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識微
章五 識微
次日檀栎很晚才起床。玉辟寒早已衣冠楚楚坐在空無一人的大堂一角,手裏拿着一封類似書信的東西在看,看見他沒精打采下來,大吃一驚。“你怎麽回事,好重黑眼圈。”
“前天我也沒睡好。”檀栎随口說。“我認床。”
“新鮮了,這我倒頭一回聽說。你怎麽走的那十年镖,都是當日來回?”
“不然我為什麽不幹了?”檀栎在對面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仔細打量玉辟寒氣色。“你的傷怎麽樣。”
“皮肉傷罷了,不礙事。”玉辟寒說,皺着眉研究手裏的信箋。“昨天知道奪走舍利之人就是石中火後,我立刻委托玲珑齋幫我搜集關于他的消息。早上他們就送來這個。”
“那還挺快。”檀栎湊到他旁邊,一起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
姓名:石中火。身長:八尺九寸。年齡:不詳。出身:不詳。武功流派:不詳,疑似自學成才。初使右手,疑因傷換左手。所擅兵器:不詳。交際:不詳。
“他們收你多少錢?”檀栎問。
“玲珑齋有個規矩,客人初次詢問不收錢。” 玉辟寒說。“若客人仍有進一步合作的需求,再談價錢。當然,也要老板願意才成。”
“那還行。”檀栎松一口氣。“雖說免費的往往更貴,但你不上套就還好。我在洛陽也認識幾個人,我去打聽打聽,不用受他奸商敲詐。”
“我不是他家的新客。”玉辟寒說,及時做了個到此為止的手勢。他将紙翻過來,只見背面還有三個潦草的小字:僧識微。
“這就算是熟客的優惠了。”
“這什麽人?”檀栎拎起那張紙翻來覆去的看。“他仇人,朋友,師長,徒弟?石中火一輩子怎麽淨跟和尚過不去?”
“至少他告訴你是個和尚。”玉辟寒說。“你昨天見那女子跟石中火肯定關系匪淺,我本來指望打聽到這方面的消息。”
“那可能又要加錢了。”檀栎翻個白眼。“先問和尚。好在我們這邊有很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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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多勢衆的好處非常明顯,兩人早飯後到靈山寺跟圓缺碰頭,客房裏坐下還沒盞茶工夫,圓缺就領了一個和尚進來,說方丈讓這位慧海師兄給他們帶路。這個慧海圓臉盤,笑眼睛,問一答十,一看就又聰明又會來事。
“識微師叔祖在山裏修行,今年總得有九十歲了。”他一邊走一邊說。“寺裏幾次想請他回來頤養天年,他都不願意,只說茅廬草庵住着舒服。他那個脾氣原有些怪,大家也就由他去了,有個原來在寺裏打柴的下人伺候他起居,師叔祖給他取名叫露柱,不過腦子也不是很靈光,動不動直勾勾的看着你,怪怕人的。他們自己種的有菜,寺裏一月半月給師叔祖送些米鹽,近來事務繁忙,敢有二十多天沒去探望,如今正巧一塊過去,我給他拿些剛蒸的饅頭。新來的和尚也多半不知道我們這位師叔祖的名號,說起來兩位有什麽事情要找他?”
“有些祖師舍利的事想要請教。”玉辟寒謹慎地說,果然慧海只聽見舍利倆字,又開始滔滔不絕。“我猜的也是!靜德寺下面居然有地宮,我們聽說了也是大吃一驚,連我們方丈都不知道,拉着這位圓缺師弟問個半天,他口風倒緊。不過師叔祖若知道此事,那也不稀罕,他老人家将來仙逝,肚裏許多事情怕是要失傳呢。但我不保證諸位此去就有收獲,師叔祖輕易不開口,這兩年都是我去問候,統共加起來跟他老人家也說不上十句話。”
檀栎小聲對玉辟寒道:“完了,我一見高僧大德就哆嗦,論道談玄一竅不通,這唯有靠你飽學之士才能招架得住。”
玉辟寒也小聲道:“拉倒吧,我一個俗人,你沒聽見方才說他中意樸拙之人,大德重根器,不重機巧,說不定就對我們圓缺師父情有獨鐘。”
檀栎道:“好,你罵他笨,我跟他說去。”他晃到在一旁默默埋頭趕路的圓缺身邊,笑道:“我們昨日碰見石中火了,可惜你不在。”
圓缺點點頭。“玉先生也吃了虧。那人當真如此棘手?”
