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謊言
謊言
或許沒有人相信一個只有七歲大的孩子可以設計一位大人丢了工作, 并且永不為政府錄用。
以利亞牧師身體痊愈後，聞聽自己一手創辦的福利院由政府接管很是欣慰，身體剛好沒多久便急匆匆趕回國內, 去看之前由他照顧的孩子們生活得怎麽樣。
對當地政府機構來說這是正向宣傳的好時候, 讓更多的人看見對未成年孩子的保護和愛的延續，而以利亞牧師是最好的宣傳員，政府安排了新聞記者跟随，那是塘南鎮第一次以直播的形式出現在大衆視野，直播時間在午休時間段，看的人自是不在少數。
所有的小朋友由照顧他們的阿姨提前帶進教室教他們做手工。老舊的長條桌并在一起堪堪擠下二十人, 每個小朋友換上了他們最新最幹淨的衣服，阿姨再三叮囑不可以亂說話，如果有人問院長對他們好不好，要說好，坐在位子上不要随意走動。
對于七歲的阮妤來說, 她知道不讓走動的原因是怕來的人發現他們腳上的鞋破舊單薄，前一晚她親耳聽見葉清同阿姨說起此事。
小孩子們乖乖聽話, 做着已經學了三天的t手工折紙，分為三組，每組學的東西不一樣。阮妤記得葉清對阿姨說過明天領導們會在上午十點左右到達福利院，并過來教室拍攝。
正前方桌子擺放了一個電子鐘，阮妤盯着上面顯示的數字9:50，她緩緩舉起手, 怯生生開口：“貴姨, 我想上廁所。”
貴姨正幫忙指導剪紙, 聞言，直起腰找尋說話的人, 視線定格在阮妤身上時，眉頭不由皺起，她還記得葉清的囑咐，說話語氣稍重：“一會兒記者們就過來了，再忍忍。”
阮妤咬着下唇，揉了揉肚子：“貴姨，我好像……吃壞肚子了。”
今天是聖德兒童福利院大日子，葉院長特意交代要她一定看好這些孩子別出岔子，事情若是順利辦成，獎勵她兩百元，對她這種上了年紀找不到工作的人來說，兩百元已是非常高的獎金了，她只想順順利利拿到錢。
要是領導來了，小孩子拉肚子鬧出笑話，葉院長指不定怎麽找麻煩。王萍貴思來想去，穩妥起見還是先讓阮妤去上廁所。
“快點去！”王萍貴拉着臉瞪她，“真是麻煩！”
阮妤捂着肚子跑得飛快，這是她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跑進住處，從鐵皮衣櫃裏找到自己深夜偷偷剪壞的衣服穿在身上，又在水泥地蹭了一手灰均勻塗抹臉上。
牆上是用透明膠帶固定的小鏡子，膠帶貼了一層又一層，沿着鏡子四邊增加，中間留出來的位置離遠些才勉強照到全臉。
鏡子中瘦小灰蒙蒙的臉看上去甚是狼狽，阮妤微微吐氣，垂在身側的小手一點點握緊給自己加油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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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距離教室不過兩層，阮妤從樓上下來，教室裏傳來陣陣掌聲，她輕手輕腳靠近栅欄窗，葉清站在講臺，拿過話筒面色紅潤，自豪說出背了幾天的演講稿，臺下一早布置好的辦公桌椅供過來的貴賓們坐，他們穿西裝打領帶，其中只有一位高鼻梁的外國人穿着較為休閑的服飾坐在衆人中間。
福利院的牆上有這位外國人的照片，阮妤知道他就是聖德兒童福利院創辦人——以利亞牧師。
葉清站在臺上說得差不多了，把話筒遞了回去，各領導們簡單拍拍手以示尊重。
記者詢問葉清接手福利院以來的工作計劃和接下來的安排，早先打過稿子，葉清還算應對得宜。
