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二月二,龍擡頭,還是皇帝陛下的萬壽聖節。京城一絲龍氣兒都沒沾上,被陰沉沉的天壓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恹恹地趴着,萬壽聖節就這麽沒精打采地過去了。

皇帝陛下也恹恹的。他從太廟回來,高燒一場。太後和壽陽公主守着他,小胖子說了一宿胡話。太後俯身去聽,聽見兒子念叨什麽虎。

虎?

皇帝一病好幾天,攝政王代皇帝聽政。朝臣面北而立,攝政王面西而坐,兩下無語。無事可奏,聽政完畢,朝臣退走,攝政王批閱奏章。李奉恕大馬金刀地坐着翻看,實際上這些折子都預先被司禮監批過,皇帝有沒有把字認全都存疑。

李奉恕低頭看了半天,忽然道:“你不去陪着皇帝?”

富太監輕手輕腳端上一杯茶:“陛下小憩,一向不耐煩近前人多。”

滿室寂靜,只有翻動紙張的脆響。

富太監低眉順眼地到處倒騰,似乎添了什麽香,幽幽的也不嗆人。李奉恕擡起眼看他忙來忙去。富太監大概被他的目光蟄得難受,有點戰戰兢兢。

李奉恕道:“孤問你個問題。”

富太監垂手躬身,等着李奉恕。

李奉恕從來不認識他般打量着,微微眯眼,眼神遼遠:“當初迎我進京當攝政王,其實先帝的意思吧。”

富太監胖大個人,縮得很小,能看見他呼吸起伏。上位者的目光都是燃燒的刀子,被盯久了渾身都要燒起來。

李奉恕面無表情看着他,忽然笑起來。笑聲很涼,富太監全身起雞皮。

“他倒是真放心我。”李奉恕看向前方,低聲自語:“他倒是真放心我。”

李在德父子倆提心吊膽好幾天,連太廟都開了,沒下文了。真正能進太廟的宗室他們又不認識。李在德去工部軍器局點卯,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有點風起雲湧的意思。李在德大小是個皇親國戚,擱在軍器局按理說是個與有榮焉的事情。左看右看李在德迎風倒的身板兒和人畜不分的眼神根本沒有絲毫貴氣。攝政王特批李在德挑選工匠趕制德铳,李在德現在手底下兩撥人,一撥人用精鋼打造德铳的铳身,另一撥人專門仿造李在德順來的幾枚泰西鉛皮火藥,仿造出來加以改進配德铳,力求最大程度提高德铳的射程和殺傷力。火藥組有個漢子叫郭星起,祖輩都是做鞭炮的,李在德尤其欣賞他。鉛皮火藥遇到了幾次難題,郭星起拿着設計樣式回家,第二天總能說出個一二,簡直是給李在德指點迷津。工部裏混的都是手藝人,活的好壞說明一切,也決定一切,李在德恨不得跟郭星起拜把子。郭星起不愛說話,聽李在德一力贊賞他,他也沒表現出高興。李在德不怎麽在意,反正他也看不清,其他人擠眉弄眼的,他一樣看不清。

Advertisement

李在德落衙回家,心裏雀躍。今日領俸,他興沖沖跑去買肉,心裏想着,總算老爹也吃上他的俸祿,不再是閑而無用之人。到了肉攤犯難,他沒下過廚房,肉沒吃過幾次,總以為肉就是肉,哪裏知道還有什麽裏脊肋排的講究。賣肉的大叔憨厚笑:“小官人不下廚吧。”

李在德撓撓臉。他身後少年的清涼的嗓音吓他一跳:“老板!我要的到了嗎?”李在德回頭,小個子少年背個大箱子一溜小跑奔過來。賣肉的大叔嘆氣:“小官人你也來了。在筐裏。小官人,我不賣活物,你不如去城郊的草市看看?”

小少年揭開竹編的筐,李在德霧裏探花地看到筐裏面幾團白球在蠕動。小少年很高興,舉起一只左看右看:“好健康,多謝您!”

那活物在小少年手上掙紮,叫兩聲。李在德吃不起豬肉但是見過豬,這叫聲不是豬崽子麽?

大叔奇怪:“小官人說你是醫家,醫家要這麽多家畜幼崽做什麽用?”

小少年結了賬,笑嘻嘻:“待我哪天真的用那東西治病救人,大叔你可是濟世救民之功!”

李在德稀裏糊塗看小少年背着大木箱手裏拎個筐竟然就那麽走了,暗暗咋舌,真夠有勁的。

賣肉大叔一個勁兒樂:“行,我等我的濟世救民之功了。”

李在德比劃着砍了一刀肉,草繩拎着回家,氣壯許多。他還沒進門,聽見薄模板後面有男人的笑聲:“老叔好力氣!”

邬雙樨!

