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若不說冷宮同別的宮不同呢,這別的宮裏邊兒燃的碳都要足些,一進門便是撲面而來的熱氣。

不過,這熱氣似乎讓姜瑟更難受。

姜瑟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面無血色,嘴唇發白甚至都有些幹裂。

長毛貓跪趴在她身側,用腦袋輕輕揉蹭着她。

“自貓兒惹惱了娴妃娘娘,娘娘宮中來了位粉衣宮女,不知說了些什麽,之後姜小主便時時身子不适,反複發燒,”小枝解釋道。

小枝是姜瑟從江南帶來的丫鬟,打小就跟着姜瑟,是以,她是認識裴凝莺的,也是稍熟悉裴凝莺的。

裴凝莺摸了摸姜瑟的額頭,并未燒得太厲害,估計是反複燒卻又一直燒不上去。

姜瑟還有些意識,勉強睜開眼,迷迷糊糊之中看見裴凝莺坐在床邊,一張臉背着光,分不清神色。

姜瑟下意識就一巴掌拍上落在她額頭上的手,只不過力氣之小,簡直比風吹還輕。

“你要死了,”裴凝莺面無表情,語氣平淡得跟話家常一般。

“為什麽?”姜瑟悚然,本就沒有血色的臉此刻又加上了幾分駭人的白,她皺着眉努力坐起來,又被裴凝莺一把摁住。

裴凝莺往她嘴裏塞了粒不知名的東西,姜瑟眉頭一皺,質疑地看着她。

“因為我騙你的,”裴凝莺笑了,“我又不害你,咽下去呀!”

姜瑟半信半疑地嚼起來,那東西的苦味迸濺在嘴中,幹澀難咽,姜瑟頓時嗆咳了起來。

一旁小枝見狀,連忙遞上一杯水,姜瑟急喝好幾口,才緩止下來。

這東西神得厲害,立杆見效,姜瑟竟不覺得眼前有那麽混沌了,她瞪了裴凝莺一眼,想吵她兩句,此刻竟也是不知道說些什麽了。

姜瑟打量着裴凝莺,沉吟許久,才說:“你怎麽不告訴我不能嚼?”

裴凝莺無辜眨眼:“姐姐,我說了讓你咽,也沒說讓你嚼。”

“……”

的确是這樣的。

姜瑟給了小枝一個眼神,小枝會意後退,帶上了門。

“你怎的還活着?不是被禁足麽,怎的從殿裏跑出來了?哪來的藥?”姜瑟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說話時仍舊虛弱。

“你話真多,給你個機會,問一個,我呢勉強有心思回答你,”裴凝莺伸手去摸了摸長毛貓,不經意間觀察着它的爪子與毛發。

裴凝莺身上穿着宮女衣服,提着小燈籠,夜裏偷偷潛來,稍作一想便可明白,于是姜瑟問:“哪來的藥?”

爪子沒有破損,毛發尚好,甚至因姜瑟的寵愛,毛發柔軟帶香——

裴凝莺的猜測錯了,不是長毛貓奪走纖纖的貓命。

“偷的,”裴凝莺收回手,将目光移到姜瑟身上來,漠然盯着她。

被裴凝莺沉默看着的感覺并不好受,這人總是這樣,一會兒像個孩童似的什麽都能高興,一會兒又淡然得讓人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總之,是個兩幅面孔的蛇蠍。

“……盯着我看什麽?有話就說!”姜瑟有些急了,往後坐了坐,背緊緊抵在床頭。

“有飯沒?”

“?”

……

姜瑟也不知道這麽多年是如何和裴凝莺相處下來的,她只知道,如果裴凝莺主動示好,那這個人肯定有所求,這人從不做虧待她自己的事。

比方說今天,吃飯吃一半她竟談起了想做生意!

裴凝莺安靜用飯,姜瑟感覺沒那麽不适了,便陪她坐在桌邊,越看越心氣!

早知道一命嗚呼,不要裴凝莺救了!

“我告訴你,在京裏做生意輕則虧本重則虧命!賠了錢沒錢還,他們就要你命!何況,你是這宮中人,讓人曉得了,你不知怎麽死的!”姜瑟兇着裴凝莺,兩手抱着,斜眼睨她。

“哦,”裴凝莺不在意地點點頭,吃下一口菜,“你看,姜姐姐,這是你的目光短淺了。”

“?”

裴凝莺煞有其事地“诶”了一聲,放下飯碗:“且說宮中,能外出的宮女太監不算少,拖個人出去辦了便成。再說你我同出錢,我操辦,你我皆為東家,可只我為掌櫃,賠錢了我負責,賺錢了你享着,這不是樁好事?”

姜瑟呵呵冷笑:“好事輪到得我?”

