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辟寒

辟寒

入夜。

街市空蕩, 門戶岑寂,一陣陣策馬疾馳聲踏破稀薄夜色。

宮門口的侍衛們看着迎面沖來的一人一馬,慌忙持刀攔住。

“何人在此喧嘩?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禁苑重地嗎?若想活命, 還不速速閃開!”

馬上的那人滾下馬背,鼻涕一把淚一把, “不好了!霍老将軍去了!”

侍衛們聽聞這個噩耗, 面面相觑, 誰也不敢亂動。

禁衛軍統領王赫正在附近巡視, 聞聲快步趕了過來, “怎麽回事?”

“王統領,你在這裏就好了,要不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王赫認出此人是兵部尚書霍寧的親兵郭萬裏,忙扶起他, “你別着急, 有什麽話慢慢說。”

郭萬裏哽咽不止,“霍老将軍前些日子不是病了嗎,他戎馬半生,無兒無女, 只有一個不成器的侄子, 霍老将軍病了之後, 他那個侄子也沒影了, 将軍之前救過我的性命,拿我當兒子一樣看待, 所以一直是我侍奉将軍湯藥, 今晚又到了将軍服藥的時候, 我叩了兩聲門,可屋裏卻遲遲無人應答, 我擔心出事,就推門進去了,這才發現将軍已經去了!”

王赫一驚,“不是說老将軍只是吃多了,積了食嗎,怎麽突然就——”

“是啊,午後我還陪将軍下棋來着,誰承想竟是最後一面!”

郭萬裏哭得悲切,王赫也不由得有些動容,他拍了拍郭萬裏的肩膀,轉頭吩咐一個侍衛,“快去回禀陛下!”

侍衛垂首,應聲而去。

王赫忙又補充,“霍老将軍為國征戰多年,如今驟然去了,陛下聽了一定難受,你說得緩些,別驚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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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怡夢宮。

蓮弦寶珠白釉熏爐中點着可以驅邪的辟寒香,氣味萦然,經久不散,燭光灑落紅羅璎珞鬥帳,山花焦葉的錦繡紋絡斜映在榻上女子的臉上,随着忽明忽暗的燭火輕輕曳動。

賈太後睡得不踏實,她悠悠轉醒,擡起眼皮,凝望着燭臺上那抹影影綽綽的淺淡昏黃,半晌,她披衣起身,赤着腳走到鸾鳳燭臺跟前,擡手從發間摸下一支金耳挖簪,用指尖挑着去撥弄紅蠟燭芯兒,榻上的任歸睜開眼睛,撐頭瞧着賈太後的一舉一動。

任歸在賈太後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他漸漸知道了這個女人并沒有看起來那麽勇敢無畏,她怕黑,每天晚上都要點着蠟燭睡覺,她有時候還會做噩夢,會在驚醒的那一剎那緊緊抱住自己,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不由自主地忘記她大梁太後的身份,把她當成一個普通女子。

任歸皺了皺眉,不知怎的,這些日子他同賈太後相處下來,已經沒有了最初那麽強烈的恨意,不行,這絕對不行,他用力甩甩腦袋,試圖将那點莫名其妙的情感全都抛諸腦後。

賈太後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首看他,語氣難得和緩,“對不住,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任歸愣了一下,他沒聽錯吧,她t剛才居然對自己說“對不住”?

他心緒複雜,久久不能言語。

此刻,她披着淡粉色的宮裝立于燈下,燭光曳在白皙的脖頸之上,仿佛一朵出水芙蓉,與白日裏的冷峭狠辣不同,她三千青絲暈着瑩瑩燭輝,眼角眉梢盡是溫柔,與尋常女子無異,完全不像記憶中那個手握生殺大權,動辄要人性命的太後娘娘。

任歸望着這樣的她,心中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賈太後見任歸不作聲,又是一笑,“你怎麽了?”

任歸搖搖頭,“沒事,你怎麽不睡覺?”

金簪被火烤得發燙,賈太後将金簪随手擱在一旁,緩步走到了任歸跟前。

“在等人。”

“等人?”任歸挑了挑眉,“什麽人?”

賈太後聞言,嗤然一笑,她的眼底一半魅色,一半森然,如同火光般忽閃不定,她揚袖捧起任歸的臉,盯着他的眼睛,輕聲說道,“好奇心害死人,你不覺得,你問的有點多嗎?”

任歸的心顫了一下,他何嘗不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他自住進怡夢宮以來,一向隐藏得極好,他怕她起疑,所以她不主動告訴他的,他從來不會多嘴問上半句,可是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底氣,忽而擡手握住了她的素腕,執着道,“如果我一定要問呢?”

任歸手心的溫度和金簪一樣燙,賈太後下意識地縮回手,卻被任歸攥得牢牢的,她細眉微挑,輕斥,“松開。”

任歸不僅沒有松手,反而加重了手上力道,他将她拽到懷裏,“告訴我,我想知道。”

賈太後垂眸瞧見自己腕上的紅痕,笑容一下子冷了下來,“放肆!你信不信,哀家即刻就可以下旨殺了你!”

“殺我?”任歸似乎笑了笑,他環住她的腰,“太後娘娘舍得殺我嗎?”

