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克勞德路過基地的拐角時,撞倒了一個研究員。

他确認自己提前閃躲了,但那研究員走起路來也像是睡着了,被他一吓後徑直摔在地上。

“嘶......”研究員揉着自己的頭發,雖然回過神來,可依然是渾渾噩噩的模樣。他随手攏了兩把資料,費勁地爬起來,對着克勞德笑了笑,腳步虛浮地繼續往前走。

“喂,你掉東西了。”克勞德撿起飄在自己身邊的幾份紙質文件和相片,捏在指尖時随意掃了一眼。相片大概是一家人的合照,三個人都挂着笑臉,但邊角處已經有些彎折了。

“啊,啊......謝謝。”男人接過這些文件,把它們放回文件夾裏,接着迷迷糊糊地走掉了。

克勞德嘆了口氣,那家夥看起來像幾天沒合眼了,他甚至覺得走掉的只是一具空殼,裏面的魂已經散了。

他回到了神羅安排給他的屋子,坐在冷硬的椅子上耷拉着頭,視線游離着落在地上,愣神間隐約聞到了花香。那香味像是從屋子的某個角落散發出來的,又像是從神羅的統一換氣閥裏飄出來的,清淡地騷動他的鼻底。

氣味在屋裏顯得有些奇怪,因為這間狹小的屋子初次開門時塵揚漫天,顯然不是一直有人打理的狀況,也不曾安置過香氛。在克勞德尋找香味來源的時候,門被敲響了。他想現在會來找他的人大概只有那麽一個,猶豫了一會才去開門。

一開門,克勞德的視線就被薩菲羅斯的身形霸占了個嚴嚴實實。薩菲羅斯堵在門口,遮住了走廊的光線,背光的正臉晦澀不明,克勞德第一眼只來得及看到男人虛合的雙唇。

他有些心緒不寧,轉而想要合上門扉,薩菲羅斯一步上前,肩膀便牢牢抵住了門檻,身軀離克勞德只剩一指的距離,胸腔擴張時幾乎能抽空這道狹縫。

兩人在陰影中相顧無言,克勞德後退出男人投下的陰影,這才看清了薩菲羅斯的表情。薩菲羅斯低垂着眉眼,眉頭似乎輕微地蹙起,臉上不夾雜半分笑意,展露出沉悶的底色。

“我會去跟路法斯談判,關于合作。”薩菲羅斯說道。“方舟可以庇護圓盤,如果他們管好自己的話。”

薩菲羅斯在說什麽?克勞德側過頭去沒有作答,脖子梗出筋脈的形狀,是為了他嗎?他不需要薩菲羅斯這樣做。

“這裏的空氣很差,克勞德,你不感到悶氣嗎?”薩菲羅斯彎下腰背,把頭搭在克勞德的肩上,臉頰隔着發絲磨蹭着克勞德的臉頰,聲線嘶啞而松弛。“我們該出去轉轉,就像之前那樣。”

“...別再說了,薩菲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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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沒有雲霧,是最适合觀星的天氣。”

克勞德用舌頭抵着上颚,在薩菲羅斯的親昵裏繃着身子,直到最後也沒回答。薩菲羅斯似乎并不在意,他輕吻着克勞德的側頸,自顧自地當作克勞德默認了。“那,等我回來。”

男人的腳步回音消失在走廊,走時沒有給他關門。克勞德自己關上門,腦子裏翻過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薩菲羅斯、神羅、尼福爾海姆的幸存者還有他自己,這些東西全部翻攪在一起,像水一樣抓也抓不住,甚至他連思考這件事本身都讓他疲憊不已。

沒過一會,屋門再次被叩響,聲音急促得像是玉珠落盤。薩菲羅斯走了才沒多久,克勞德不認為男人會這麽快回來,他再度打開門,可門外空無一人,連個腳印都沒有留下。

大半條走廊都能一覽無餘,一股清冷的氣流徐徐灌入他的屋子。花香的味道更加明顯了,克勞德困惑于香味的來源,于是向寬敞的走廊裏看去。走廊昏暗狹長,他在晃神間看到走廊盡頭有個坐在輪椅上的人,瘦小的身體陷在寬大的椅背中,竟然有幾分像是愛麗絲。

對了...愛麗絲現在還好嗎?

