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演技
演技
阮如玉才到太學, 便見楓兒向她小跑過來,“先生,方才舞樂署有人來給先生送東西, 說是什麽蔡令人的意思,先生快去看看吧。”
阮如玉料着是賬冊到了, 便一點頭, “叫幾個人搬到樂館, 等下我慢慢看。”
楓兒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這只怕不行, 東西太多,先生的幾案上根本放不下這許多。”
“啊?”阮如玉不覺皺眉,“楓兒,你引我去看看。”
二人來到太學門口, 便見賬冊整整齊齊地碼在車上, 堆得竟有一座小山那麽高,阮如玉欲哭無淚,這要看到什麽時候,她還跟蔡嫣然承諾七日就能歸還, 真是悔之晚矣。
來送東西的人是個年輕內監, 他彎着腰, 笑得谄媚, “阮姑娘瞧瞧有無不妥,若無事, 小人這便回去複命了。”
阮如玉從中抽出一卷, 信手翻看, “元節十三年……元節?”她撂下賬冊,眉心微蹙, “這都是哪朝哪代的事兒了?怎麽連這也一道送了過來。”
“阮姑娘有所不知,這舞樂署雖為我朝新建,但許多儀制賬目也是因循舊例,蔡令人說了,阮姑娘既然想熟悉舞樂署的大小事宜,便要從源頭開始,所以命小人将這些也一并取了送來。”
楓兒踮起腳尖,從最上頭拿了幾卷,一面翻一面問,“你們是按什麽擺放這些賬冊的,從舊到新,還是從新到舊?”
“并無一定次序。”
“沒有次序?”楓兒瞪大了眼睛,“你們是怎麽做事的?烏烏糟糟搬了這麽多過來,卻連個時間先後也沒有!怎麽,你們想讓我們自己分嗎?”
阮如玉拉住楓兒,“罷了楓兒,他只是個聽吩咐做事的,你同他說這些也沒有用。”
楓兒氣鼓鼓地将賬冊放了回去。
年輕內監汗顏垂手,“是啊,還是阮姑娘見事明白,這都是蔡令人的吩咐。”
阮如玉掃了眼手中賬冊,知道這是蔡嫣然在故意為難自己,她一揚袖,正色道,“行了,東西我收下了,回去替我好好謝過蔡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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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內監應了聲“是”,卻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吞吞吐吐,似有話說。
“還有何事?”
“那個,t蔡令人說,她希望阮姑娘不要忘記你們的七日之約。”
阮如玉嗤笑,“放心,我記着呢,你下去吧。”
年輕內監松了一口氣,如蒙大赦,匆忙告退。
楓兒抱怨着,“七日如何能看得完這麽多啊?”
阮如玉略作思忖,展顏一笑,“我有辦法了,楓兒,你找幾個人把這些搬進樂館,案上放不下就放在地上、榻上,随便什麽地方都使得,然後,你再去幫我找一個人,傳一句話。”
阮如玉招了招手,示意楓兒附耳過來,她輕聲說了兩句,楓兒訝然,“啊?他會幫忙嗎?”
“會的。”
楓兒雖然不明白其中究竟,但見阮如玉如此篤定,她還是按照阮如玉的意思去做了。
不一會兒,楓兒便帶着人回來了。
阮如玉正在館中整理賬冊,她匆忙回首,“來得正好……”她看見門口的蕭景衍,怔了一怔,“我不是讓楓兒去請韓仕昌嗎,怎麽把你給請過來了?”
蕭景衍清朗一笑,他從她手中接過賬冊,幫她擺好,“正巧我和韓仕昌在一處,韓仕昌家中鬧起來了,一時半刻脫不開身,我就先來幫你了。”
“鬧起來了?”阮如玉揚眉,“韓府出什麽事了?”
蕭景衍覺得好笑,他掃了眼堆得到處都是的賬冊,輕嘆一聲,“你自己都火燒眉毛了,還有閑心管別人家的事兒?”
阮如玉收拾出了一塊地方,拉他坐下,“說說嘛,我怪好奇的。”
“簡而言之,韓仕昌的妹妹韓笙在賈家受了委屈,自己跑回了韓家,賈明旭去韓家要人,結果被韓仕昌攆了出來,如今,一堆人在韓府門口圍着看笑話呢。”
阮如玉歪頭思忖,“韓笙和賈明旭做夫妻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麽突然就翻臉了呢?”
蕭景衍在梁帝跟前小心侍奉了一整天,又跟着韓仕昌、賈明旭混了一陣,眼下又困又倦,連眼皮都快擡不起來了,他掩面打了個哈欠,“上次元日朝會之後,賈杜二家其實已經離心,賈太後疑心她的兄長賈千倉,更疑心将任歸送到她身邊的杜無崖,而韓家——”
蕭景衍還沒說完,忽覺鼻尖有些酥癢。
他睜開眼,只見阮如玉正撐頭看着他,輕笑,“怎麽就困成這樣?”