檀栎道:“也不過是個人。既然露了面,再找他就容易。難的是之後的事。”
他覺得圓缺始終看他有種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小和尚不問,他只當做沒察覺。毫不崎岖的山路兩旁枝葉扶疏,将日光篩成層層軟綠,旁邊玉辟寒已經為慧海把地宮裏的寶貝介紹到三分之二(“西南角上堆的有刻花琉璃盞,白瓷大法螺”),像一個娓娓不窮的背景音,聽來有種昏昏欲睡的惬意。一些本該相距不遠,但已極其陌生的場景突然浮上他心頭:車聲碌碌,奄奄一息的蒼蠅倒挂在車轅上,連綿的山坡猥瑣而單調,幾乎讓人失去對遠近分別的感知,道旁也有樹,可是影子短得幾乎縮進自身去,可是那黃塵……他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眼,餘光掃到旁邊的樹叢一陣窸窣,好像有什麽動物竄了過去。
“那是什麽,猴子嗎?”
“到了。”慧海說。他們向右邊岔路一轉,眼前一座破破爛爛的草廬,除了主屋頂蓋還算完整,兩間披屋都搖搖欲墜,粗糙的竹椽曝露在外,好像被啃淨的骨架。
屋前地上有一個已熄滅的長方形火堆,或者只是一攤火堆形狀的灰燼。有個人坐在火堆旁,身前放着一個缺口陶甕,正用一根樹枝向灰燼中亂翻。他這動作肯定重複了很久,非一朝一夕之功,如今連個比石頭子稍大的土坷垃也翻撿不出。那灰燼已經勻淨得像篩過的河沙。
他們走過來。那人擡起臉。就像每個跟石中火四目相對過的人都會立刻明白他是個瘋子一樣,只要跟這人一照面,就知道這是個傻子。
并非鬥雞眼,或者流涎水,或者其他讓人立刻心生厭惡與憐憫的特征。雖然他身上的粗布直裰顯然已經多日沒有換過,臉上的髒污足以結成硬殼。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眼中所見的東西就跟別人不一樣,像某些號稱具有法力,可看破世間種種形色的能人異士。
僅僅是看的方式有所不同。他的目光安靜,驽鈍,專注得令人發毛。他從灰燼中究竟看到什麽?從他們一行人中間又看到什麽?
慧海對此已經見怪不怪。“師叔祖呢?”他問。
叫露柱的和尚用樹枝指了指那堆灰燼。這動作過于簡單,一瞬間誰也沒理解他的意思。他伸手掬了一捧灰,從指縫間細細流下,落進甕中。慧海記得這甕原本是盛米的,他往甕裏看了看。甕裏也只是平平無奇的細膩粉末。
慧海的臉色突然變得比灰燼還要慘白。
所有人都立刻明白了識微的去處。圓缺口中喃喃的經文就沒停下過,這時候音量驟然拔高,似在拼命地驅趕什麽。檀栎和玉辟寒對視了一眼;他們都見過死人,有些死狀還頗凄慘。可這一甕冷淡的,自給自足的灰燼,跟他們對于死亡的認知實在風馬牛不相及。
“師叔祖什麽時候過世的!”慧海一把将露柱從地上提了起來,露柱體格粗壯,看着很結實,他這力氣不小。“你為什麽不回寺裏通報!”
露柱不解地看着他。“我要守靈。”
慧海一下子洩了氣。“是你将他老人家荼毗的?意思就是把他燒了。”
露柱道:“不是我,是石中火。”
慧海罵了半句“別發昏了,石中哪來的火?!”玉辟寒已經插上了話。“石中火殺了識微大師?”
“是。”
“他為何如此?”
“他想要舍利。”露柱慢慢地說。“老和尚不叫他找祖師舍利。他就要老和尚的舍利。老和尚同意了,但老和尚燒不出舍利。他走了後,我又燒了七天七夜。一塊骨頭也不剩。祖師舍利我不要,我只要老和尚的舍利。沒有舍利。”
他很悲傷地将在場衆人一一看過,每人臉上都被他目光蟄得生疼。“他們說得道之人便有舍利。為何老和尚沒有舍利?”