克勞德忽然想起了回到圓盤的姑娘,自從飛機一別後,他與愛麗絲和蒂法就再也沒有碰過面了。他細細分辨着遠處的人影,可怎麽看也看不真切,而等他匆忙靠近過去後,人影一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滿盈的花香忽然炸開,克勞德的心髒在同時産生失速的抽痛感,紊亂的心跳讓他眼前一黑,只消一刻就出了滿身冷汗。

有誰......

他在混沌中沉降,瘋狂想抓握住什麽。就在他要失去意識的時候,一只散發着光芒的手掌伸向他,驅散了他的陰霾,他立刻緊緊地抓握上去。

“沒事,沒事的,克勞德。”

痛苦慢慢消退下去,克勞德大口喘息着,猛然睜開眼睛。走廊依舊空蕩蕩的,愛麗絲、蒂法和所有認識的朋友都不在,一切都是幻影。克勞德背靠着牆壁支撐自己,步履艱難地挪動到玻璃窗邊的休憩區中,重重栽倒在窄小的單人沙發上。

日光透過玻璃窗灰撲撲的一片,克勞德整個人陷在沙發的椅背中,腿蜷在胸前,出神地遠望着窗外的深坑。

好冷。沙發是冷的,陽光是冷的,空氣也是冷的,整個世界像片殘墟荒漠。他更緊地收攏身子,寒氣不知是不是躲藏在他的細胞裏,總讓他掌心的熱量飛速流失。

一個人無法取暖,他呼出一口冷氣,也許是體溫降低讓他開始胡思亂想,他不經意間想到薩菲羅斯。就算是薩菲羅斯,一個人也會感到寒冷吧。

他忽然用力地抽動鼻子,再次在空氣中聞到了花香。這次的花香格外濃烈,似乎在指引他方向。他仿佛明白了什麽,聞嗅了良久,終于被花香吸引,從樓層的陽臺上一躍而下,追着香味的來源尋去。

香味的信标蜿蜒在整座方舟基地中,克勞德穿過停滿貨車的停車場,向基地外的森林摸索去。腳下的泥土上鋪滿了落葉,克勞德穿梭在高大喬木之間,最後尋到了一處開滿鮮花的野地。

月光徑直暈照在花朵上,每一朵花都嬌豔欲滴。克勞德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伸手輕觸上花朵的表面,在這一瞬間,他聽到了愛麗絲的聲音。

“克勞德,你還好嗎?”

愛麗絲的嗓音依然溫暖而堅定,克勞德聽了忽然有些繃不住鼻音,他已經有些日子沒再見到愛麗絲了,也好像很久沒有再和朋友輕松地說過話了。他生怕這又是幻影,膽怯地擡起頭,從粉色的裙擺一路向上看去,卻看到了一張蒼白而消瘦的臉龐。愛麗絲坐在輪椅上,長辮子不見了,幹枯的發尾搭落在肩頭,臉頰甚至凹陷了進去。

“愛麗絲......你這是怎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神羅嗎?他們對你做了什麽?!”克勞德馬上站起來,慌忙地想要扶住愛麗絲的肩膀,可手指剛觸及女人的衣服就穿透過去,而愛麗絲的身影虛晃着閃動了一下。

女人搖了搖頭,毫無血色的嘴唇已經幹裂破皮,卻依然勾着溫和的弧度。“我沒事,你要考慮的是你自己,克勞德。”

“你在說什麽......你都......”

