫的嘴型,有些話含在嘴裏。“但...總覺得神羅似乎是知道的...”

薩菲羅斯像是聽到了笑話,眯着眼睛諷刺。“自信些,你怎麽會覺得他們不知道。”

克勞德輕輕蹬了薩菲羅斯的小腿一下,帶着絲不敢輕易相信的意味問道:“所以真的成功了?就這樣?”

“...是,就這樣。但神羅有分批觀察的意思,只給了據點人數一半的名額。這個......我要和蒂法商量一下。”愛麗絲沉下氣,笑意退去後只剩下疲憊。“以及神羅提出了一個條件。”

“什麽。”

“不允許有半感染者。”

據神羅的說法,半感染者變成喪屍目前只是時間問題,把這樣的喪屍幼蟲帶到圓盤沒有任何好處,即使他們現在活着,對于未被感染的人類來說,他們已經“死”了。他們能夠花點心思接收未定的風險,而已經板上釘釘的那些就沒有必要再花費人力和物力了。

合情合理的結論,克勞德喉嚨發癢,他被判了死刑,錘子已經敲了三聲,就算他想為自己的辯護也沒有意義。何況那是事實,如假包換。

接下來只要等神羅的飛機到來,把一半人帶走,尼福爾海姆據點就算功成身退了。一半人,那剩下的一半呢?等着渺無音訊的第二批?克勞德沒有問,也許這些人會和據點外的半感染者一樣掐着指頭算日子,又或者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了。

委員們愁眉不展地開着會,而不知道只有一半人能先離開的人們為了慶祝這個好消息,甚至在晚上舉行了一個久違的晚會。

沒有燈籠沒有光球,只是這些幸存者們自發聚集在隧道的中心大廳裏,以餅配水,卻宛如品嘗着山珍海味。他們中有人喝水也會喝醉,在隧道裏放聲高歌,走調的旋律吸引了更多的追随者附和其中。

隧道的暖光只暈染了隧道內的黑暗,隧道外依舊是灰藍色的傍晚。聲音從隧道裏傳出來,克勞德便坐在洞口廣場最遠處的長凳上聽着歌。這會外邊沒人,四周空曠得很,只剩下薩菲羅斯站在他的身側,天上甚至飄下些霧氣來。

他随手把玩着自己的劍,通過空氣中的結晶去看洞口的光暈,那片橘色變得更加朦胧,模糊得像海市蜃樓一般。

“總算有點好事。”他的後背重重靠向椅背,臉對着天空哈出一口冷氣。

“為什麽不進去?”薩菲羅斯挪了兩步,坐到克勞德身側,視線從下到上,劃過青年因仰頭而凸出的喉結。

克勞德搖搖頭,裏面是将得救之人的歡聲笑語,他的身軀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在這歡快的時刻何必進去給人添麻煩。

“你為什麽不去,新人類那邊說不定也在慶祝。”

“哦?不擔心我去做些什麽了?”,薩菲羅斯頗為好笑地直起腰,克勞德像真心實意地出點子,又像在随口擡杠。“而且我去了,你要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就坐在這裏沒什麽不好。”克勞德忽然裝模作樣地板起臉,模仿着兩人初次見面時薩菲羅斯的話。“沒人規定我該去哪裏。”

“所以我也坐在這裏,還淋着雨。”薩菲羅斯輕笑出聲,“不請我喝杯酒嗎?”

确實,好像下了些小雨。克勞德攤開掌心,感受着雨滴啪嗒砸在他的皮膚上。“算了...你還是忘了那事吧。”

“你可要好好記着,這是我們共同的回憶。”

霧越來越大,中間夾着的些細微的雨點子随着霧一塊下降,萦繞在兩人的四周,偶爾有幾滴落進了薩菲羅斯頭頂翹起的發叢中。克勞德不想去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只是他的眼睛總是不聽話地往薩菲羅斯頭頂瞟。

銀色的頭發和白的霧,真像,好像伸手抓握不住一般,它真的存在于那裏嗎?

克勞德試探着伸手,五指穿過霧氣,輕飄飄地落在發着輝光的銀絲上,指尖也像雨滴一般落在薩菲羅斯的發間。“怪事。”

薩菲羅斯不講話,抓住克勞德的手腕,把那只鬼鬼祟祟的手拉到身前,用大拇指摩擦着青年的掌心。

“...我不會回圓盤了。”克勞德蜷了蜷五指,沉默了一會。“其實我能感覺到,最近總會走神,可能我...”

“可能?”

“......”

“你在為什麽而戰,克勞德。”

“我沒有在戰鬥,我只是還沒死掉。”克勞德平靜地回答。

薩菲羅斯的雙手慢慢爬上克勞德的臉頰,把青年的頭顱擺成直視自己的樣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沒有血清,失去你之後我該去哪裏。事實上,我哪裏都能去,只是會有些寂寞罷了。”

“那是自由,孤獨對你根本不算什麽。”

“是病,是受傷和缺損。”

薩菲羅斯的瞳紋仿佛一瞬變換了花型,迤逦的波紋旋轉收縮,如黑洞般吸附着克勞德的意識。渴望如揮灑而出的毒素,淋了克勞德滿身,透過他的毛孔滲入血管。那嗓音太過磁性而穩定,說得上款款深情,入了耳又似循循善誘,咬文嚼字間撥弄着腦子裏的和弦。

有那麽一瞬間,克勞德覺得他和薩菲羅斯是一樣的,他們是同類,薩菲羅斯能品嘗他的痛苦,而他也能理解薩菲羅斯的孤傲。這麽說也沒錯,克勞德想寂寞就是這樣的,他胸膛裏的空腔一定要有什麽填補進去,否則就會一直嗚嗚作響。

“來吧,回到我的身邊,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有聲音在呼喚,中性的,無機質的......溫暖的。克勞德的思緒已經被拉扯進了漩渦,他敞開着胸懷,和薩菲羅斯綠瑩瑩的眸子怔然對視着,像兩塊被塞進蒸鍋裏的黃油一般,任由男人張開雙臂,緩慢地環住他的身子。

突然一陣疾風從上空劃過,氣壓瞬間沉重,一段锃亮的刀刃筆直落下,直取薩菲羅斯的頭顱。薩菲羅斯察覺到殺氣,自己退開的同時迅速拉過愣神的克勞德,只留下可憐的椅子被一分為二。

刀刃入地三分,也刺破了克勞德的迷蒙。他眼前是七零八落的椅子,而那從天而降的男人張着羽翼,站起身子抽出刀來,銀發在背後獵獵飛舞。

是薩菲羅斯,為什麽是薩菲羅斯。克勞德感到困惑,嘗試抽出自己被握在皮革手套裏的胳膊,他身邊的薩菲羅斯配合地放開了手。男人已然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戒備狀态,視線緊鎖着對面的人影,那個和他毫無二致的“自己”。

站在遠處的薩菲羅斯用同樣淩厲的表情動了起來,像冰天雪地裏刮起的一陣朔風,帶着涼意席卷而來。

“好了,克勞德,現在離開那個東西的身邊,到我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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