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程松直不安分,餘光裏瞟着易老師的注意力已經完全放在師伯身上了,便偷偷起身溜進廚房裏了。
耿堯安洗着碗盤,眼睛卻還是沒完全睜開,耷拉着水腫的眼皮,問:“你怎麽偷偷進來了?等會我師爺看見了,打死你!”
程松直心裏還是挺怕那個情緒不穩定的老頭子的,但絕不可能在耿堯安面前輸掉氣勢,立刻擺出一副工頭的派頭來:“你先操心你自己!不好好洗碗,我先揍死你!還有,昨晚是不是晚睡了?耿堯安,你真的欠教訓!”
耿堯安吐吐舌頭,又道:“不過我爸爸怎麽突然跟師爺好了?你們昨晚幹嘛了?”
“我哪知道?”程松直躲在廚房門後,探個頭看客廳的倆人說話,似乎還是非常疏離,“沒那麽容易好吧,可能只是不想刺激到易老頭子,或者是不想讓易老頭子總是打我。”畢竟我的屁股是非常無辜的。
耿堯安“哐哐啷啷”地把碗盤疊一起放在洗碗池邊,草草了事。
客廳裏,耿少英還同易老師說話:“S大的梅先生和W大的胡先生也研究屈原,您記得嗎?”
“梅先生,”易老師歪頭想了想,“他很受傳統詩教的影響的,最贊同王逸的說法。他跟我們嚴先生是一輩的,以前還跟嚴先生一起寫詩,但還是我老師寫得好些。”說到嚴先生,易老師不自覺地帶了些驕傲的語氣,配上他這糊糊塗塗的模樣,實在令人發笑。
耿少英也忍不住笑,問:“嚴先生教您寫詩嗎?”
老頭子擺擺手,嘆氣道:“世道太亂了,沒有那個條件。”
耿少英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沒有深究,但也不禁失笑,都糊塗了,說話也這麽謹慎,讓誰相信他是個不記得事情的老頭子呢?
“我想起來了,”易老師瞪着眼睛看向耿少英,“我們家少英,就是在S大上學的,我就是寫信給梅先生把他要過來的,梅先生還不高興給呢,跟我說,一定要把少英培養成才,不然就是辜負這孩子啦!”
耿少英拉拉嘴角,卻怎麽也笑不起來。
“哎程松直,”耿堯安也探個腦袋偷聽,小聲道,“那個梅先生,我有印象。我很小的時候,四五歲吧,我爸爸帶我去爺爺奶奶家,就是見了梅先生。”
“你四五歲能知道誰是梅先生?”
“我真的知道,反正那天我爸爸就讓我進房間裏玩,後來我在房間裏聽到很大的聲響,就偷偷跑出來看,就看見我爸爸跪在地上,我爺爺奶奶,還有那個梅先生坐在沙發上。”
程松直怔了一下,追問:“後來呢?”
“後來我很害怕,就又回去了,等到很晚我爺爺才叫我吃飯,但是那個時候梅先生已經不在爺爺家裏了。”
程松直不由得串聯起那些年的前因後果來,大概是師伯消沉了很多年,連舊日的老師也看不下去了吧。
“梅先生,可能對你爸爸也有很多期待。”
那個單薄的少年,被無數人沉甸甸的盼望壓得喘不過氣來。所有人都在要求他成為學術新星,卻從沒關心過他想要什麽。
“阿葵,你希望你爸爸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不知道哎,他現在就挺好的啊,”這個問題對耿堯安來說太難了,“那你呢,程松直,你希望你爸爸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程松直笑着揉了一把他的頭發:“我希望我爸爸是個快樂的人,我要我爸爸一輩子都快樂。”
跟耿少英聊了會天,易老師果然又忘記了剛才罰程松直跪的事情,平心靜氣地去陽臺坐着了。耿少英回來瞧了瞧程松直,生怕他有點不舒服,看到他好端端的,才放下心來:“又讓你受委屈了。”
“沒有,就跪了那麽一會,我就逃了,師伯,您挺為難的吧?”
“有什麽為難的?”耿少英笑笑,從冰箱裏拿出一袋葡萄來洗,護工說那是昨天易老師出去特地給“少英”買的,“他這麽老了,不記得我,也不會動手打我,我就當是跟個陌生老人說話。”
程松直見狀,忙取了個玻璃大碗給他裝水果:“不過我沒想到,易老師都這麽糊塗了,居然還能講課。不過他講課也太神奇了吧,一句話的含量這麽高,我哪知道是什麽?”
說到這,耿少英竟然笑了,是那種非常舒心的笑,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你爸爸沒跟你說過吧?他很厲害的。”
他?易老師?程松直伸長了脖子看那個坐在陽臺的背影,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不然我為什麽會到這裏來跟着他讀書?為什麽受到這樣的虐待還不離開?就憑他這麽苛刻?”耿少英搖搖頭,“他是嚴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啊,是全國第一批文學博士,他說的那些東西,一句話就夠寫一篇論文了。他和你師爺不同,劉老師是真正的老師,知識點會講得特別細特別深,帶着很多感性的因素,但他是真正的學者,每句話都是有內容的,從不講廢話,又理性又深刻。我那時很崇拜他,特別想成為像他一樣的學者,反而不大看得上劉老師那樣的,覺得劉老師只适合給本科生講課,但他能帶研究生和博士生。”
程松直對那時的易老師了解不多,沒有說話,但是心裏很不服:我師爺才是真厲害!
“其實他們繼承的是嚴先生不同的方面,嚴先生講課時是老師,做研究時是學者。我本來,有機會做嚴先生的關門弟子,但是,他不答應,我也不願意。”
“我太盲目了,覺得他就是最好的老師,也曾經竭盡全力要做他的好學生,但是……”
但是,一切都被辜負了。
程松直能感受得到他沒說出來的那些遺憾:“師伯,我聽爸爸和師爺說,嚴先生去世的時候,還、還在問您。”
耿少英把洗好的葡萄放進玻璃碗裏,并不說話。這件事他在程映澤那裏聽說過,那會他還是堅決不肯回來的,如今嚴先生去世了近二十年,他就算知道了,也回來了,又能改變什麽呢?
“師伯,”程松直小心翼翼地開口,“您真的不考慮……”
“松兒,連你也要勸我嗎?”
程松直閉上了嘴。長輩的事,他沒有插手的份。
耿少英捧着玻璃碗,走到陽臺上,把碗放在小桌上,道:“少英給你洗的葡萄,你嘗嘗。”
易老師擺擺手:“不吃,不吃,特地買給少英的,讓少英吃。你不要告訴他,我給他買葡萄了,他知道了就得意,不好不好。”
耿堯安在屋裏頭瞧着外面的情形,拉着程松直高興地說:“你看,我就說要讓爸爸來吧,沒多久就和好了,我厲害吧?”
“嗯,厲害。”
“那你不許打我了,給我買好吃的。”
“你別亂來啊,不然我還收拾你!”
耿堯安正鬧着呢,一轉眼就發現爸爸回頭過來,似乎在警告他不要鬧哥哥,耿堯安不害怕,笑着做了個加油的動作。
耿少英眉心一蹙,覺得有點不對勁,再看程松直,也是一臉給他鼓勁的笑。
這倆孩子,想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