“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只有我能做到的事。”

克勞德愕然地審視過愛麗絲的模樣,追問還未脫口而出,就看到路法斯從不遠處的樹後走了出來。

“我來解釋吧。”路法斯不遠不近地站在克勞德對面,“我說過,你被拖入了方舟的世界,而我們是憑借端腦來尋找你的。”路法斯撫摸着胸口的黃花領針,把它拿在手心展示。“但是端腦尚未完全成型,我們想要鏈接上你,就需要愛麗絲的能力來成為橋梁。”

“可我已經......”克勞德猛然看向天空,透過星星去看了無邊際的天空。是了,他沒辦法分辨自己的現狀不是嗎?即使他以為自己醒了過來,他依然可能仍置身于薩菲羅斯所操控的世界,他依然站在薩菲羅斯的手心之中。

“沒錯,想要沖破薩菲羅斯的封鎖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愛麗絲的阻隔能力使得端腦能隔絕開方舟的因子污染,最終對接上同樣受到她能力庇護着的你。但就像我說的,這并不簡單,高額的回報通常會面臨代價。”

從回到圓盤後開始算起,如果一直高強度地透支身體的能力會發生什麽?克勞德并不清楚整套能力運行的規則,但這已經不需要再有人給他解釋,因為代價已經展露在眼前了。愛麗絲的生命像風中殘燭,燃燒着最後一點火光,看起來馬上就要熄滅了。

他痛苦地注視着女人混沌的眼睛,手臂止不住地顫抖。他應該照顧好愛麗絲的,他發過誓的,可結果卻恰好相反。他總是在被愛麗絲幫助。“是因為我嗎?抱歉...愛麗絲......抱歉......”

“為了我愛的一切,為了一個未來。克勞德,既然我的能力能夠阻絕方舟的侵蝕,那我就必須做到這件事。”愛麗絲安然地坐着,輕輕擡起手指,一縷綠色的熒光就輕盈地漂浮起來,輕快地繞着克勞德轉着圈,然後融進克勞德的額頭中。

路法斯把黃花領針握進手中,身後慢慢蔓延出深色的地塊,一點點吞噬過森林和草地,構築出實驗室的模樣來。實驗室裏堆積了更多的資料書卷,許多帶着濃重黑眼圈的研究員在電腦前比畫着模型,有人甚至握着鼠标昏睡過去,頭緩慢地磕向顯示屏。

“我本想在辦公室時就告訴你這件事,但被方舟的意志遮蔽了。這就是他的計劃,他迷惑你的感知,讓你以為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裏,直到你被方舟徹底吞噬。”

路法斯看了一眼克勞德,繼續說道:“這就是他的權能,你不感到奇怪嗎?過去第一顆藥的藥效加上愛麗絲小姐的能力依然沒能延長你的感染周期,這只是因為薩菲羅斯的刻意隐瞞。”

“...同一片區域內存在或進行轉化的喪屍越多,感染速度就會更快。薩菲羅斯是主腦,在他的身邊......”克勞德接着路法斯的話說,表情意外的平靜。這是薩菲羅斯在飛機上提出的假設,那時候男人已經知曉一切,他是抱着何種心思抖露這個事實的呢?

“你離他越近,凋零的速度就會越快。”路法斯有些意外地挑起眉頭,“這樣嗎,你是什麽時候猜到的。”

克勞德不吭聲,只是錯開眼神。在方舟看到過往時,這只是一種預感。而當預感被驗證的時候,他只會覺得果然如此。其實他早就對自己的結局心知肚明,在偷偷吃下路法斯給的“施舍”時,他沒有奢望能被治愈,只是想多得到一些時間,能跟他認知裏“同樣被感染的薩菲羅斯”一起堕落腐爛而已......

可現在,血淋淋的事實說明了薩菲羅斯在騙他。克勞德的心腔破了個洞,源源不斷地向外淌血,他甚至開始懷疑薩菲羅斯對他說的一切。覺醒的時刻、過去的經歷、坦白的愛意,這一切都可以撒謊不是嗎?又比如在他被喪屍包圍的那個上午,薩菲羅斯究竟是怎麽看到他的呢......