薄暮時分石中火獨自來到草廬。他腋下夾着一個包袱,裏面是一疊紙錢。
屋前地面已經清理過,但仍殘留着堆積柴薪燒灼的痕跡。石中火一言不發地蹲下,将紙錢點燃。此時無風,火焰形狀一力向上,像一棵流動的珊瑚樹。
“你真的是個瘋子嗎?”
石中火站起身,檀栎靠在草廬門上,饒有興味地看着他。
“你的刀呢?”
“還沒找着合适的。”檀栎說,看石中火果然記得他,不知道該覺得榮幸還是覺得不幸。“露柱見過你三次,最早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可見你從少年起就與大師有了交情。你視這交情如糞土,一言不合就将大師殺了。大師真是以身飼虎啊。今天是他老人家頭七,你還知道來上一分紙錢。可惜他沒燒出舍利,不然你高低得給他起一座塔。”
石中火仍舊看着他,很難判斷出他是否完全理解了檀栎的意思。檀栎一直注意着他的動作,尤其是左手和劍柄的距離。
“不過這不關我事。”他放緩了語氣說。“但我們原以為你搶奪達摩舍利是為了精進修為,這下就大錯特錯了。你要舍利,究竟做什麽用?或者換句話說——”
他往前走了一步,已經踏進了石中火一劍能及的範圍。
“舍利還在你身上嗎?”
逐漸模糊的暮色中,劍光突然暴起。檀栎飛快收回虛晃的左腳,用手中的門闩一迎,一收,一引。劍身順着油黑的鐵木滑落,忽而陷進一個年深日久的缺口,過于輕薄的劍刃被鉗住的一剎,檀栎微微一笑,左手在劍脊上一彈,右手猛地發力一拔,揚手連門闩帶劍一起扔出了十多丈遠。
他下意識等着石中火退。無論誰突然被繳械,都本能地要往後退。但石中火絲毫不退,反而左手一掌拍出。
玲珑齋那張敷衍的信箋突然浮現在檀栎腦海。具體內容他已經忘了,只記得到處都是幹巴巴的“不詳”二字。
在這一連串新鮮的變故中,石中火的劍明明如此引人注目,玲珑齋卻連他慣用武器都表示不詳,只給人留下一種這奸商所知甚至不如我豐富都敢出來騙錢的惡心印象。
可是,如果劍的确算不上石中火最擅長的武器呢?
檀栎飛快地後退。他只能退。他的拳腳功夫當然也不是一無是處,不謙虛的說大多數場合都已經夠用,但現在他才是被繳械的那個。
他甚至開始後悔這個執行得過于順利的絕妙計劃。就算今天死在這兒,那柄纖巧的劍至少能保證給他留下一個全屍,石中火的掌風遠比劍氣要渾厚暴烈,仿佛一個能将卷入其中之物悉數絞碎的旋渦,在堪堪碰到檀栎時突然變掌為爪,檀栎毫不懷疑胸前會被掏出個巨大的窟窿。
如果說他到剛才為止還無法确定石中火有幾分清醒,現在的石中火毫無疑問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的生澀和戒備都已褪去,目光裏只有一種暴虐的、近乎幼稚的興奮。除了将面前的獵物撕碎,他已別無所求。
如果背後是牆,檀栎就退無可退。好在檀栎後退的方向是門,他幾乎一下子栽進了門裏。在屋外,暮色逐漸侵蝕白日,視野裏還多少滞留一些光線的形影,屋內的黑暗卻仿佛固體一般完好。石中火這一爪就像沒入了完全的虛空。
檀栎當然不是在這黑暗裏融化了。他猛然往後一仰,像被風吹得倒伏在地的枝幹。石中火一擊不中,馬上回身,迎面被細密劍網兜頭罩住,勢要将他逼進這兇險未知的黑暗。石中火低吼一聲,硬是又進了一步,劍風削去了他幾縷蓬亂的額發。毫無章法的掌力在脈脈流水般輕柔的劍意中被安撫,被消解,耳邊只餘璁珑随心所欲的啭鳴,劍風幾乎是親昵地在他手臂上掠出了一道口子。
這個石中火與昨日不同。昨日有劍,今日無劍。有劍時銳不可當,卻有跡可循。無劍時摧枯拉朽,卻也難以控制。
這都無妨。玉辟寒不會輸給同一個人第二次!