“姜姐姐此言差矣,不要這般看不起自己。”

姜瑟噎了一下,忖度着這膽大包天的想法。

她知裴凝莺心大,沒曾想都這般了,還敢有狗膽做起生意來。

見她有那麽點心思卻又不敢,裴凝莺佯作悲狀,“姜姐姐手底下那麽多心腹,人美心善,直率果斷,又是錦衣玉食享着,自然是不懂妹妹的日子之苦,這生意不求興隆旺盛,我亦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手中有些銀子,能在冷宮裏邊活着。”

裴凝莺眼尾浮現點點紅暈,頭微微低着,脆弱憂郁,端的一副可憐樣,與方才那模樣,天上地下。

姜瑟終究心軟:“行了,我出錢便是,不過一切交由你操辦,我只出錢,論是何事都不許纏我,并且我要分三成利。”

裴凝莺一抛可憐樣,高興笑道:“姜姐姐真好!”

姜瑟白她一眼:“我就知道你又在裝,少诓騙我,還不走?”

裴凝莺慢悠悠擦嘴,提上小燈籠:“這就走啦,姐姐安心養着。”

姜瑟不語。

于裴凝莺邁出房門一步後,姜瑟輕言:

“我沒有推娴妃娘娘。”

裴凝莺聽見了,但她沒有停下來,而是快步往外走。

是誰推的那都不重要了,她已經被禁足了,且是無令不得出,活嘛,争一争興許能活。

但她現在有另外的目标了。

裴凝莺從不介意自己有什麽歹毒的想法,別人對她好,她就要對別人好,別人害她,那她定要那人百倍償還。

如此想着,裴凝莺再次加快步伐,倘叫人逮住了,那她還沒開始報複,人就斃了,可太不值當了。

但這個世間當然是想什麽來什麽,怕什麽來什麽。

面前幾個宮女原地站着看向前方,裴凝莺将小燈籠微擡向前方,見前方幾個太監擡着步攆。

步攆之上,一紅裙女子坐在步攆上,模樣妩媚,身段妖嬈,纖細白嫩的指上戴着兩枚金蟾戒指,金蟾口銜一顆紅瑪瑙,富貴華麗。

一看便知身份不凡,裴凝莺随着衆宮女齊齊向她行禮,但裴凝莺因不熟對方身份,只隐約猜到她是宮裏那位性格刁鑽的獲妃,不敢确認,便放低了聲。

衆宮女喊的正是“獲妃娘娘吉祥”。

獲妃嬌縱,也不答她們,只發現了裴凝莺喊得小聲,塗着丹蔻的指尖便指向了裴凝莺,“你,出來。”

裴凝莺心下一緊,小心站出來,低頭輕問:“娘娘有何吩咐?”

獲妃哼笑一聲:“誰教你的規矩,行禮如此小聲,給本宮重新說一遍,若再同方才那般,那你便不用在宮中做事了。”

裴凝莺放大了聲,福身問安,聲音平靜有力:“奴才參見獲妃娘娘,獲妃娘娘吉祥。”

這聲不大,但很有禮節氣度,又因現下是深夜,難免傳到周圍,讓周圍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遠處,一身朱服的人恰好路過,但只聽見了尾音,他略感熟悉,便停下步子,朝這邊看來。

可他只看見了一群宮女的背影,還有一個宮女站在最前方,給獲妃行禮。

獲妃察覺,挑起眼觀過來,見他的目光長久落在這個宮女身上,似在思索。

獲妃嬌笑,故意沖那朱服之人擡眉,蠱惑誘人,着朱服的人收回目光,蹙眉離去。

獲妃樂着了,聽得也順心,撇了裴凝莺一眼,見這宮女長得竟稱得上不錯,便略斜了身子,“過來。”

裴凝莺低頭過去。

獲妃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指尖摁在那一片柔軟的肌膚上,瞬間掐出了指印。

獲妃将裴凝莺的臉一點點捏擡起來,細細端詳,忽然輕笑:“長得倒算不錯,哪個宮的?”

裴凝莺大致聽說過這獲妃不谙後宮瑣事,也就膽大起來,含笑沉着應答:“回娘娘,奴才是裴美人宮裏的。”

獲妃想了一番,裴美人?她依稀記起,萬歲爺從江南薅了倆人過來,其中一個姓裴的,只聽說她倒是天香國色,後來被禁足了。

至于宮女也一并禁足,獲妃全然不知。

她記不清了,也沒空去想,關她屁事,她壓根就不在乎這群人!

“嗯,”獲妃松手,忽想起方才那一幕,想必他認識她,亦或是……對她有意思?否則看那麽久,他在看什麽?

獲妃心裏起了些挑逗惡趣味,笑着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朱色背影,“你瞧瞧那邊。”

裴凝莺疑惑回頭,看見遠遠的,一個模糊的黑影,可他沒有提燈,她完全看不清是誰。

現下只裝作不懂,問獲妃:“娘娘,那邊怎麽了?”