左不過是來走過場，領導們瞧着差不多了便邀請以利亞起身前往講臺前準備拍照結束此次行程。葉清身為副院長，熱絡忙碌着，等衆人位置确定好後，自己則站在最角落揚起笑容目視前方相機。
照片拍了幾張，以縣長為首的政府單位工作人員象征性和小孩子們拍了幾張合照，素材已經夠了，時間也差不多了，縣長等人準備離開，攝影機仍在錄着，有些場面話還是要說，畢竟在直播，面子工程不能少做。
剛走出教室，一道人影直愣愣沖進縣長懷裏，撞得他向後踉跄幾步，跟在後面的人趕緊伸手扶着唯恐出了事。此起彼伏的關切詢問嗡嗡嗡吵個沒完，縣長站好後理了理衣服，瞧見不遠處做錯事低頭不語的女孩。
他眼神勒令喋喋不休的下屬們，調整好情緒露出和藹的笑朝阮妤招招手：“小丫頭，你過來。”
阮妤沒有第一時間聽話過去而是看向葉清，眼神中透露出詢問的意思，怯懦不敢造次。
縣長察覺不對，循着小姑娘視線望去，懷疑的目光落在葉清身上。當着衆人面不好質問，便主動走向小姑娘，蹲下與她視線齊平，溫柔摸摸她的頭發，也是在這段時間裏，将眼前的小丫頭從頭到腳打量個遍，情緒逐漸升溫。
“吳縣長，雖然我沒有回中國，但是我看了新聞報道，社會人士捐贈衣物用品，為什麽小孩子會穿破舊衣物？”以利亞撥開人群來到吳宏深面前，他是歐洲人在中國待過幾年，中文還可以，不過對于國內說話婉轉這一套他不會，提出的質疑聽起來更為直接，反倒顯得他像吳宏深領導。
直播仍在繼續，即便掐斷，剛才以利亞的問題也已經讓媒體和電視機前的觀衆聽見，吳宏深逃脫不掉的問題，而現在如何處理保住工作杜絕惡意猜測是首要解決的。
吳宏深任由攝像頭對準自己，他拂開周圍簇擁的下屬們，拉着阮妤神色嚴肅走到葉清面前，“這是怎麽回事？”
葉清心知肚明，可正是心裏清楚，面對事情捅破，領導當面質問，她壓根沒想過對策，幹站着“我”了半天湊不出一句完整解釋的話，而這只會更加坐實猜測的真實性。
吳宏深瞧着她張唇不語，神色慌張，眼珠子四處亂看，心裏已然有了答案。企業以及社會人士捐贈的物品或其他東西只怕都進了她腰包，否則又該怎麽解釋面前穿着破爛的小丫頭為什麽如此狼狽？
“聖德福利院負責人是你，這個小孩子穿成這樣你怎麽解釋？”
“縣長這是誤會！”葉清看了眼對準自己的攝影機，扯出難看的笑容，還在為面子和保住飯碗強撐，“這個孩子叫阮妤，她自打進了福利院就沒聽話過，分發的新衣服是她自己不穿的，您看教室裏的孩子們穿着就知道我沒騙人。”
教室裏的孩子穿着的确正常，幹淨整潔和阮妤差別很大，這也讓吳宏深陷入了新一輪懷疑中，總有一個人在說謊，可他不相信一個小孩子放着新衣服不穿每天髒兮兮，怎麽推敲都說不過去。
跟在身後的下屬主動走到阮妤身旁問話：“你叫阮妤是嗎？”
阮妤盯着他一直看，過了許久才輕輕點頭應下。
下屬原本想摸摸她的頭示好，瞧見頭頂灰蒙蒙一片，這個念頭迅速打消了，彎下腰官方口吻詢問：“你有新衣服嗎？”
阮妤認真思考片刻，先是點頭接着又搖頭，聲音很小似蚊蟲：“我媽媽買了好多新衣服，可我不知道哪兒去了……”
塘南鎮批準擴建的首要原因就是因收養的孩子無父無母無親戚照料，和其他福利院不同，他們只有這一個去處，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小孩子有母親住進福利院的，很難不讓人懷疑是不是職工孩子混進福利院占用有需要的孩子名額，領國家或社會補貼。
吳宏深不便開口終止直播，下屬得了眼神授意悄悄來到記者身旁商議能不能先關了直播，再繼續下去他們塘南鎮只怕往後沒安生日子了。好在跟随的記者還算好說話，請示了領導，同意先暫停直播，半小時後恢複。
意思很明顯了，給你吳宏深半小時時間把這堆爛事處理幹淨，要是沒解決那就是你工作能力不行，別怪他們不給面子追責。