李在德心裏咯噔咯噔的,耳朵一聽邬雙樨那醇酒似的嗓音,眼前的一團霧也散了,那麽清楚的兩筆劍眉,一對星目,居高臨下壓過來。

邬雙樨雙手捧着李在德的臉,輕聲笑:傻狍子,我長這樣。

李在德迅速清清嗓子,一推門,豁然看見邬雙樨在運磚。上衣脫了,薄薄的中衣繃着肌肉形狀,起伏收縮,全是力量。老王爺想要一鼓作氣把家裏的牆都翻新一下,念叨好幾天磚不算貴泥瓦匠人工忒貴。李在德也不知道為什麽看邬雙樨看得就那麽清楚,連他紮在腰帶裏勁瘦的腰都看清了。

“爹!”

李在德生氣,這是拿堂堂個将軍當短工使了!有這麽占便宜的麽!

邬雙樨手上是泥,擡手用手腕子蹭臉,非常自然看李在德:“回來了?哦買了肉,老叔我們晚上吃肉吧!”

老王爺非常豪邁:“那當然!”

邬雙樨碼磚碼得穩妥,牆也砌得漂亮,錯落有致。老王爺高興:“也是我們家的榮幸,有将軍砌的牆,可不是牢不可破了!”

邬雙樨笑得略有些腼腆,老王爺益發喜歡這個不驕不躁不耍嘴皮子的年輕人。

邬雙樨把磚碼好,拎着砍刀去砍豬骨。裏脊李在德買不起,買了帶骨頭的,心想骨頭能多炖幾次湯,反正有肉味,就是剁骨頭麻煩。邬雙樨砍刀揮舞利落,手氣刀落骨斷肉分。李在德聽那個聲音就牙酸,不由自主吞咽一下。邬雙樨砍人砍出經驗,力道角度拿捏得當,骨頭斷茬沒有碎渣,幹淨整齊。

李在德一聯想,身上說不着哪兒疼,找個馬紮坐下了。

邬雙樨看他一眼,沒出聲。

老王爺也是罕見地開頓葷,但是表面的排場要有,不能小家子氣,爽快地說:“咱家酒呢?拿出來,我跟小邬喝一個。”

李在德翻白眼:“沒有。”

老王爺得一個将軍的巴結,兒子又拎一刀肉回來,難能可貴剛剛冒尖豪情差點被李在德一巴掌拍回去,臉上差點挂不住。

邬雙樨笑:“不能喝不能喝,我明天必須早起,有公務。”

李在德眨巴眼睛看他,小動物似的。邬雙樨忍着不去捏他的臉。已經是黃昏,竈上的鐵鍋蹲着豬骨豬肉,咕嘟咕嘟滾着香氣。薄木門外面有誰家小孩子瘋跑過去,這一片都是窮人,聲音攔不住。

老王爺招呼一聲:“開飯!”

吃過晚飯,邬雙樨還幫着李在德洗碗。冷天的水透心涼,邬雙樨不在乎。李在德壓低聲音驚奇:“你怎麽會這麽多。”

邬雙樨笑:“什麽?泥瓦匠還是改刀還是洗碗?行軍打仗,安營紮寨,埋鍋造飯……可不都得會一點。”

李在德無意間碰到邬雙樨的手,糙得李在德吓一跳。風流少年将軍的手……邬雙樨覺察,笑道:“從小練槍,剛開始天天磨得兩手血,有了繭子才好一點。”

李在德嘆氣。

邬雙樨吃完晚飯告辭,老王爺讓李在德送他。老爹那點心思李在德清楚,無非是給街坊展示展示,他兒子還是有如此風采大盛的朋友的。李在德送邬雙樨走出小巷,心裏不落忍:“你也是實在,跑我家來幹這麽多活……”

邬雙樨道:“傻狍子,我明天返回遼東。”

李在德一頓,站住,仰臉看邬雙樨。柔軟朦胧的眼神軟綿綿撲在邬雙樨臉上,邬雙樨用鼻息笑一聲。

“關寧鐵騎不是早就撤回去了……”

邬雙樨看遠處,微笑:“大部隊早就回去了。我和……舅舅,等到現在,才能動身。”

李在德不全不通俗務。邬雙樨的舅舅祖壽差點叛出國去被陽繼祖追回來,女真圍京時父親邬湘怯戰丢了薊鎮。邬雙樨寫了無數奏表請戰,朝廷沒有回應。陽繼祖率領關寧鐵騎回關外,邬湘祖壽一系的軍官全部留在京城,再明顯不過,不放他們回老巢,就是為了不妨礙陽繼祖整饬關寧鐵騎軍務。

“攝政王殿下……早不見我了。”邬雙樨還是笑着,聲音低下來。他等了這麽許久,終于等到調令,祖壽帶着他返回關外,邬湘留京。李在德眼圈一酸:“你別笑。”

李在德感覺胸腔被惡狠狠地攥住,上下揉擰。別笑。別笑。

邬雙樨保持微笑:“沒事。我要把我家的榮耀掙回來。攝政王總會看見的。”

李在德聲音發抖:“那……就此別過。”

邬雙樨擡手想拍拍李在德的肩,還是放下:“就此別過。”

邬雙樨轉身走,前方是茫茫的夜幕。李在德站在原地,異常清晰地看着,邬雙樨漸行漸遠,挺直的肩背沒入夜色,終于不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