路法斯見克勞德不願回答也不再追問,繞回正題之上。“言歸正傳,方舟在薩菲羅斯手中十分危險。時間很緊急,我們必須加快行動,否則薩菲羅斯将直接控制方舟啓航,那個時候人類将失去所有希望。重啓方舟權限,奪取方舟的控制權迫在眉睫。我們需要切斷薩菲羅斯與方舟的聯系,在方舟出現權限空窗的時候,由你直接頂替上主腦的位置。”

這依然是路法斯在辦公室提出的那個方案,克勞德明白了過來,從一開始就只有這一個方案,那就是由他成為端腦的中樞,所謂的另一種合作方案只是把帶着玫瑰的槍罷了。

克勞德極快地接受了事實。他沒能保護好愛麗絲,也沒保護好蒂法,他沒幫到任何人,又怎麽能自己躲藏下去。他想着,平靜地詢問路法斯現在需要他怎麽做。

路法斯調用了身後的電子屏,向克勞德展示了他們所構思的方法。

刀只能斬斷□□,而能斬斷靈魂的......是觸手可及卻付之一炬的希望。要怎樣叫醒一個沉浸在夢中的人?很簡單,打碎他的夢,讓他跌落回現實。對方舟來說也是如此,方舟的精神世界相當于一個夢,路法斯想通過端腦來破壞這個夢,以此擊碎男人的精神輻射,讓他從方舟的精神層脫離出來。到時候再以克勞德為楔子,愛麗絲的能力為線,端腦就能趁着裂隙反向擴散數據,成為方舟的核心。

破壞,然後奪取...克勞德的心裏咕嘟咕嘟地冒着沸水,但很快被他壓了下去。就像他早就決定的事,他是他,薩菲羅斯是薩菲羅斯,每個人都會有不肯讓步的選擇。公平從來不是宇宙的真理法則,只是人們在千方百計地尋求着慰藉,他必須肩負起有人得到就會有人失去這個事實。

“......那個時候...薩菲羅斯會怎麽樣?”克勞德沉默了好一會,還是問了這個問題。精神被擊碎的人,也許和死去也沒有區別了。

路法斯敲了敲電子屏,掃了一眼克勞德,沉聲問着,語氣幾乎是在嗔責。“那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之內。怎麽?你心軟了?”

“......”

路法斯嘆了口氣,在屏幕上随手畫了兩筆,妥協般地面向克勞德說道:“...與方舟斷聯确實會對他造成反沖,他的精神大概率會以解構的狀态陷入沉睡吧,也可能會變成一無所知的孩童狀态。不管怎麽說,你認識的他也都不會存在了。如果你仍然眷戀,就要做好覺悟。”

“...這樣。”克勞德閉了閉眼睛,眼球在眼皮下顫動。也就是說薩菲羅斯并不會死去,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忘掉一切對男人說不定是好事,那樣重生的話便能不聞、不知、不惑、不怨。不知曉就不會痛苦,不怨恨就不會偏執。

“我會配合,成為中樞執行你們的指令。”克勞德睜開眼睛,“作為交換,如果薩菲羅斯的精神退行或解構,我要把他留在方舟的精神世界裏。”留在香巴拉裏,就像薩菲羅斯想的那樣,在一個美滿的世界裏重新生長。這樣薩菲羅斯也不算消失,對吧會有一個幹淨的孩子從他的屍骸裏留下來,雖然失去了力量,也看不到無盡的彼方,但他能過上安穩平凡的生活,然後老去化土。這能否算是仁至義盡?克勞德咬着嘴唇想,果然......不算吧......

愛麗絲一直垂着頭,此時把頭向一旁側轉,睫毛輕輕抖動着。路法斯向前走了兩步,他整理好身上的西裝,筆直地站立在克勞德面前,将黃花領針放入克勞德手裏。

“這樣有意義嗎?”路法斯問道。

“與你無關。”

兩人對峙了片刻,路法斯最後選擇了同意。他們需要克勞德,為此,這個條件并不是不可接受。路法斯身後所有的研究員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灼灼目光集中在克勞德身上。實驗室的地板慢慢開始消散,路法斯微微彎腰,向克勞德簡短地行了個禮。

“每個人都會銘記你的付出,無論是否成功,你都是人類的英雄。”

路法斯身後的每個人也站了起來,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道道視線熾熱而滾燙,随着實驗室的殘景絲絲隐退。

他們說,去成為英雄吧。

克勞德回到自己的屋門口時,薩菲羅斯已經等在了那裏了。男人倚靠着牆,見他回來才站直身子問道:“你去哪裏了?”