賈太後瞧着他俊秀的面容,神情略微柔和了些,她伸指挑起他的下巴,慢條斯理地說,“有什麽舍不得的,像你一樣年輕、一樣俊美的男子有的是,你以為,哀家非你不可嗎?”

任歸不慌不忙,他牽起她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脖頸間,仰臉看她,“好啊,既然如此,太後娘娘現在就殺了我吧,如果一定要死,我寧可死在太後娘娘手裏。”

賈太後揚唇,“你還真是不怕死啊——”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聽周寺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太後娘娘,霍家來人了。”

賈太後神情一肅,她松開了任歸的手,吩咐道,“把人帶去正殿。”

任歸聽得納罕,霍家?兵部尚書霍寧?

賈太後的餘光瞥見任歸緊蹙的眉頭,還以為他是害怕,她笑着搭在他的身上,在他頰側印下深深一吻,眼波柔魅似水,“等我回來。”

任歸被她吻得一怔,等他反應過來時,賈太後已經走遠了,他默了片刻,忽而踉踉跄跄地沖到雙魚銅洗跟前,清澈的水面映出他的臉,水波裹着燭光,晃出細碎的漣漪,任歸深吸一口氣,将臉埋入冰涼的水中,逼着自己清醒一些。

阮府。

天剛蒙蒙亮,阮如玉從夢中陡然睜開眼睛,“小菁。”

小菁給她披上衣裳,“姑娘怎麽醒了?可是要喝水?”

“不用。”阮如玉拉住小菁的手,“小菁,你可曾聽見外面的聲音?”

小菁側耳細聽,“沒有啊,這大清早的,外頭哪有人啊,姑娘,你是不是夢魇了?”

阮如玉不作聲,不知為何,她心裏慌亂得很。

她醒得早,提前傳了早膳,吃到一半忽見蕭景衍和阮文卓疾步走來。

“随之?阿兄?你們怎麽來了?”

蕭景衍神情嚴肅,“出事了,兵部尚書霍寧昨夜暴病身亡,大夫看了,說是中毒所致。”

叮當一聲脆響,阮如玉手中的湯匙一下子摔在碗裏。

“中毒?什麽毒?”

“還不知道,皇上讓太醫趕去霍府了,還有一件事十分蹊跷,霍寧的侄子霍起昨夜主動向陛下招認,說是此事與他有關,霍起現在已經被下獄了。”蕭景衍頓了頓,“長卿,霍起昨夜去怡夢宮求見了太後娘娘,我查過霍起近日行蹤,在霍寧出事前,他還曾經見過你。”

“不可能,我都不認識霍起,我怎麽可能見過他呢。”

“長卿,你仔細想想,你那日下了朝,是不是去了一趟流酥齋,還撞見了一個男子。”

阮如玉驀然想起那個行為輕佻的男子,“原來是他?”

阮文卓點頭,“我當日就覺得那小子鬼鬼祟祟,行跡可疑,看着又有幾分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沒想到竟然是霍寧的侄子,早知道是他,我就該把他直接拎去霍府。”

阮如玉思忖片刻,心說不好,忙喚,“小菁,你快把流酥齋的那個漆盒拿過來。”

小菁不敢耽誤,立刻捧了漆盒過來,阮如玉仔仔細細翻看一遍,卻是并無異常,她撂下漆盒,“難道是我想錯了?當日不過是巧遇罷了?”

蕭景衍接過漆盒,“這天底下哪有那麽巧的事?你想啊,你才入朝為官,霍寧就死在了家中,我可以肯定,不論是誰殺的霍寧,到最後,他們一定會把髒水潑到你的身上。”

“是啊如玉,他們分明就是沖你來的,這個建康你不能再待下去了。”阮文卓不由分說,拽住她的手,“趁現在他們還沒動手,跟阿兄回孤山,咱們從此再也不趟這趟渾水。”

阮如玉抽回自己的手,“不,阿兄,我不能走,如果我走了,就說明我退了,我怕了。”她擡起眼眸,神色堅毅,“我一步步走到今日,屬實不易,所以我決不能退縮半步!”

阮文卓急了,“那你打算怎麽辦呢?如玉,你別忘了,你不單是你自己,你還是阮氏的女兒,你不能因為一己私心,就将阮氏一族攪入這些是非之中。”

“我知道,阿兄,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牽連到你,也絕對不會牽連到阮氏一族。”

“這是什麽話?”阮文卓咬牙,“如玉,你以為我阮文卓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嗎?你若打定主意不走,阿兄護着你便是。”

“當然不是,阿兄,你也不單單是我的兄長,更是父親母親的依靠與指望,我執意留在建康,已經是不孝了,我又怎麽能把你再牽扯進來,無論我要做什麽,都與你無關。”

阮文卓聽了這話,心中更是擔憂,“如玉,你到底要做什麽?”

“當然是将計就計啦。”阮如玉輕輕一笑,看向蕭景衍,“随之,你願意幫我嗎?”

蕭景衍遲疑了一下,颔首道,“當然,不過前提是,你必須保證你自己的安全。”

阮如玉眨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放心,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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