葉清氣得肺快炸了，又不能把阮妤揪過來，面上還得裝作被誣陷受委屈的慘樣，嘴上振振有詞請求吳宏深予以公平處理。
吳宏深既然能坐上縣長位置，自是有一定處事能力不會聽信一人言，何況這件事不能擺在明面上處理，想要知道真相就得暗處來。
“今日這事希望葉副院長能給我一個說法，冠冕堂皇地解釋就不必了，既然你說東西都發放了，我要看到究竟有沒有落實。”
葉清緩緩擡頭瞥了眼王萍貴，在衆人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時，有一人悄無聲息從教室後門蹑手蹑腳離開，消失在樓道。
葉清的遲遲不語仿佛坐實了自己喊冤不過是演戲，吳宏深沒有時間同她在這兒幹瞪眼，厲聲催促：“葉副院長，坦白從寬的道理你應該懂，若發現任何不法行為我會親自送你去吃牢飯。”
“吳縣長您別生氣，我一直不說話是想告訴您，之前政府補貼以及外戶送來的用品不是全部都發放了，有一半存放倉庫，還有一半發放了。”
吳宏深不語，那雙審時度勢的眼停留在葉清身上足有一分鐘，“是嗎？那就麻煩葉副院長帶路，正好上次走得匆忙，這次有時間看看孩子們的住處我也放心。”
“當然！”葉清褪去緊張，從容邀請衆人跟她前去參觀住宿環境，她走在前面，步伐緩慢，以邊走邊介紹的形式領路，為自己争取時間。
兩層的距離，硬生生走了五分鐘。
葉清依舊保持引路姿勢來到第一間宿舍：“這間就是孩子們的宿舍，你們可以進去看看，不過小孩子喜歡塗塗畫畫，牆面可能不太幹淨。”
下屬推開了宿舍門，吳宏深是第二個進去的人。普通的上下床也是福利院t标配，臨門位置擺放半面牆的鐵皮櫃，用于放小孩子們的衣物，每個櫃門都貼了名字和序號。
葉清主動過去打開其中一個櫃門：“您看看。”
吳宏深往前走兩步，櫃子裏的衣服整齊擺放着，由企業或社會捐贈的衣服上都會印有标志，很好分辨。
為了保險起見，下屬将所有櫃門一一打開，每個孩子分發的衣物數量差不多，确實沒異樣。
吳宏深手機響了，擡手阻止衆人跟着，獨身走出宿舍沿着廊道往前走，等挂了電話才發現自己走到了303宿舍，他正打算沿路返回，有人從最末間宿舍出來，手上拿着袋子，動作利落，從另一邊安全樓梯快速離開。
瞧着背影吳宏深覺得有些熟悉，一時沒想起來，視線被風吹開的門吸引，腳腕像是被系了牽引繩，莫名地朝着最後一間屋子走去。
沒有人跟着他，他獨自一人走過去輕輕推開了房門，和第一間布局相同的宿舍，連東西擺放位置都一樣。吳宏深沒發現異樣便打算離開，餘光無意瞥見一扇櫃門并未完全關嚴實。
強迫症所致，他折回去伸手打算把門關好，只是那扇櫃門好似在和他鬧脾氣怎麽也關不上，吳宏深把櫃門徹底拉開，想看看什麽原因造成無法關閉，指腹不經意觸碰到疊放整齊的衣服上，竟有熱意傳來。
鐵皮櫃裏存放東西，尤其是衣服怎麽可能還發熱？
吳宏深手往裏伸了點，櫃子裏的衣服的确溫熱，但院裏并沒有曬衣服，那這衣服好端端怎麽會熱？他順手打開隔壁櫃，衣服也有熱度，接連打開好幾扇櫃門，所求結果并無不同。
“吳縣長，您怎麽來這兒了？”葉清站在門外笑臉相迎，“大家都在找您。”
吳宏深不動聲色關上櫃門，思忖片刻，轉身後露出笑意：“接完電話才發現這兒還有一間宿舍順手推門進來看看，葉副院長的确沒說謊。”
葉清松了口氣，眉目舒展，神色明顯放松下來，而這些細微的表情和動作，對正仔細留意她的吳宏深而言，心裏有了答案。
“對了，這麽多東西應該有倉庫存放吧？葉副院長不如帶我去看看也讓大家信服。”
“那是自然，吳縣長您先請。”
倉庫在二樓南面，有陽臺，光線足夠，兩間宿舍大小，裏面堆了不少東西，還有未處理的空箱子。
吳宏深進去後和剛才一樣四處看看，經過空箱子時随意一瞥，白色塑料袋下方有一把紅色的剪刀，他沒問，注意到陽臺旁擺放着幾個大箱子，箱口大開，陽光斜斜照進箱子裏，裏面還存留一半衣服。
