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刍狗

章三刍狗

大部分人在晚上睡覺。少部分人在白天睡覺。在白天睡覺的人可能是出于習慣。也可能是因為無奈。

檀栎站在門口。他已經站了一刻鐘,這條街很窄,房檐很低,任何風吹草動都是鄰舍共享,這一刻間他被無數明裏暗裏的視線翻來覆去研究個遍,但他很有耐心,也不着急,隔一會就在門上以相同的節奏敲兩下。終于有一個婆子按捺不住好奇,過來問他:“你找張碗兒?”

“是,我聽說她這時候總是在家的。”

那婆子又下死勁看了他兩眼,倒沒怎麽樣,只說:“這小淫、婦兒睡得太死了,我替你叫她去。”轉身鑽進簾內,估計從後門進了張碗兒家,不多時果然一個女子來開門,蓬頭垢面,衣衫半褪,眼角還留着斑駁脂痕粉漬,本來還有些惡狠狠的起床氣,打量一番檀栎,滿臉堆下笑來。“這還沒到開張的時候呢。”

她側身示意檀栎進來,檀栎朝門內張望,“姑娘是一人在家嗎?”

“有沒人你進來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張碗兒一把将他拽了進去,回手關上門。屋子狹小逼仄,破爛家具器什在白日裏慘不忍睹,到處彌漫着一種暖烘烘的臭氣。檀栎走到油污發黑的床帳前,猶豫不決地看着那堆被子。

張碗兒嗤笑一聲,伸手就把被子掀開。“官人要有這麽着急,生意也不是不能做。”

“不好意思,我還真不是來做生意的。”檀栎慚愧。“我聽說劉文狗這兩天住在姑娘這裏。”

張碗兒一點替相好掩蓋的意思都沒有。“是,他說有人要殺他,夜裏都不敢合眼。”她哈哈大笑。“難道要殺他的就是你嗎?”

“你們要、要殺我?”劉文狗問。雖然這答案已經昭然若揭,但誰也不會二話不說坦然就戮。“殺我做什麽?我什麽也沒拿、也、也不知道。東西、東西是那人拿了!我兩個兄弟都被他殺了,你、你們找他去……還是說、就是他派你們來的……做什麽!欺負一個……一個……”

他一邊滔滔不絕噴着口水,一邊往後退。這斷頭巷子盡處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土坡,左右也沒有可以幫助逃脫的掩護,夕照之下前方慢慢逼近的幾人動作甚至有些戲耍的意味。劉文狗不再說話,鼓起腮幫子,像只大□□一樣拼命瞪着最前方的人。

那目光他很熟悉。人不是經常都能這麽近距離的見到一個侏儒。那好奇裏帶着一絲嫌惡,他甚至知道那砍下來的刀也會因此不同;這些人可能殺過不少人,但殺一個怪物的感覺總有些揮之不去的黏膩,不清爽,仿佛刀刃上即将沾染的是洗不淨的污物。

當然,刀還是會落下。劉文狗碩大的腦袋一縮,身子往旁邊一滾。數柄刀斧同時朝他劈下,要把他剁成肉泥,劉文狗像個皮球般滾來滾去,幾次在毫厘之間險險避過。他瞅準空隙突然直起上身,撞向一人腰間,那人被他頂得一個踉跄,一把匕首插進側腹,發出一聲慘叫,劉文狗将他推開,又從一人裆下鑽了過去,挪動兩條短腿朝巷口狂奔。

他也知道自己只是茍延殘喘。但即便如此,能活到現在就說明上天肯定對他另眼相看。

他那兩個人高馬大、窮兇極惡的哥哥,竟會死在他一個侏儒前面,讓他每每自斷續噩夢中驚醒時,驚魂未定之餘,胸中還有一種難以啓齒的喜悅暗暗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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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麽說,在這最後的掙紮中,他使出了畢生所學,以至于他壓根沒注意到有個人迎面跟他擦身而過,而後面的人也沒再追來。

他當然更不會注意到過去的人好像是個和尚。他只是拼命地跑,一直跑到一間茶鋪支起的簾子下,這才扶着膝蓋喘氣,警惕地看着周圍來往的人群。太陽幾乎完全沉沒,只在低處留着半頂将近熔化的圓弧,大多店鋪已經上了門板,有些還挂起了燈籠,燭火的影子隔着綿紙清晰得像是剪出來一樣。

他當然不會覺得身處鬧市之中就安全些。但哪怕只是這本能感到松懈的一剎,就有人用扇子碰了碰他肩膀。

劉文狗極慢地轉過頭,擡起眼,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注意到他腰間挂着的玉玦,在暮色中環繞着一圈淡淡的光暈,觸手可及,似乎是溫暖的。