“別鬧。”蕭景衍輕嗤一聲,擡手将阮如玉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繼續說道,“韓家和賈杜二家原本沒什麽交際,若不是為着姻親之誼,韓仕昌也不會甘心受賈家驅使。前些日子廬水漫灌,淹了沿岸數傾良田,因為當地長官不作為,洪澇愈發嚴重,無數災民流離失所,朝廷下令赈災,可一筆筆的錢扔進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見,層層盤剝,最後落到百姓手裏的不過寥寥,皇上震怒,下令徹查,賈家這才慌了神,讓韓家将這個窟窿悄悄填上。”
“原來如此。”阮如玉了然笑道,“韓家也不是傻的,若是從前也就罷了,如今韓仕昌知道自己受了算計,自然不願意再當這個冤大頭,賈明旭要不到錢,只能把氣撒到韓笙身上。”她翻了個白眼,“算計完了人家的嫁妝,還要算計人家的家産,賈家可真是讓人不齒。”
蕭景衍點點頭,“是啊,這些年賈家仗着太後作威作福,外人瞧着自然是光鮮體面的,可實際上賈府旁支衆多,當年的賈公更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府裏府外,一堆庶子庶女等着分一杯羹,內裏早就空了,不過剩下一個殼子罷了,照這麽下去,十個韓笙也救不了賈家。”
阮如玉覺得有點奇怪,她微微蹙眉,“随之,你說太後娘娘争起權來,不遑多讓,可怎麽賈府裏頭亂成這樣,她也不管管,由着那幫纨绔廢物敗壞賈府基業呢?”
“誰知道呢,或許是眼界不夠寬吧,只能看見眼前的蠅頭小利,卻不懂為子孫後嗣謀算。”
阮如玉默了默,說道,“我今日去怡夢宮見了太後娘娘,說實話,她同我想的很不一樣。”
“哦?”
“我曾經以為她是一個窮奢極欲之人。”
“難道不是嗎?”
“是,但又不全是。”
“怎麽說?”
阮如玉仔細回憶着,末了卻是搖了搖頭,“很難講,我也說不清。”
“她沒有為難你吧?”
“還好,不算為難我,可能她被我說的話打動了吧。過段時間不是長公主的生辰宴嗎,她讓我去負責宴飲舞樂之事,我想,我同長公主關系還算不錯,她總不至于特意挑我錯處,除了舞樂署的蔡嫣然有些棘手,別的倒都還好。”
“長卿,別掉以輕心,賈太後若是那麽容易就被三言兩語打動,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蔡嫣然——”蕭景衍斂眉沉吟,“我從前在東宮的時候,倒是見過她幾次,那是一個行動果決的女子,身世不明,故舊不明,卻能掌管舞樂署,着實有些本事。”
“果決我倒是沒有瞧出來,只是覺得她待手底下的人太過嚴苛,有些不講情面。”
蕭景衍喟嘆道,“在宮裏讨生活,情面是最沒用的東西。”
“或許吧。”阮如玉忽然想起一事,“對了,我今日出宮時不小心走錯了方向,走到了你從前住過的東宮,你猜我在那裏看見了誰?”
蕭景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誰啊?”
“襄陽王,蕭景珃。”
蕭景衍眸色一沉,卻沒有作聲。
“他在那裏吹笛子,吹得難聽極了,我本來以為他是做了噩夢,怕你去找他追魂索命,結果他說不是,他吹奏《企喻歌》,不是為了吊念你,也不是為了他自己。”
蕭景衍薄唇輕啓,“而是為了死于天災人禍的無辜生命,對不對?”
“欸,真是奇了,你怎麽知道?”
蕭景衍冷哼一聲,“因為,他當日就是這麽跟我說的,我就是信了蕭景珃的鬼話,才把他當成知己好友,手足兄弟,結果——”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還說了什麽?”
“他還說,他總覺得你沒有死,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打消他的懷疑了。”
阮如玉看見他疑惑的表情,面上頗為得意,“我在他跟前哭了一場,由不得他不信。”
蕭景衍聞言,牽唇笑了笑。
“你笑什麽呀,我演技如此精湛,說哭就哭,你也不說誇誇我,還笑!”
“長卿,你在外人跟前哭過嗎?”
“沒有啊,那多丢人啊,我就是再難受,也不喜歡讓別人瞧見。”
阮如玉說着說着,忽然意識到不對,她抿唇看他,“我,我這樣是不是反而惹他懷疑了?”
蕭景衍挑眉,“所以你明白,我方才為什麽笑了吧?”
“诶呀。”阮如玉後悔不疊,急道,“那怎麽辦呀。”
“順水推舟,讓他知道我就是蕭景衍。”
“啊?”
蕭景衍是真的有些困了,他尋了個憑幾倚着,緩聲道,“疑心既起,要麽讓他徹底相信我不是蕭景衍,要麽讓他徹底知道我就是蕭景衍。”
“随之,你這話,我怎麽有點不明白呢?”
阮如玉還要再問,卻見蕭景衍阖着眼睛,呼吸勻稱,俨然已經睡着了,她不忍心叫醒他,只得姑且丢下此事,坐在一旁翻閱舞樂署的賬冊。
燭火輕曳,昏黃微攏,卷上文字映在她的眼底,漸次變得模糊不清,她之前對此全無了解,這會子翻了這麽久,不覺眼皮沉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握着賬冊睡了過去。
另一邊,禮經博士杜恺兮原本已經要走了,他路過樂館時,瞧見大門虛掩,內有燭火,就想着進來瞧瞧,他才推門,竟看見了睡在一處的“裴義”和阮如玉。
他睜大眼睛,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伸手揉了又揉,“我的天吶。”
确認了屋中二人的身份之後,他大喜過望,才要喊人,突然又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
他勾了勾唇。
裴義,若不是你突然從涅槃寺跑了出來,太後娘娘也不會逐漸疏遠了我們杜家,你最近不是很得太後娘娘的歡心嗎,好啊,我就讓她看清你吃裏爬外的真面目。
他的目光落在阮如玉身上,笑得愈發狂妄。
阮如玉,阮氏才女,樂經博士,哼,你不是喜歡替人做主嗎,你不是喜歡多管閑事嗎,我看這一次,你會不會身敗名裂,讓你們阮氏一族因你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