哪怕只是短短一刻,石中火已經被困在了門前。而檀栎還在他背後的黑暗中伺機而動。石中火毫不遲疑,衣衫如風帆般鼓滿,轟然一炸,剛猛內勁将身周纏繞的劍氣一掃而空,随即一個旱地拔蔥,躍上了草廬低矮的房頂,幾個起落就消失在屋後。
他甫一落地,圓缺和慧海兩根禪杖已經左右招呼上來。石中火雙手分別架住,使力一扳,修為較淺的慧海先被震飛出去。圓缺卻像一棵葦草,雖被驚濤駭浪沖刷得東倒西歪,根還深深地紮在水底,石中火感到棍上傳來的吸力綿綿不絕,竟似要将他拖下去一樣深不可測。他哼了一聲,內勁如烈焰席卷而下,杖身突然燒灼般滾燙,圓缺本能一松手,石中火已經将杖奪過,迅即砸向小和尚天靈蓋。
檀栎和玉辟寒趕過來,正好目睹這一刻。檀栎一揚手,三枚貝殼朝石中火飛去,石中火不閃不避,任貝殼釘入他肩背。他好像已感受不到這種蚊叮蟲咬一樣的瘙癢,舔了舔嘴唇,眼中又流露出那種孩童般的殘忍的喜悅。
落日早已隐于山後,只有山邊一帶橘色的霞光,被漸次籠罩的黑暗滲得越來越稀薄,終于完全退卻。微弱餘晖中圓缺簡潔的側影顯得極為平靜,右手腕上仍纏着那串佛珠,像石窟角落裏一個單薄的造像。
但他并沒有等來什麽結果。來的是一柄劍。
劍身寬闊,泛着美玉般溫潤的清晖,将杖完全架住,順着杖身迅速滑向石中火的右手。
石中火似乎怔愣了一瞬。來人抓住這一瞬先機,連環劍式逼得石中火不斷後退。他今夜數次落入圈套,又數次扭轉局勢,但這柄劍太快,太熟悉,深知他每一個提氣的間隙和銜接的破綻,始終在他身周方寸游走,杖長劍短,杖反而成了累贅,每次妨礙都妙到巅毫,很快積累成一種無處發洩的焦躁。轉眼間石中火已退到菜地盡頭的石崖邊上,那劍已毫不容情地追到胸前,石中火棄杖于地,雙手一拍将劍身夾住,腳下突然一空。
他蹬的那塊石頭本來就在常年風吹雨蝕下搖搖欲墜,實在經不住他這個塊頭和力量。崖下是傾斜的樹木叢生的草坡,他這一掉下去,很是驚起了幾只已歸巢休憩的林鳥。
所有人都趕到崖邊,檀栎往下看了看,二話不說就跳了下去。圓缺亦随他跳下,石中火已蹤影全無。這樣夜色中更不可能發現什麽腳印血跡,兩人在黑魆魆的林中亂撞了片刻,深感在此時此地要找到石中火的難度不亞于找一只黑兔子。
他們艱難地下到谷底,視野驟然開闊,一道溪水潺潺流過,亂石絆住一些零碎的月影。檀栎看了看四周,從一棵巨大的松樹樹幹上拔下兩枚蟬翼形狀的刀片。
“太好了,有人替我們盯住他。”他跟圓缺說。圓缺點了點頭,只是盯着他掌中的暗器。檀栎不太明白,但還是将那雪亮的蟬翼遞給他;以暗器而言,做工非常精美,畢竟惟妙惟肖的紋路對殺人并無實質性的幫助,倒是一個洩露身份的好線索,檀栎也不得不承認那三枚貝殼相比之下确實只能算一種友好的表示。
圓缺繼續看着,突然攥緊了拳頭。檀栎大驚,一記手刀猛敲他指節,但鮮血已從指縫溢出。
“你瘋啦!”檀栎說。“這只手不想要了!”
“她究竟有何不同?”圓缺問他,語氣近于粗暴。檀栎一時語塞。“你也見過她。她與旁人,究竟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