“閣下受驚了。”那人說。“我請閣下喝杯酒如何。”

“不用套近乎,我知道你,只要有好處,什麽閑事都管。”劉文狗說,生命暫且無虞之後,他又恢複了平時那種戒備而怨毒的神色,把掌櫃特地買來的酒一口氣喝了三碗,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往椅子裏一窩,投向玉辟寒的目光帶着強烈的不信任。玉辟寒要了一盞清茶,卻始終沒碰一碰,只是饒有興味地看着他。“這麽說,閣下心裏有數。”

“沒數。”劉文狗瞪着他。“你怎麽會找到我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玉辟寒老神在在。“三天前地宮盜寶,閣下想必在場。但死人堆裏,獨獨少你一個。”

“就是說你怎麽會知道!”

“你走的太慌,丢了一只鞋。”玉辟寒說。“你的鞋,不是誰都能穿。”

劉文狗恨不得把他瞪出兩個窟窿。

“而且在那種場合下還能全身而退的,也只是你了。”玉辟寒這口吻無疑是贊揚,在劉文狗耳中聽來卻比侮辱更惡心。“放屁!虎二哥被他一劍封喉,撲倒在地時,正好将我壓在下面。”

“他是什麽人?”

侏儒打了個哆嗦;已經三天過去,他仍舊控制不住那種寒熱般突然發作的強烈的懼意。

“一個瘋子。”

“我想也是。”

“是真、真瘋子,不是人!”劉文狗嚷起來,他一激動說話就容易結巴。“人……人使不出那、那種劍。”

“自然,凡人之劍豈能殺龍殺虎。”玉辟寒表現得很理解。“你還記得別的嗎?此人身材,裝扮,容貌特征之類?”

“他長得很高。”劉文狗不等玉辟寒插話就惡狠狠補了一句,“不是說比我高,比你也高,比你這輩子見過的大多數人都高,腦袋也不小,毛發胡子亂蓬蓬的,五官都遮住了,跟個野人一樣,別的我……我都沒看清楚了,太黑了,我又趴在地上……一直到他離開,我都沒敢睜眼。”

“那他的劍呢?”

侏儒使勁閉上了眼,似乎還在與那慘烈的記憶搏鬥。

“我也沒太看清。”他終于說,“那劍很窄……怎麽說?他這樣一個巨人,總覺着不會用那麽細巧的兵器…………劍身好像有一點點彎,但也許是殺人時壓彎的。”

玉辟寒道:“傷口确實很薄。”

“還有,他使劍的手是左手。”劉文狗費勁地說,将桌上半壇酒抱住,一口氣灌進肚中。“別的我當真不知道了。縱使你殺了我我也想不起了!”

“我殺你做什麽?”玉辟寒說。“難為你還記得這麽多。可惜我不殺你,還有別人要殺你。這個別人的來頭,你若肯指教一二,我能提供給你比王碗兒家裏更安全的藏身之處。”

劉文狗緊緊繃着嘴。

“或者我換一個問法。”玉辟寒語氣又溫和了幾分。“那個地宮裏藏着達摩舍利的事,你們是如何知情的?”

檀栎找到圓缺時,他正站在巷口,攥着那串念珠。檀栎走過去拍拍他的肩。

“都走了。”圓缺說。

“你當然是不殺人的。”檀栎苦笑。

“那幾個人武功都很平常,還不如我們寺裏挑水打柴的師兄弟。”

“劉文狗本不是什麽出色人物,不用費那麽大事。”

“我問他們是誰叫他們來殺劉文狗的。他們說這任務是西街的黃二介紹來的,只是奉命行事。我告訴他們以後切不可再做如此傷天害理之事。他們也都得了教訓,”圓缺擡頭看着檀栎。“我做錯了嗎?”

“怎會,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只要救下劉文狗,玉辟寒自有辦法弄清楚這些。”檀栎安慰他說。“現在我們去看看他問的怎麽樣了。”

他們一起走到茶鋪,卻只從掌櫃那裏得到玉辟寒留下的一個口信,說有事去了從春樓。時間還不晚,檀栎決定去找找他,便邀請圓缺同游洛中夜景。圓缺推辭說今夜要在靈山寺挂單。

“你真是個好和尚。”檀栎感慨。“我很久沒見過你這麽嚴于律己的佛家弟子了。”

圓缺搖了搖頭,似乎是否認,又似乎覺得這不值一提。檀栎猛然在他眼裏又見到了那種極其突兀的哀痛神色。他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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