“......散步。”克勞德不自然地滾了滾喉結,簡短地回答道。他撒過很多次謊,多這一次也不多,少這一次也不少,也算是經驗豐富了。他蜷了蜷指節,在銳利的蛇瞳下還是流露了一瞬慌亂,極快地閃避開眼神。“有什麽事?”

“我可以同意神羅的要求。”薩菲羅斯回答道,提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建議。“等路法斯安排完接洽工作,我就會控制方舟保護圓盤。”

“......別開玩笑了。”克勞德傻站在原地,心裏千回百轉。薩菲羅斯現在還在哄騙他,玩弄他,像在擺弄一只人偶。他沉默着從薩菲羅斯身邊路過,掏出口袋裏的鑰匙,埋頭搗鼓着門鎖。

門一打開,克勞德馬上就走了進去,薩菲羅斯跟在克勞德的身後進了屋,然後砰地關上了門。克勞德覺得空氣安靜得讓人難受,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被薩菲羅斯從後方環抱進懷裏。男人的胳膊鎖住他的肩膀,頭也低垂下來,平緩的吐息舔舐着他的耳廓,沙啞地呢喃着。“我以為你會喜歡這個方案,這是神羅常說的...高效率合作?”

“......”克勞德沒有馬上反駁薩菲羅斯,男人的态度柔和得幾乎是在示弱,他靠在男人胸前,聽着男人不慌不忙的心跳,湧起一陣荒謬感。“...那麽條件呢?”

“沒有。人類不需要付出代價,這會讓你安心嗎?”

“......這不像你,薩菲羅斯。”克勞德認為天底下沒有這種好事,如果有,要麽源于愛,要麽源于欺騙。他們還有談一談的必要嗎?薩菲羅斯依舊在表演,而他自己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他們已經無法開誠布公,也沒有再向對方剖開自己的可能。

“那麽你想要補償我嗎?”薩菲羅斯沉聲詢問,像在引誘一般,“你答應過我,今天晚上去看星星。”

不,應該沒有吧,克勞德想,實際上他并沒有答應這件事,只是薩菲羅斯想讓他這樣做。薩菲羅斯總是這樣,自顧自地替他做着決定。克勞德默不作聲地低垂着腦袋,薩菲羅斯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安靜地收緊着手臂。

克勞德能從後背上感受到溫度,也能聽到薩菲羅斯的脈動,就好像它們真的存在。但它們也是謊言,一個套在巨大謊言裏的小謊言,散發着迷幻的麝香。他攔住薩菲羅斯的胳膊,低頭看着地板上的影子。一高一矮兩道形狀拼接在一起,黑色混得均勻,仔細看像兩個連體的嬰兒,而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那是一只畸形的惡犬。

薩菲羅斯忽然動了起來,用不容抗拒的力道推着克勞德往前走,然後一起栽倒在床上。強壯的身軀重重壓在克勞德身上,克勞德發出一聲短促的輕哼,連呼吸都被堵住。他拽住薩菲羅斯的長發,男人固執地蓋在他的身上,像極了野獸狩獵的姿勢,過了一會才撐起身子,懶洋洋地梳理着頭發。

“你不想活下去嗎?克勞德。”薩菲羅斯問得無緣無故,語氣淡淡的,克勞德卻感受到了一股暴戾的氣息。他好不容易見了光,視線從薩菲羅斯的耳邊擦過,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點污漬。“什麽?”

