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周烈在練刀。

掃、劈、撥、削、掠、奈、斬、突,他手中的刀已經消失了,成為天地間橫掃山川的風,呼嘯飛馳,狂暴兇狠。刀鋒金屬的刃切割空氣,渺茫的震動一下,一下,四面八方彙來,成為帶着血氣的清吟,仿佛生死判劃下的那一筆——

“戚家刀。”

攝政王背着手,站在跨院外,背着手看他。

周烈并沒有收刀的意思,挽了個刀花,忽然沖着李奉恕去了。

的确是戚家刀,未嘗敗績的戚家軍的刀,大晏的銅牆鐵壁,武毅公的刀。

李奉恕看那狹窄的刀在空中揮了一圈,直直劈下來。他向後一仰,随手拿起鋤地的鐵鋤一擋——亂放東西也有亂放東西的好處,他為了種蔥農具家夥事兒配得齊全,府裏的仆人連大承奉都不敢亂動他的寶貝——戚家刀砍在鋤頭上铮鳴一下,周烈幾乎被刀上傳來的後座力向後一推。

攝政王拉開仆步,身子壓低向後,這是長@槍準備攻擊厮殺的起始姿勢。李奉恕一轉鋤頭,木柄的鐵鋤忽然像乘風的游龍直直刺過來。

刀是百兵之膽,大開大合平拼的就是悍不畏死。槍是百兵之祖,最原始的士兵的武器,只是為了厮殺而生。

李奉恕會的招式并不多。總共幾招,他每天每天偷着練習,基本功無人能敵。而且他有一個秘密,一個平淡的秘密:

他幾乎像是話本小說裏的傳奇,力大無窮,永不疲怠。

李奉恕記事起就發現,自己周圍的東西都無比脆弱。茶杯,木椅,還有人。他的親娘一直在訓練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并且告訴他,不要輕易表現出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力量到底是哪裏來的。或許是太@祖。那個戎馬一生,到死都拔山扛鼎的遙遠的老頭子,還有這個老頭子篡位的四兒子,太宗,生于戰場,馬革裹屍。

太@祖太宗的力量被人描述過,永遠精力過人永遠不知疲倦,“力舉千鈞”。

這個詞有可能會被理解為寫書的人拍的一記馬屁。

但萬一,這四個字,是事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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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烈很快被李奉恕的力量震驚了。軍中鮮有能和他對招拆招走上四十回的,因為他力太大。但現在,他握了握被刀上的後座力震麻的手,經驗告訴他不能再撐下去,再下去拇指和腕骨有可能骨裂。

李奉恕站立,收了鋤頭,扔在地上:“很久沒打得這麽痛快了。你是我見過的最耐揍的了。”

周烈道:“……謝謝。”

王修靠着月亮門笑道:“打得精彩,就是鋼刀砍鐵鋤,聲音太牙酸。”

李奉恕吓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王修指指跨院外,可憐魯王府的仆人驚恐地擠在一起,像一群受驚的無辜的雞,瞪着眼睛看李奉恕。

“你倆萬一誰死了,我幫剩下那個一起毀屍滅跡。”

李奉恕活動活動手腕。他的手腕子也麻。他現在更稀罕周烈一點,很久沒能這麽放心大膽不怕弄死人地打一場了。

周烈心疼自己的刀,對着光檢查。戚家刀細但不薄,刀鋒銳而不脆,是真正殺人的上品,一支軍隊上萬士兵用反複殺人的經驗千錘百煉出來的煞刀。

“武毅公的刀,不錯。”王修一挑眉。

周烈嘆道:“是啊,武毅公的刀。”

王修知道周烈耿直,倒是沒想到他會敬佩武毅公。世間流傳武将大多數是周烈這款,殺伐決斷不容沙子,忠心耿耿,不會說話,一副心腸直上直下,清正而貧窮,簡直成了必須的樣板。武毅公是個另類,他的軍隊一生從無敗績,他曾是大晏的銅牆鐵壁。可是他很世故,也頗圓滑。閹黨文官争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他夾在中間左右逢源。武毅公很接地氣,該拿的錢也拿,該收的美人也收,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他的軍隊從來不欠饷,他的軍隊裝備世上無出其右,他的軍隊是整個大晏帝國最精誠的劍和盾。

“我只恨……沒有武毅公的本事。”周烈笑起來。

武毅公打了一輩子倭寇,其實是打了一輩子倭寇的支持者。語言不通隔海相望的強盜為什麽會殺之不盡,為什麽越殺越多,為什麽越來越猖獗,最後竟然可以抵抗正規軍隊。大晏的朝堂裏到底有沒有人拿過倭寇海盜的好處。拿了多少。誰是這些強盜利益鏈條的庇護傘,到底是誰。

當年武毅公也許是知道的。

說不定,武毅公為了軍饷軍備,還要巴結那個人呢。

大晏啊。

李奉恕道:“你蠢不蠢。”

周烈道:“有點。”

王修道:“你們餓沒。”

第二天仆人們戰戰兢兢去叫李奉恕起床上朝。李奉恕早上起太早頭痛,因此起床時脾氣不太好。昨天李奉恕好好表演了一把什麽叫力拔山兮氣蓋世,仆人們更怕他了。

李奉恕捏着鼻梁皺着眉,他頭疼。幾個女人伺候他洗漱換衣,大承奉在一邊低聲道:“富太監的人昨天晚上來了……”

