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夜黑,有寒風凜冽。
湘盈殿燃着沉香,煙絲圈圈繞上房梁,殿內又燒着銀絲炭,暖和極了,同雨紛紛的窗外,仿佛兩個世間。
“萬歲爺幾日都不曾來了,也沒個消息。”綠枝跪在娴妃身側,替她捏腿,不時感嘆幾句。
“萬歲爺如今龍體欠安,是該好生歇着了,”娴妃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摸到些許細紋,頗有落寞之意,“叫人給萬歲爺特熬的藥呈過去了沒?”
“呈了,萬歲爺還喝了。”
“那便好,”娴妃終于有了笑意,偏頭看向書案,對着書案後端坐執筆的少年招了招手,“轼兒,功課可習完了?拿來本宮瞧瞧。”
“是,母妃,”衛轼乖巧應着,放下了筆,抱着一大疊紙卷走了過去。
衛轼站在娴妃身旁,等候下言,懂事又伶俐的模樣,而娴妃半晌不語,唯手中不停翻動着紙張,許久,娴妃指着一句話,叫衛轼念出來。
衛轼脆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轼兒可知這‘戚’之原意?”娴妃指尖戳向一排之中的“戚”字,可那“戚”卻少了一筆,沒有一撇——
是個錯字兒。
“戚,戉也,從戉尗聲,原意為钺類的戰斧。”衛轼回道。
娴妃扯唇譏諷一笑,“是了,你知是戉也,可為何少了這一筆?字不像字話不像話!”
衛轼将頭低得更深,語氣平穩,似是早已習慣,“請母妃責罰。”
娴妃看着他,嘆了一聲,搖頭,恨子不成器,日後的儲君、将來的帝王,卻連字都寫不明白,悲也。
于是娴妃放下了紙卷,“按往常一般,領罰罷。”
“謝母妃教導,”衛轼做了一禮,起身小跑着去拿了鞭條,狠狠往手上鞭打五下,頓時,火辣辣的痛感湧入,衛轼卻只咬牙忍着,眼裏憋了些淚也不曾落。
鞭條特制,有細刺卻不深,若打輕些,則只比普通戒尺疼上些許,若打重了可不好說,像他這般嬌生慣養的皇嗣,手上皮嫩,會破皮出血,再往重些打,嚴重的會傷及骨頭。
衛轼打得十分用力,恨不得将那鞭條紮進皮肉裏,一旁嬷嬷看了心疼得連忙叫他輕些。
娴妃正煩惱地聽着衛轼自罰,門外小侍忽尖聲禀道:“老祖宗到!”
簾帳被高挑開,一襲紅莽服的貴珰從容入內。
娴妃捂唇輕咳兩聲,不急不慢飲了口茶,上下打量仇凜英,心裏忽然覺得,那“小人長戚戚”少這一筆,缺這一點,也不是不可以。
畢竟,有的小人也缺了些東西,同那字一般。
娴妃鳳眼微擡,妩笑問:“什麽風,把老祖宗您吹來了?”
仇凜英小作一禮,擱下小木箱,不緊不慢:“娘娘心憂萬歲爺,許是上天悲憫,萬歲爺現下初愈,剛醒便想着見您。娘娘,如此盛寵,奴才在此要恭賀了。”
“什麽?萬歲爺不是病倒了麽!”綠枝下意識喊道,意識到自己多嘴時,為時已晚。
簾帳又被掀開,萬歲爺負手而進,大致看了看周圍,對着仇凜英使眼色,仇凜英會心應下,驅趕衆宮女出去,又牽着衛轼一同退出。
一般這時,衛轼會回他的房,但他此刻心裏又悶又委屈,哪裏想回去。
“這是往死裏打了?”仇凜英盯着他紅腫的小手,不免好笑。
“痛了才記得住,”衛轼抽了抽鼻頭,滿腔幽怨。
走出湘盈殿,仇凜英便松了他,任他哪裏涼快哪兒待着去,自己也走了。
衛轼見他走遠,腳尖一轉,噠噠跑向遠處的小破殿。
裴凝莺坐在殿門內,擡手端詳小木簪,見衛轼跑來,将小木簪收進袖中。
裴凝莺笑問:“小殿下今日想聽什麽?”