“你說過想幫助我。”薩菲羅斯半側過臉來,用手指撥弄着克勞德的頭發,視線裏有些不清不楚地審視。

“......薩菲羅斯...”克勞德回望過去,他與薩菲羅斯隔了不過半臂的距離,卻始終看不清對方眼底的情緒。“你真的去與神羅談判了嗎?”

“為什麽這麽問?”

“你見了他們,卻還在笑。”

“也許我該哭?”薩菲羅斯把頭發理順回身後,寬厚的手掌摸進克勞德的衣服下擺,如蛇一般游走向克勞德的心髒,在那方寸皮肉上畫圈。“那你呢?在神羅散步不愉快嗎?”

克勞德動也不動,目光直直往上看着。“不,這裏爛透了,我看到了花在腐爛。”

“是個好消息,來年春天就能播種新的種子了。”

克勞德的下巴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努力掩飾着升騰起的憤怒,“可末日要來了,不會再有來年了。”

“天空的年歲從未停止。宇宙很大,克勞德,總有一個地方在迎接春天。”

薩菲羅斯掰過克勞德的頭,唇齒不輕不重地啃咬起克勞德的下巴,尖銳的犬牙留下點點小坑。克勞德緊閉着嘴巴,薩菲羅斯慢條斯理地撕扯起他的唇肉,幾度想頂開他的牙冠,可他硬是不肯開口。

不一樣了。克勞德在薩菲羅斯的啃噬裏走神,他與薩菲羅斯接吻時總是容易斷片,從前他覺得這是難以控制的熱情,現在想想,這也許是方舟的侵蝕在加深。他的思緒飄回了曾經的某個晚上,牙冠一時松了守備,讓薩菲羅斯的舌頭長驅直入。

他下意識地咬了薩菲羅斯的舌頭,力度不輕,兩人的唇肉間馬上溢出鮮血。薩菲羅斯幾乎被克勞德的推拒激怒了,一手用力捏開克勞德的下巴,一手掐着克勞德的脖子,更加蠻橫地入侵,并将舌尖的鮮血刻意推進克勞德的喉嚨。

“咳咳咳——”克勞德認為薩菲羅斯在殺死他,他被這個血淋淋的吻嗆住了,猛然推開薩菲羅斯,劇烈地埋頭咳嗽着。

薩菲羅斯抹了一把嘴角,閃着流光的蛇瞳冰涼涼的,“為什麽拒絕。”

“咳......”克勞德咳了最後一聲,“那就別這樣做。”

薩菲羅斯凝視着指尖沾上的血跡,又欣賞起克勞德脖頸上留下的掌印,再度産生一股熟悉的沖動。如果克勞德就這樣死去的話,那也算永遠地活在了他的身邊。他會留下克勞德最好的模樣,不只是一個留影,而是從回憶中誕生的美神,不斷用一翦秋水告訴他:他愛他。

兩相無言,克勞德深深嘆了一口氣,翻下床起身送客。“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已經在了。這裏就是我的屋子。”

克勞德啞然,喉嚨的酸疼經久不散,他望着男人的動作煩躁不堪,快速地翻找口袋,随後把房間鑰匙啪地丢在床頭櫃上。現在是他要離開這間“薩菲羅斯的房間”。薩菲羅斯坐了起來,妖異的瞳紋似是子夜極光,在眉骨的陰影下格外醒目,他面無表情地問道:“克勞德,你的願望是什麽?”

“沒有,我沒有願望了。”克勞德回答道,說完利落地摔上屋門。

沒了屋子可呆,克勞德就只能另尋去處。整棟大樓依然一派死氣沉沉,走廊裏挂着倒計時的鐘牌,血紅的霓光暈染着空氣。他不想再被困在建築裏,于是來到了大樓的頂層,孤身搭在樓頂的欄杆上。太陽的光斑在地磚上移形換影,克勞德在黯淡的天光下也有些發灰,他望着天穹稀疏的薄雲,忽然怒不可遏地折斷了欄杆,把它們狠狠摔到地上。

“......”他抹起額發,血管像是被某種情緒擴張過熱,那不是憤怒,卻要炸開他的肋骨,逼得他握緊拳頭,既想狠狠踩爛地上的欄杆,又想從欄杆的缺口跳出去。但他最後什麽都沒做,只是順着牆面滑坐下去,臉埋在軀體的陰影裏,齒間洩出微不可聞的嘶氣。“可惡......”