獲妃捂唇打笑,笑得嬌豔欲滴:“我瞧你生得這般動人,在這宮中活得又如此累,不如——将你送去作他的對食,可好?”

這話大聲,好像在故意說給那人聽。

裴凝莺驚愕不已,她要是真被送去了,那她不就被發現了?先不說獲妃會不會氣她騙自己,恐怕萬歲爺知道她偷逃出殿,又去給個太監做對食,把她碎屍萬段的心都有了罷!?

“還請娘娘三思!”裴凝莺驚慌跪下。

“哈哈哈!瞧你這害怕的樣,”獲妃暢笑,“起來罷,本宮只同你說笑罷了!”

獲妃不再多說,下令步攆重新起步,裴凝莺如釋重負。

身旁一個宮女以為她被吓着了,安慰她:“沒事,獲妃是跋扈了些,不過人不算壞,她同老祖宗關系複雜,想來她那些話,只是為了氣一氣老祖宗。”

所以那個人是仇凜英?

裴凝莺感謝笑回:“是,我知道了。”

難怪不說許肆後來接受她的好了,原是因為他自己的上頭人都幹這般勾當!

宮女看見她的樣子,也是一驚,這哪裏是宮女該有的面容呀……稱上一句仙女落世,也不為過,不過并未多說,各自散了。

.

出後宮必經過浮筠宮,仇凜英步行,獲妃坐步攆,自然比他先到。

到了後她也不進殿,只在外面候着。

浮筠宮栽種着竹子,如今下雪,挺拔的竹子上覆滿素白,殿牆邊攀着枯藤,虬枝盤曲,走時蜿蜒,有若蛟龍出沒于波濤間。

獲妃就站在這麽一片冬景之下,等待着。

直到那抹朱色再次現于殿門,獲妃展笑,倚在殿門上,“仇凜英,你看那宮女這麽久,人家根本就不喜歡你!”

仇凜英頭都不轉,步子自然也沒停。

獲妃上前,欲拉他,他忽轉身,後退一步,她拉了個空。

仇凜英掀挑眼皮,妖冶的面龐矜貴傲氣:“獲妃娘娘,想說什麽?”

他只是感覺熟悉,多看了幾眼,并沒有認出那宮女是誰,此際,确是獲妃多想了去。

獲妃指了指仇凜英,攤手直言:“你不如從了我,何必去費力不讨好?人家宮女指不定認為你一介閹宦多吓人呢!你和我各取所需,多好。”

獲妃伸手,慢慢攀上仇凜英的側臉,另一手悄然伸至腰間,誘惑道:“畢竟,你這張臉,本宮很是歡喜。”

仇凜英黑下臉,毫不留情地推開她,用力之大,讓她整個人都後栽,腳跟站不穩,竟是直接一屁股栽在雪地裏。

“兇什麽嘛,不解人情的閹宦!”獲妃理了理發冠,吭哧吭哧站起來。

仇凜英聽到這“不解人情”,腦裏一下就浮現裴凝莺坐在床上的場景。

他回過神,詭谲神秘地笑了一聲,嘲道:“娘娘,您還是先看看您歡喜的另一位完整郎君罷,他似乎有了新相好。”

獲妃詫異憤怒,“你說什麽?”

仇凜英不再答,冷然轉身離開。

......

回了直房,仇凜英憑着習慣将木屜拉開,檢查一番。

藥瓶不見了。

那發燒之藥是普通藥材而制,且也只是能控制個時間,沒有多的特殊之處,他手下的人多,制個藥什麽的,不難。

仇凜英一下就想起那夜拖着裴凝莺來問話,問完後她松了口氣的行為。

所以她只是偷走了藥怕被發現才緊張的?

但仇凜英是小人,锱铢必報,當即又出門。

瞞着他偷東西,他還可憐她給她送餃子,騙子!今夜誰都別想好睡!

.

仇凜英踏着雪色興師問罪之時,裴凝莺還在盥洗室裏洗漱,順便換洗衣物。

許久之後,裴凝莺還在盥洗室裏待着。

無他,主要是公公氣勢洶洶地過來,肯定是發現她偷東西了,現下他就站在門外,等着她。

看他那架勢,必定要她受點苦頭。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今日翻牆出去了,要是已經被幾個監視的番子發現,彙報給了許肆和仇凜英怎麽辦?而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被發現了。

怎麽辦!

裴凝莺急得左右踏步,慌得額角都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最終,裴凝莺咬牙,忐忑地打開了門。

“許肆”公公果然站在門口,一直等她,裴凝莺別下臉,走近他,輕輕環抱過他的腰身。

裴凝莺将頭虛靠在仇凜英的胸膛裏,柔言:“公公,我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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