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相認

相認

案上錯金銀弦紋博山爐中的芝蘭香輕輕淺淺, 阮如玉紅衣烏發,清麗冷豔,她宛如墜入塵寰的仙娥, 将他救出了猙獰夢靥。

四目相映,秋波潺澴, 她微微動唇, 喚了聲, “随之——”

驀地, 兩行清淚滑過蕭景衍蒼白的面頰, 苦澀的淚浸潤着刻骨的疤,在他的心底燒出了一道歧長的痛。

多少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多少句錐心刺骨的思念,他艱難地張了張口, 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阮如玉上前一步, 她擡指輕撫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聲音哽咽,啜泣不止,“還疼嗎?”

蕭景衍顫抖着手, 一把抱住了她, 他聽見自己說出了曾在心底念過一千遍一萬遍的兩個字, “長卿——”

他被無休止的夢靥淹沒, 只有她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蕭景衍把她緊緊摟在懷裏, 聽着她的心跳, 他覺得格外安心。

這一次, 他不想再放手了。

阮如玉笑了笑,她的眼角綴着冰冰涼的淚珠, “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騙我這麽久?随之,你知不知道,聽說你死了,我有多傷心?”

蕭景衍垂眸吻去她的淚痕,他沒有為自己分辨半句,“長卿,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阮如玉搖頭。

“我不要你說對不起。”她仰臉看向他,極認真地說,“我要你說,你愛我。”

蕭景衍似乎笑了一下,“好。”

他擡手攏住她的發心,冷冽梅香摻雜着還未散盡的血腥氣,他在她的額間印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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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卿,我愛你——”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她的心跳,猶如鼓點。

阮如玉定定地看着他,她不敢眨眼,她怕這是一場夢,她怕等她醒來,她的随之就又消失不見了。

蕭景衍明白她的心思,他的呼吸聲拂過她的耳側,溫潤清澤,“長卿,是我,我回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擡指撫摸他的眉心,一遍又一遍,“為什麽,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你想聽嗎?”

“嗯。”

蕭景衍微斂笑意,“那要從三年前的江北說起……”

燭火輕曳,人影闌珊,蕭景衍抱着她,緩緩講完了自己在這三年間所經歷的種種。

阮如玉初時只是默不作聲地聽着,可當她聽見他為了走出涅槃寺,險些把自己的命搭了進去的時候,她再難抑制,淚如雨下。

蕭景衍憐惜地攬她入懷,“別哭長卿,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麽。”

她怎能不哭。

他講得漫不經心,仿佛那些苦楚不過短短一瞬,可她卻從他不經意間的輕顫中,看到了那些不堪過往在他身上留下的刻骨烙印。

阮如t玉看着他心口處的劍傷,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她突然松開手,不可置信地凝視着他的眼睛,“難道,這次皇上遇刺也是……”

蕭景衍點點頭,唇角勾起一絲嘲弄,“沒錯,是我安排的。”

“為什麽?”

“因為我要取得父皇的信任,因為我要讓太後一黨內部生變,互相猜疑,因為我要挑起襄陽王和太後之間的争鬥,只有這樣,我才能一步步為我自己,為那些冤魂報仇雪恨。”

“不。”阮如玉輕輕捧起他的臉,眸中盡是痛色,“我是問,你為什麽要拿自己的性命去做賭注?随之,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就真的死了!”

蕭景衍怔了一怔,繼而無所謂地笑了笑,“長卿,我什麽都沒有了,我有的,唯有我的這條命而已,我能拿去搏一搏的,也唯有我的這條命而已。”

阮如玉雙唇輕顫,她把臉埋在他的頸側,聲音輕柔而又堅定,“不,随之,你還有我。”

她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鎖骨,他抿了抿唇,“長卿,我不想連累你,那日我同你說,随之已經死了。”他苦笑一聲,絮絮道,“我沒有騙你,随之真的已經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過是一個無名亡魂罷了。”

阮如玉哽咽道,“那日你不是問我,我愛的究竟是誰嗎?”

蕭景衍輕輕“嗯”了一聲。

她牽動嘴角,艱難地扯出一抹蒼涼笑意,“随之,我今日便來告訴你,我愛的,是你這個人,是你這顆心,無論你變成了何種模樣,無論你是神是鬼,我都愛你。”

他默了半晌,末了卻是一聲長嘆,“長卿,我不值得你這樣。”

阮如玉搖了搖頭,她環住他的背,“随之,不要再離開我,永遠不要。”

他不由得紅了眼眶,半晌,他伸手撫摸她的及腰長發,輕聲呢喃,“我又如何舍得離開你?長卿,我真的很想護你一生一世,可我現在……”

忽覺一團柔軟香雲,他微微錯愕,是她用唇堵住了他要說的話。

她的眸子清澈,恍若山中水,雲間月,“随之,我不在乎。”