他幾乎浪費了整個下午,單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天色已深,克勞德的影子随着太陽西沉而抽條拉長,最終潛藏在成片的黑暗之中。四周樓層的辦公室難得地暗了大半,深坑和深坑邊上的塔吊上也只亮着寥寥幾盞小燈,一閃一閃的,幾乎融進了夜空之中。

就像薩菲羅斯說的,今夜的天空透徹幹淨,滿天星鬥如同金箔碎屑般散布在浩瀚汪洋中,是個觀星的好天氣。克勞德終于再度有了點動靜,緩慢仰頭,碧藍的眼眸裏落下群星。

深邃幽暗的天空無邊無垠,那些星星看起來彙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條光輝的河流,璀璨的去路足以迷惑所有彷徨的靈魂。

克勞德搖晃着站起身來,在天光中仰望着星海。無數的光點遍布天空,他腳下的星球也只是那千萬星點中的一個,在宇宙中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土吧。他看着這片天難免有些悲觀,薩菲羅斯和路法斯都那樣胸有成竹地布局着,可走出星球懷抱的方舟,真的能找到方向穿過長夜嗎?還是會在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裏分崩離析,變成星星墳冢中的幾點碎屑。

莫名産生的憂慮再度挑撥起他心中的一潭死水,他看到星空浩瀚無邊,深坑的黑色冥頑不化,人造的鋼鐵塔吊冷酷而無情,機械地折射着月亮投下的餘晖。

最高塔吊的動臂上正伫立着一個身影,孤獨而高傲,潛藏在危險的夜幕之中。克勞德一眼就認出那是薩菲羅斯,男人的長發像極了地面上的另一條銀河,在暗色的布景中格外的明亮。克勞德的視線不由地從星星移到薩菲羅斯的身上,盯着薩菲羅斯飄揚的發梢,手指無知無覺地握緊欄杆,遠遠地看着男人成為星海的一部分。

薩菲羅斯說過他夢到過很多次星空,這就是他夢中的一切嗎?确實十分美麗。克勞德恍然覺得薩菲羅斯和星空該死的相配,就好像他本來就屬于星海,是星星的孩子。這個念頭讓克勞德感到惶恐,他唯恐自己再度動搖,于是一點點将它從心頭割下,然後肢解粉碎成一攤爛泥。

推開大門,走進陽臺,翻越欄杆。藍色的光痕在空氣裏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拖尾,克勞德驀然出現在了鋼鐵架構的頂端。

身體告訴克勞德這樣做,克勞德縱容了自己。他沒有答應薩菲羅斯,但還是想給彼此最後的體面,即使他們已經沒有這種東西了。

克勞德悄悄地落在塔吊上,躲在塔吊駕駛艙的側方,垂眸感受着輕風拂過。空氣中彌漫着泥巴氣息和花香,克勞德伸手想留住這陣晚風,可風在他的掌中留下一個吻,輕飄飄地走遠了。他忽然感到懊惱,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留戀的呢。是薩菲羅斯先欺騙他的,他只不過是還擊罷了。

可能是溜走的風裹挾着他的呼吸,送去了薩菲羅斯的身邊,所以薩菲羅斯感受到了他的氣息。男人轉回身子,蛇瞳蓄着光點,視線直接尋到了克勞德所在的地方。

“結果你還是來了。”薩菲羅斯說道,發絲在光下熠熠生輝。“承認吧,克勞德,你還有不舍。”

克勞德在鐵架邊上靠了一會,終于緩慢地走出陰影,跳到了薩菲羅斯所站的長條動臂上。動臂有五十多米長,由中間镂空的标準節拼裝起來,薩菲羅斯視如無物地踩過一節節鋼材,平穩地停在克勞德面前。他對着克勞德問道:“感到後悔了?”