衛轼一言不發,坐在裴凝莺對面,哇哇就哭起來,哭得那叫一個拔涼。
裴凝莺習以為常,微光中,她看見他腫脹的手便知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待衛轼哭完,才看向裴凝莺,她只是笑着坐在這裏,溫柔地安慰他,殿內有弱光撒在她周身,一切都是那麽的恍然。
衛轼又哇哇開始哭。
“……小殿下,你是覺得我長得吓人麽?看了我一眼又開始哭,”裴凝莺沉思了。
“不是,”衛轼哽咽。
“好罷好罷,既如此,我給你講故事?”裴凝莺摸了摸他的腦袋,也不等他回答,反正他肯定要說‘三歲小孩才聽’。
于是,裴凝莺便在腦海裏挑了個故事給他講,她并不會安慰人,也不知道怎麽安撫小孩,只能以這無聊又帶着可笑意味的方式盡力而為。
如若在江南老家,她或許可以學大姐那樣做,跟他說可以帶他去摘菱角、去劃舟。
可這是京城,沒有菱角給她摘,沒有舟給她行,連這道鐵門都邁不出去,更遑論那些。
她擡頭望天,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清,虛幻而詭異。
若有機會,她一定不要待在宮裏,京城也不要。
連裴凝莺自己也沒發現,自己跟着衛轼的情緒變得一同落寞。
而殿牆外,仇凜英站在黑暗裏看着這一切,遂而撤身離開。
衛轼走時,三更鼓響了,子時已到。
立冬了。
裴凝莺依舊坐在鐵門,沉默着看着外邊,目光虛置,有些低落。
看不到天上是否有雪,但能感覺到雪花落睫毛上,寒氣一下子便鑽進身體裏,可裴凝莺還是不願意起身回殿。
“凍傻了,不知冷熱,要在外邊同雪一戰生死?”
裴凝莺恍忽看去,看見一個熟悉的黑影立在鐵門外,她輕輕搖頭,錯開話來:“公公晚上好。”
仇凜英換了一身青袍,開了鎖入內,又将門帶上,手裏拿着個食盒。
她跟着他入殿內。
“立冬也要吃餃子麽?”裴凝莺眨巴眨巴眼,沒等他回話已然夾了個餃子塞進嘴裏,“好吃的。”
“嗯,”仇凜英環手注視她。
“今日又想問什麽,勞你親自來一趟,”裴凝莺嚼着餃子,說話含糊不清。
仇凜英笑了一聲,陰陽怪氣說:“沒有想問的就不能來?可不是小主求着我垂憐?”
裴凝莺嗯嗯啊啊敷衍着他,“所以你不問?”
“問。”
“那不就得了!”
仇凜英氣得敲她的頭,“等會問。你不準說話,食不言寝不語。”
裴凝莺可不要臉,給她一個鼻子她能蹬上天:“公公還想同我寝?”
仇凜英:“……”
他這趟簡直是給自己受氣的!明明只是看她一副丢了魂兒的可憐樣,好心可憐可憐她,結果她哪裏像是可憐的人!
正氣得腦瓜子暈,裴凝莺突然舉筷給他夾了個餃子,抵在他嘴邊。
裴凝莺一臉正直:“公公,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們都喜歡看人吃飯,這種感覺很不好的,實在不行一起吃罷。”
“誰要吃?拿——”
他剛張口,裴凝莺就把餃子一股腦塞進他嘴裏。
吐是肯定不能吐的,仇凜英皺着眉,思想鬥争了很久,最終罷休,嚼了起來。
裴凝莺見他依了,也很意外,不過也不說什麽,繼續夾餃子吃。
仇凜英盯着她的筷尖夾上另一個熱氣騰騰的餃子,往她嘴裏塞,竟是沒有換筷。
一時間,錯愕了下。
可裴凝莺完全沒注意到這點。
裴凝莺慢吞吞吃完幾個餃子,留下一些給沉葉浮桃,心裏已經計劃起下次怎麽讨好這人了。
想好了一句,她就開口:“公公,下雪了,你穿得太少,要添衣。”
“要你說?”仇凜英盯着她嘴邊一處沾着醋,心裏罵了她句不講究,卻是伸手拿起手帕,鬼使神差地俯身為她抹去這點污漬。
裴凝莺稍一愣,旋即唇畔蕩笑,眉眼彎彎,“公公好生貼心!”
“閉嘴!”
裴凝莺笑得愈發開心,嘴角的笑意抿開,化成一灘柔情水。
腦裏靈光一閃,她起身,走到仇凜英身後,兩手放在他的肩上,“公公,凝莺給你捏捏肩?”