吳宏深站在箱子前，随手拿起一件衣服指腹輕捏，熟悉的熱意傳入指尖，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些就是送過來的衣服吧？”
“對的，這些都是，我讓底下人先分發了一部分，等穿舊了才分發新的。”
“做得不錯。”吳宏深将衣服放回原位，擡頭觀察四周，掌心輕拍紙盒，“做得真不錯。”
明明是一句褒獎的話，葉清聽着心裏頭不大舒服，吳宏深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讓她一時拿捏不住心思，略探詢的口氣：“吳縣長，捐贈的東西我們都是擺放在這兒的。”
氣氛頗為微妙，跟吳宏深後面做事的下屬們心照不宣地眼神交流。
“福利院也來過了，葉副院長的确負責任，剛才的事可能是誤會，”吳宏深主動為葉清證明，“就是要辛苦葉副院長要寫一份詳盡的物品清單和使用數量，我們也好和上方解釋清楚來龍去脈，畢竟今天直播出了這事。”
意思明确，你葉清明知道今天有記者跟随且是直播形式，沒有提前做好準備，面對突發事件更沒有能力解決，讓你寫詳盡的物品清單就是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造化。
葉清像被擺在架子上火烤，要麽丢了工作面臨被查，要麽乖乖應下交一份假清單，于公于私第二個選擇才是上上之選，她定了定心神鄭重點頭：“吳縣長您放心，清單我一定極盡詳細交上去。”
吳宏深給了她選擇的機會，對于葉清毫不猶豫選擇賭一把仕途，他沒有多言，倒是煞有其事地走到她面前停下，領導壓迫力一點一點施加，沉默遠比多言更為有效。
周圍跟着的人自覺低下頭，感知到一股莫名的危險，誰都不想沾染半分，盡量降低自己存在感。
吳宏深從葉清面前越過，沉默過後是對此次突發事件的總結：“告訴新聞臺的人，直播結束，有任何疑問我會和上面解釋，責任我擔。”
一樓教室裏，小孩子們天真無邪的臉乖巧地趴在窗沿，看被人簇擁下樓離開的男人，還有再次阻攔男人的阮妤。
一張不知被折了多少次的紙條由一雙蒼黃的小手小心翼翼遞上，阮妤看了看面前領導，又害怕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吳宏深沒接，透過紙張厚度能辨別出不是一封告發信，何況以她的年紀也寫不來完整的信件。
葉清眼瞧着領導就快走了，她也讓人把事遮掩了七八分，阮妤這個死丫頭還敢冒頭，窩了一肚子的火忍不住了：“阮妤，你平時不聽話老師和我都可以原諒你，今天真的讓我們很失望。”
阮妤聽話地點了下頭，在所有人都以為她會立刻離開不再生事時，固執且快速地把紙條塞進吳宏深衣服口袋裏，衆人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她已經跑進了教室。
葉清扯出難看的笑：“吳縣長真是不好意思，也怪我們平時對他們比較縱容，見到生人過來沒大沒小，請你們包涵。”
她這一番話說得好聽，在場之人，尤其官場上混的人對她這番言論除了豎大拇指別無他言，明面上是道歉實則擡高自己，形象樹立得不錯，留在福利院當一位副院長真真屈才了。
吳宏深什麽話都沒說也未有旁的表示，他和新聞臺的人一前一後離開，離開前透過車窗看葉清站在臺階上同他們揮手示意，從口袋裏把那張紙條拿出來展開。
确如他先前猜測，不是告發信，僅有一句簡短的話，歪歪扭扭的拼音拼湊出的求救信息。
[ta hui da wo jiu jiu wo！]
——她會打我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