蕭景衍吻了她一下,“賈千倉勾結北魏十步門,已經下了能要你命的重金懸賞,長卿,你不能再在太學待下去了,聽我的話,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我不走。”

蕭景衍才要開口,卻聽她繼續說道,”随之,你以為我進太學就只是為了你嗎?不是的,我固然是為了給你報仇,可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這三年,我在太學設立了樂館,看到女孩子們也有機會走進太學,我真的很開心。”

阮如玉神情堅毅,眸中閃着灼灼光亮,“我小時候就在想,為什麽從古至今,為官作宰都只能是男子的事,而女子就只配相夫教子,了此一生?縱觀歷史風雲,男子若要青史留名,或是武功,或是文治,而女子若想在世間留下一星半點的痕跡,就只能靠着賢妻良母的名頭,受封受蔭,又或者是為亡夫守寡一生,以此博個貞潔賢名。都是人,憑什麽如此不公?”

蕭景衍似乎被她的話觸動了,他沉默良久,緩聲道,“長卿,我承認,你說的固然有理,可是如今的朝綱律令就是這樣,你又能怎麽辦呢?”

“那就打破它。”

阮如玉堅定擡眼,“我知道,你厭惡世族沿襲,父爵子繼,一直想給寒門士子辟出一條青雲之路,而我不服夫為妻綱,更可憐這世間女子受到的層層壓迫,随之,我們同道而行,一起為這世上人讨回一個公道,可好?”

“好吧。”蕭景衍無奈苦笑,“我就知道,我還是勸不了你。”

見他應了,阮如玉的神情輕松了不少,她調皮一笑,催促道,“知道勸不了就別勸啦,趕緊告訴我,你都查到了什麽線索,省得我再去費事。”

蕭景衍想了想,正色道,“賈、杜、韓三族往來密切,賈氏因為賈太後,成為了權力的最中心,杜氏家主杜無崖投靠了賈太後,最擅阿谀奉承,如今執掌吏部,也是頗為得意,這三族之中,唯有韓氏算是一個突破口。”

“韓氏?”

“在六大家中,只有韓氏先祖是靠商賈之道起的家,賈氏子雖然娶了韓氏女,但他并不喜歡這個妻子,賈家權傾朝野,也并未真正把韓家放在眼裏。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當年雲昭之死,還有後來的芸娘失蹤都發生在芳菲樓,而芳菲樓正是韓氏的産業。”

阮如玉若有所悟,她接着他的話繼續說道,“所以,或許韓氏有可能知道當年之事的真相,又或許,賈家願意迎娶韓家的女兒,不單單是因為韓家的萬貫家財,更重要的是,他們有着共同的秘密,賈氏子娶親,韓氏女出嫁,可能都是不得已的。”

“強扭的瓜不甜,姻親之好,在于你情我願,否則很容易自生龃龉,反受其害,我聽說韓氏子韓仕昌從前在芳菲樓有個相好,可這幾年,他卻不大往芳菲樓去了。長卿,你還記得我們上次去芳菲樓找芸娘時的情形嗎?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芸娘都已經不在芳菲樓了,可她的屋子還留在那裏,而且幹淨整潔,看樣子經常有人進去打掃。”

阮如玉睜大了眼睛,“你是說,韓仕昌喜歡的人是芸娘?”

“睹物思人,有這個可能。”

“如果真的是這樣,韓仕昌為什麽不直接去找芸娘呢。”阮如玉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捂住嘴,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難道芸娘……”

她不敢再說下去。

蕭景衍臉上亦有惋惜之色,他默了默,說,“十步門的消息網絡遍布天下,最是厲害,如果芸娘還活着,他們怎麽可能找不到她?時至今日,花姹那邊依舊沒有芸娘的半點音信,那就只有一種可能,芸娘大概率已經死了。”

阮如玉心中愈加悲痛,她恨聲道,“他們為什麽為了一己私欲,就能随便殺人,雲昭,芸娘,還有許許多多我們不知道的冤魂,他們怎麽能?他們又怎麽敢!”

“因為他們出身世家大族,即便他們闖了禍事,惹了禍端,他們身後也有一堆人幫他們收拾爛攤子,是權力滋養了他們的暴虐,是親情助長了他們的嚣張。”

蕭景衍嘆了口氣,“我之前曾經想過很多種辦法,試圖一點點扭轉這個局面,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世族門閥已經是大梁的沉疴宿疾,毒入骨髓,若不刮骨剜傷,怎能根治?我只恨自己從前優柔寡斷,給自己,更給大梁留下了無窮禍端。”

“這不是你的錯。”阮如玉握了握他的手,“君子不怨天,不尤人,随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好的,我們慢慢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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