“我的決定不會改變。”克勞德回答道,聲音在冷清的空氣裏格外清晰,語氣更像在宣告。向薩菲羅斯宣告,也向他自己宣告。“我會成為端腦的中樞。”

“抱緊我的時候,你說想有更多的時間。怎麽了,克勞德,這麽快就厭倦了。”

“......是你感到厭倦了。”

“我可以同意庇護圓盤,讓方舟帶着剩下的人類一起啓航,你卻依然要與我違背。你總是在等着別人的指引,可當我指引你的前路時,你又不肯認同。”薩菲羅斯眯着眼睛,伸出手掌握成拳頭。

“......夠了,薩菲羅斯。”克勞德搖搖頭,想着這近乎是薩菲羅斯說的一句甜言蜜語,就算他相信了,他可以希望薩菲羅斯這樣做嗎?對旁人寄予希望和把責任推卸給旁人幾乎是相同的,更像是一種怯弱且卑鄙的妄念。他必須親手去做自己選擇的事,然後背負起代價和後果。“只要是我能做的就由我來做,清算起來就算得明白。”

“你倒是清楚。這是個單選題,克勞德·斯特萊夫。”薩菲羅斯忽地笑了一聲,聲音平緩,可聽起來總是字字見血。“方舟是我的東西,他們在從我的手中奪取方舟,你卻義無反顧地幫助他們,不惜成為消耗品。”

“...難道我要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就和尼福爾海姆的人一樣?”克勞德的音調忽然提高了半度,急促地說了半段。

“一樣嗎?圓盤中的人都是被神羅篩選出來的,有資格活下去的人。你的同鄉和更多沒有被選中的人,依然是被舍棄的東西。你想救的不是他們,而是你自己,你希望回到他們中間。”

“......我...”

“現在這些人存活下來,日後就會想要更多。即使我同意他們的要求,他們也從未放棄過掌控方舟的野望,毫不遮掩地暴露着爪牙。端腦是罄竹難書的佐證,你在成為他們奪走我們世界的幫兇。”

“......你說得對,這就是我在做的事。”克勞德的聲音沉降下去,解脫般地承認了這個說法。“我也做不到更好了。”

“很好,克勞德,很好。”

薩菲羅斯忽然仰頭長笑起來,笑聲在空曠夜空中格外空寂,他用手捂着臉,然後長嘆着聳動了下肩膀。克勞德沉默地站在原地,握緊拳頭,心髒的刺痛綿延不絕。

“但我不會拱手相讓......你還有這個世界。”薩菲羅斯走到克勞德的面前,在青年身邊停頓了半晌,嘴唇變幻間露出尖利的犬齒。“讓我看看吧,你要怎麽從我手中奪走它們。”男人一步側身,接着把一個領針扔到了克勞德的腳邊。

“別再丢東西了,克勞德。”

薩菲羅斯從克勞德身邊走過,氣息轉瞬就消失了,只有長發在空中留下一縷殘香。克勞德看着被丢在地上的黃花領針,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口袋,怔然地蹲下身子。

什麽時候丢的呢?他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了。他把領針緊握在手心,佝偻着身子,終于無法維持波瀾不驚的表情,喉嚨裏泛起一陣血氣。

是啊…那可是薩菲羅斯啊。薩菲羅斯剛剛并不是在維系謊言,而是最後一次詢問他的抉擇,只要他說想反悔,兩人依然會是從前的模樣。他們都知道,卻都在假裝,好惡心的感覺。克勞德幾乎幹嘔出來,他半跪在吊臂上,頹然地垂下手臂。

大地開始輕微地震顫,幅度極小,幾乎無法被大樓裏的人們感知出來。森林之中飛出密密麻麻的鳥類,成群結隊地在夜空中盤旋飛舞,幾乎遮住了天上的星星。

克勞德忽然想,從遇到薩菲羅斯以來,這一年何嘗不是大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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