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何畹将當年張首輔阿谀李太後的《恭頌母德詩》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随手一放。
每年打點富太監這麽些銀子,總是沒白花。宮中吹什麽風他一清二楚。這次富太監打發人急急忙忙往他手裏塞了張紙,上面寫了五個字:恭頌母德詩。
何首輔恍然大悟,回家翻箱倒櫃找出來神廟時張首輔寫的詩,使勁品了品,看笑了。
李太後有張首輔寫的詩,曹太後也來問何首輔要了。當年李太後是‘女中堯舜’,被尊稱‘聖母’,曹太後同樣是撫養幼帝,卻什麽都沒有。這是坐不住了。
門庭外大雪逍遙,風卷着冰粒撲進正堂。何首輔回顧自己屹立兩朝——即将是三朝的宦海生涯。景廟時進內閣,成廟時擢首輔。成廟頻繁地更換首輔,內閣差點內讧。如果成廟不死得這麽早,內閣危矣。可是成廟死了。前幾任首輔不得善終,輪到何畹,他運氣好,成廟油盡燈枯。何畹記得景廟的眼睛,也記得成廟的眼睛,攝政王的眼睛,那是李家太祖的眼睛,一代一代,看着自己的血脈。
攝政王。
何畹用手指蘸着茶在茶幾是上亂畫。皇六子李奉恕,不言不語,沉默異常。景廟罵他“驕橫跋扈,放肆狂妄”,魯地人回音“孤僻漠然”。
成廟在時根本就不提魯王,京城裏也把魯王忘了。魯王在山東什麽都不做,大門一關,誰都不見。和山東的文官一點不熟,山東總督楊源六年之中只在歲末才能遠遠和魯王打個照面。魯王府缺進項,魯王誰也不求,魯王府裏一個儀賓倒是很會做生意,愣是養了一大家子。
山東總督楊源。山東總兵田慶。山東鎮守太監童輝。統治山東的“三節帥”三人均和魯王“素無交往”。
何首輔摸摸下巴,他胡子養得好,三株青須,道骨仙風。
李奉恕。
何首輔離開茶幾,茶幾上的茶漬風一吹,就散了。
李奉恕一早起來,進入冬月,京城按例早上要喝辣湯吃炒肉佐渾酒,李奉恕看着桌子皺眉:“有粥沒?”
王修張羅早飯:“有,我叫人準備了。”
李奉恕早上起床氣兒不順,王修從來不惹他。仆人端着砂鍋白粥上來,王修舀一碗:“晚上又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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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捏鼻梁:“我怎麽就是夢不見他?”
王修一愣:“誰?啊。”
李奉恕咬牙切齒:“說死就死了,頭七也沒托個夢。”
王修明智閉嘴。
在山東時王修偶然間見到李奉恕的字,驚豔無比。來京城之後在中書省亂翻,翻到成廟批過的折子,王修終于恍然大悟,知道李奉恕的字像誰了。
成廟的字,落落高絕,亭亭孤勁,一派松柏風骨。李奉恕的字最像他的,但是沒有他如擁孤風的境界。
他本也不是他。
讀書時太子逼迫六皇子練字,練不好就上板子,太子親自打,因為大本堂的筵師不怎麽願意多搭理六皇子,看上去并沒有天資,再說長得也兇。
李奉恕一腦袋火氣,坐着橫眉怒目。王修把碗放在他面前:“吃吧,早上去上朝麽?我今天不當值。”
劉奉承進來跟王修耳語,王修看李奉恕終于肯用勺子翻粥,實在不想煩他,又不得不如實告訴李奉恕:“那什麽,有人想見你。”
李奉恕沒接話,想見他的多了。
王修撓臉:“有個事兒,你平時不關心也不愛聽,可能不知道。”
老李家,這幾年,淨唱大戲了。
大晏皇族,弑父。
仔細點說,兒子拿火器轟了老父。