李奉恕站着,閉着眼,沉聲道:“要是太後鬧幺蛾子,不用回了。皇帝沒死,也不用回了。”

大承奉閉上嘴,沒話了。

王修起得早,滿院子溜達。周烈起得更早,光着脊梁拿着把槍在耍。沒有女眷就這點好處。

李奉恕早上沒怎麽吃飯,皺着眉往太陽穴上抹薄荷油。王修啃煮玉米,腮幫子一鼓一鼓跟只老鼠似的。

文官最近為了加薪的事兒內讧了。李奉恕畫了個大餅,然後讓戶部核準庫銀及近十年稅收。然後,顯而易見,諸位撕上了。

李奉恕閉着眼睛捏鼻梁,冷笑一聲:“知道去年江浙鹽稅收了多少麽。”

王修老神在在啃玉米,周烈傻乎乎接話:“不知道啊?”

李奉恕比了兩根手指。周烈老實:“兩萬兩?”

李奉恕道:“二十兩。”

周烈愣了,王修咯吱咯吱嚼玉米。

半晌無話,王修拿了只新玉米,忽然道:“我以為,俸祿再翻幾倍,也趕不上諸位大臣小臣貪的。你這加俸的手段既明目張膽又簡單粗暴,他們也不會上鈎的。”

李奉恕沒吭聲,心裏接了一句,你可真看得起他們。

他們當然知道。起碼何首輔和劉次輔肯定知道。攝政王抓着把魚食把一池塘的魚都翻了起來,所有魚都心知肚明攝政王要幹嘛,所有魚都耐不住要去吃魚食。

沒人會真的說出來,否則什麽意思,給大家加薪不好麽。

大家都是人精啊,這話要說也是別人說,才不會自己說。

大承奉彎着腰跑進來,低聲說了句。李奉恕一皺眉,鼻子裏似笑非笑呼了一口氣。

李奉恕沒打算出家,所以他還是有欲`望的。他喜歡一種石頭,綠的晶瑩,産自交趾。這東西比一般玉要硬,不大好加工,所以成品的翡翠稀少。何首輔的了塊上好的翡翠料,又在交趾找了翡翠師傅,一齊送到攝政王這裏來了。

王修比了個拇指:真不愧是首輔,送禮的學問都研究透了。

一般上位者最忌諱臣下妄自揣測自己的心裏,又忌諱臣下不揣測。何首輔揣測到了李奉恕喜歡翡翠,又不妄自揣測李奉恕愛挂件還是擺件。翡翠石好尋,夠格的翡翠師傅中原王朝可沒有。送個翡翠師傅,可比翡翠石厲害多了。

李奉恕漠然站起,走進院子裏抽了根蔥扔大承奉懷裏:就雕這個!

今兒風有點大,大承奉抱着根蔥風中淩亂。

王修嗤笑。攝政王為啥喜歡翡翠,因為蔥心綠呗。

皇帝下了朝要聽講課,按理說攝政王要陪着。可惜但凡李奉恕在書房,帝師肯定要講什麽是正朔什麽是大晏的正朔。李奉恕擔心自己一直陪下去皇帝以後只會寫“正朔”倆字兒了。再說帝師花白胡子一把年紀,慷慨激昂過了頭一口氣嘎巴背過去就上不來。

所以他心安理得下了朝就回府睡午覺。

今天下了朝他剛想走,龍椅上的皇帝奶聲奶氣叫了聲:“李愛卿!”

李奉恕反應了半天合着這“愛卿”是自己。

他轉過身去看皇帝,似笑非笑道:“陛下,你還是叫臣叔叔吧。”

皇帝甕聲甕氣哦一聲。

李奉恕等下文,等了半天沒有。皇帝坐在龍椅上越來越郁悶,李奉恕看一邊的富太監,富太監低眉順眼不擡頭。

皇帝伸出兩手,撅着嘴。

李奉恕沒對付過小屁孩,他需要富太監給他翻譯。富太監做了個抱的動作。

李奉恕恍然大悟,幾步上前一把把皇帝陛下撈進懷裏。皇帝哼了一聲。然後把臉貼着李奉恕的脖子在他懷裏趴趴好。

小孩子骨頭都軟,也沒什麽分量。軟綿綿一團。

李奉恕很吃驚。皇帝給他娘教的,天天給李奉恕擺臉色,今天怎麽轉性了。去書房的路上皇帝在他懷裏打起小呼嚕。

富太監低聲道:“禀攝政王,陛下這幾天一直做噩夢,沒怎麽合眼。”

李奉恕看富太監一眼。富太監道:“陛下說了,攝政王在就不做夢。”

李奉恕道:“既然如此,直接去寝宮吧。不坐肩輿,我們走着去。”

太和殿到乾清宮着實挺遠,攝政王在前面抱着皇帝健步如飛,後面跟着一溜仆人小跑。小孩子都挺喜歡被人抱着,也不知道為什麽。皇帝在攝政王懷裏搖搖晃晃睡得正舒服。他夢見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馱着他走,周圍魑魅魍魉看見大老虎就跑,不敢再欺負他。

他抱着大老虎的脖子心裏想,要是大老虎一直馱着他,保護他,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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