“捏不好就剁手。”
裴凝莺悶應一聲,手上動作便開始了。
捏得軟趴趴,一點力氣也沒有,跟撓癢似的,仇凜英一臉嫌棄,裴凝莺雖看見了,也不睬他。
是的,做了就可以了,這人都不接受她的好,今天遭雷劈了竟願意了,能讨好一點是一點就行了!裴凝莺如是想着。
仇凜英忙活了一天,現下才得以歇息,自昨夜到現在,都沒睡上多久,雖說裴凝莺的技術堪比小雞啄米又輕又急,但好歹能放松,是以,他阖上了眼。
裴凝莺還叽叽喳喳說了些什麽,他不大想理會。
半晌,裴凝莺沒聽到動靜,低頭去瞧了一眼,正準備開口問,仇凜英忽然睜眼了。
兩雙眼眸毫無征兆地對上。
仇凜英的眼狹長,眼尾微挑,薄眼皮輕擡起,裏邊兩只漆黑的瞳孔,一轉也不轉地看向裴凝莺。
裴凝莺吓了一跳,呼吸重了一瞬,那濕熱的氣息撲在仇凜英臉上,只須臾,後者的耳尖便迅速攀上緋紅。
仇凜英強作鎮靜,緩緩向後傾,以隔開距離,很不自然地咳了一聲,“做什麽?”
裴凝莺撲朔着眼,顯然是沒發覺哪裏不對,“沒有呀,你怎麽醒了,我動靜太大了?”
“沒有,”仇凜英這話回答得很快,“想起事了,要問你。”
“好的,你說罷。”
“玉觀聲為何要給你木簪?”
裴凝莺微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公公,你監視我!”
仇凜英耳上的紅逐漸消退,歸于自然,“誰監視你了,我有那本事派人監視你麽?”
“哦,那是誰監視我?”
仇凜英道:“老祖宗罷。”
裴凝莺疑惑:“仇凜英?”
仇凜英聽到他的名字,稍頓了片刻,随後颔首。
裴凝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也不知他為何留下這個,有沒有可能,這只是不小心掉了,并非有意而為?”
仇凜英滿臉不信,甚至看她的目光都帶上鄙夷,“裴小主倒是惹人憐愛。”
裴凝莺笑了笑,“公公只問這事?你若要做什麽,便将它拿走罷。”
她取出小木簪,遞向仇凜英。
仇凜英沒有伸手,只粗略看了幾眼。木簪雖小,但用料極好,有一股淺淺的檀香,紋路雕刻得精致細微,一看便知價值連城。
一介剛入宮的太醫,暫且不談想對這冷宮後妃做什麽,只說這木簪,他何以買得起?他可記得,玉家并非富豪人家,家中甚至有一老母卧病在床。
仇凜英正想着,窗外忽然有亮光,一陣腳步聲在遠處響着,他與裴凝莺同時看去,便見一群人行在宮道上,幾個人擡着龍攆,幾個人打着燈籠。
陣仗不算大,只因從這殿前路過,他們才可以聽見。
裴凝莺趴在窗框上,好奇張望:“這是萬歲爺麽?”
她入了宮做了個小主,可究底了也才十六,正是對什麽都新奇的年紀,頭一遭見萬歲爺,雖說看不清臉罷,但也能滿足些好奇心。
裴凝莺生得嬌豔美人樣,卻是個少女脾性,說讨喜,也有些讨喜罷。
但仇凜英知道,萬歲爺年數已大,龌龊心思也日漸不遮掩,娴妃就是很好的例子。
少有人能承受那非人的侍寝。
裴凝莺,不合适。
仇凜英一把拉過她,關上了窗,有些不滿,“叫你兩個宮女過來把剩下的餃子吃了,立冬的餃子要吃完。”
裴凝莺被扯着起身,還沒反應過來呢,他人就走了,看方向,是去湘盈殿,是要去拿木盒了。
沉葉、浮桃在仇凜英走後才進殿,兩人重拿了兩雙筷箸,一人分了些餃子。
浮桃樂呵着吃,沉葉則緘口不言,直到浮桃拉她袖子,她才勉強吃了一個餃子。
裴凝莺站在殿門,将小木簪舉在燈下,反複觀看,唇角彎了個帶着狡黠意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