被火器轟的老父說起來是開國太祖二十四個兒子的嫡傳後裔。李家的皇族實在是太多,太祖定下規矩不準做別的,只用領朝廷供養,導致後來李家有人因為領不到俸祿又不能謀生被活活餓死。成廟排除萬難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敕令大部分沾親帶故的“皇族”們自力更生,自己養自己,為不堪重負的朝廷好歹省了一筆。這位老王爺說起來是太祖嫡傳,可惜既無封地也無封號,将将在宗人府挂個名而已。論輩攀得上攝政王的堂叔,可是血緣已經太遠。
劉奉承不忍:“殿下,都事,在大門外站了一早上,請不走,那麽大雪……”
李奉恕摔了勺子,長長一嘆:“請不走,請進來吧。”
李奉恕原本的意思,是讓王修去招待“老叔”一頓,吃好喝好送走。攝政王就算惡名昭彰,李奉恕也沒打算跟一個老頭子使勁。老叔一進大門,李奉恕站在暗處看見了,肩上是雪,葛衣布鞋,與普通老農無異,一只胳膊還吊着。滿臉都是卑微的笑,連皺紋都充滿小心翼翼低聲下氣。
王修命人熬姜湯,一面招待“老王爺”吃早飯。老王爺抓住王修的袖子:“我想見殿下……”
王修心酸:“可憐天下父母心,難為你還為那個逆子着想……”
老王爺熱淚下來,撲通一聲給王修跪下,王修吓得倒退:“您使不得,您這是何苦……”
李奉恕忍不住,從暗處走出來,攙起老王爺。他本來可以不管,可是他受不了一個老父親為了兒子去讨好別人的笑容,卑微裏帶着希冀。
他受不了。
老王爺一個幹瘦的老頭子沒多少力氣,忽然嚎啕:“殿下,這次的事真不怪我兒,真不怪他啊……”
老王爺颠三倒四地說,李奉恕聽了個大概。老王爺的“世子”叫李在德,從小性子就軸。非常愛讀書,可都是讀的閑書。聖人之言從來不看,淨看些亂七八糟鬼畫符的玩意兒。老王爺怕他走火入魔,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書都燒了也不管用。先帝開恩,準許皇親自謀營生,老王爺尋思家裏揭不開鍋了讓李在德考個功名或者弄個差事,起碼上街給人寫信啊?李在德又迷上了火器。天天在家裏弄嗆死人的東西,要不就大半夜梆梆響。第二天一看,屋子牆塌一半。
又一次破屋的瓦被震下來之後,老王爺忍無可忍踹了兒子的門,剛一進門不知啥炸了,老王爺就受了傷。
本來不欲聲張,自己看了大夫抓了藥養養就好了。誰知道這事怎麽出去的,傳着傳着成了不孝子火器轟老父,雖然事實好像也是這樣,可也算有隐情啊!
李奉恕哭笑不得地聽完老爺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敘述,突然很想見一見那個李在德。他輕聲道:“老叔莫急。我這就去宗人府看他,問問怎麽回事。就算不能立即保他出來,也算能打點一下讓他舒服些。”
老爺子用李奉恕的手帕擤了頓暢快的鼻涕,忽然又想起來,從破外衣裏掏出個鐵管:“我那孽障說了,您看到這個自會救他。”
李奉恕拿着鐵管,這似乎是铳。比起火铳,更像鳥铳,有彎彎的把手,還有扳機。奇特的是外觀齊整,找不到火繩。李奉恕擺弄半天,稀奇:“沒有火繩,如何使用?”
老爺子道:“我那孽障說,本就不用火繩。”
李奉恕立刻站起來,喚大承奉更衣備馬,臨走前告訴王修好好招待老爺子。
宗人府本來是懲戒皇族的,所以條件相對好一些。起碼牢房空間大,也幹淨。攝政王要找李在德,宗人令親自領他去。遠遠看,李在德的牢房一整面雪白的牆壁上全是塗鴉,烏黑一片,亂七八糟。李在德背對着栅欄坐,背影細瘦,一副營養不良的德行。
攝政王袖着手看了半天牢房牆上的塗鴉,也沒看明白。宗人令高聲喝道:“李在德!拜見攝政王!”
李在德轉過身來,面目倒是清秀,也沒什麽血色。兩只大眼睛四處漏光,一點神也沒有。他眯着眼睛伸着臉:“哪個是攝政王?”
宗人令罵:“放肆!”
李在德委屈:“我看不清。”
李奉恕道:“我就是。”
李在德坐在地上仰着臉:“嘩,好高。”
李奉恕道:“老叔來找我,給我了這個。”他晃晃手裏的铳:“送個鳥铳就賄賂我?”
李在德有點不屑,使勁看了李奉恕一眼,還是沒看清他長什麽模樣:“鳥铳?愚人不識南海珠!”
李奉恕攔住要發作的宗人令:“行,你跟我講講,南海珠什麽樣子?”
李在德盤着腿撐着下巴:“用過铳沒有?”
“自然。”
“不管是火铳還是鳥铳,什麽最麻煩?”
李奉恕挑眉:“用铳,倒藥裝藥壓火裝彈裝火繩開火門蓋點火繩這些步驟缺一不可,并無什麽最麻煩之說。”
“為什麽要這麽多步驟?為什麽非得這麽麻煩?”
“啊?”
“一個熟手把這些動作都做完,需要多久?”
“最快大約也得十之一刻鐘。”
李在德問道:“若是一支軍隊是十之一刻鐘,另一只軍隊只要四五息,誰死誰活?”
李奉恕吃驚:“如何做到?”
李在德道:“前面裝着麻煩就用後面嘛。火繩麻煩就不用火繩嘛。”
這對父子倒是一脈相承的說話颠三倒四。
宗人令是個機靈的,早命人進去收拾李在德的牢房。李在德在一邊跳腳:“不準動我的牆!不準!”
李奉恕道:“你這畫的是啥呢。”
李在德頗驕傲:“格物致知,我畫的全是格物之法!”
李奉恕道:“格物的結果,就是這把铳?”
李在德忽然斂了神色,極為嚴肅地沖着宗人令道:“殿下,我知道你是攝政王,你有天大的權,我得勸勸你。你知不知道一百年前泰西國的一個畫家早就把火繩去掉了?他們用的铳都是不點火的。我大晏現在是君臨四方沒錯,但是一直偏安一隅不思進取,等泰西諸國都用上不用火繩的铳,我們的軍隊十之一二刻鐘甚至十之六七刻鐘才能打的铳如何對別人十幾息的铳?我說殿下啊……”
李在德對着宗人令滔滔不絕口稱殿下,宗人令尴尬地躲,李在德從栅欄裏伸出手去揪宗人令的肩膀。宗人令氣急了,喝道:“無狀!”
李奉恕被氣笑了:“你揪他做什麽,我才是攝政王。”
李在德兩眼迷茫地轉了轉,呵呵笑道:“那你走近一點嘛。我看不清。”
李奉恕推開宗人令,自己站在他面前。兩人之間隔了栅欄,李在德摸摸李奉恕的衣服,羨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這皮裘好,可是賣了我都買不起。”
李奉恕道:“虧你還想着你爹。你爹那麽大年紀跑到我的府上下跪為你求情,就憑這個,治你個大不孝不為過。”
李在德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認真地說:“殿下,我現在就死,太可惜了啊。”
李奉恕道:“有什麽可惜?”
李在德解釋:“殿下,我現在真的不能死。你看,我剛摸到一點改進铳的門道。你不知道那些歐羅巴人多雞賊,這種不用火繩的燧石铳他們藏得多緊,咱們大晏人想摸摸都不行。我有意結交了幾個意大利國人又領他們逛窯子又領他們喝花酒,灌醉了才偷偷看了幾眼。不過這幾眼也有用,我摸索數月終于有了點門道,他們那個畫家真是天縱英才我跟你說這個铳……”
李奉恕看他又要東拉西扯,連忙道:“你是說,你這铳還不完善?”
李在德激動:“對對對,殿下!你不是打仗的你肯定不知道,你讓哪個将軍去試試!不用火繩另說,我保證,後裝火藥的铳,天下就這一把!”
李奉恕道:“……你平時是不是很得罪人?”
李在德一歪頭:“殿下你咋知道。唉這個不重要,殿下我聽說周将軍也北京,您能不能幫我把這把铳送給他?讓他試試,然後讓他取個名字!”
李奉恕被李在德逗樂了:“行,你放心。”
李在德立即很熱情地問:“我還用死嗎?”
李奉恕道:“禍害遺千年,你知道吧?”
李在德一拍手:“謝殿下!”
李奉恕道:“你這把铳若真那麽好,我把身上的皮裘給你爹。”
李奉恕走出宗人府,李在德在後面搖手:“殿下你要再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