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李在德看見旭陽嘴巴張張合合,聽不見聲音了。
旭陽沉默對着李在德發直的眼神。好一會兒李在德聲音發飄:“我想去大連衛,不讓我去。我想留下,現在讓我立刻去大連衛?”
旭陽無法:“是。”
李在德突然蹲下,眼睛盯在胳膊上。旭陽蹲在他旁邊,看他傷痕累累的手指。有些小傷不夠深,也就不包紮了。外面一層皮劃開,露出紅色的肉,但是沒有血。
旭陽擡起手,懸在李在德背上,良久,終于是落下。輕輕拍一拍,無言以對。他一只眼睛瞄到門縫裏瘍醫把邬雙樨背上的線拆開清膿之後,取出三把刀放在火上燒得赤紅。旭陽一驚,看邬雙樨,邬雙樨依舊趴着,臉偏向門外,勉強點頭。醫生在邬雙樨嘴裏塞了根軟木,旭陽猛地伸出雙手捂住李在德耳朵,強行把李在德往自己懷裏一壓,屋裏瘍醫燒得烙鐵一樣的刀一割一割地切傷口生出的肉芽,茲拉茲拉的聲音聽得旭陽背後發麻。一把刀涼了,醫生就往水盆裏一扔,換另一把正在火上備着的。水盆裏蒸騰的水霧一股烤糊的肉的味道,旭陽太陽穴突突跳。
邬雙樨幹脆吐了軟木,對旭陽比個口型:“謝謝。”
李在德決定不走。他忙進忙出照顧邬雙樨,擦洗傷口流出的膿血,換衣服,換床單。邬雙樨沒有貼身衣物,勉強穿李在德的。邬雙樨眼睛跟着李在德轉,李在德繃着嘴不吭聲。最後實在忍不住,用帶笑的氣音叫:“傻狍子。”
李在德立刻蹲在床邊看他:“渴不渴?剛才流了好多汗,醫生交代多喝水。”
邬雙樨想擡手摸李在德的臉,擡不起來。李在德拿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打定主意如果邬雙樨讓自己去大連衛,立刻站起走人。
“我第一次見你,我還記得呢。你在牢裏,一點也不在乎,神神叨叨畫你那個圖,還想伸手去抓攝政王……”
李在德微微臉紅:“我爹也經常說我冒傻氣兒。”
邬雙樨趴着,實在是難受,憋得氣上不來,又別無他法。他笑兩聲,就開始喘。李在德着急:“別說了,以後日子長着呢,你先睡一會兒?”
“你……你別走,我就是覺得虧,咱倆初遇,你壓根沒看見我是吧……”
李在德用手指摳摳自己的臉:“這不是,眼神不濟麽。”
邬雙樨閉一閉眼,緩過勁兒來:“不是,這叫心外無物。心就是道,道就是天。我以前聽到這個說法一定嗤之以鼻,直到遇見你……你的心很大,你心裏有自己的宇宙,就是那些奇怪的數字符號……”
李在德愣愣地看邬雙樨。
“那一定是最瑰麗的宇宙,我想看到,也想讓其他人都看到。你說得對,我們讀史,讀千百年前的人。千百年後的人,讀我們。也許他們能看到一個‘李在德’,是個震古爍今彪炳史冊的大家,為世人瞻仰呢……”
李在德眼睛一紅:“拐着彎兒轟我走吧?”
邬雙樨終于壓不住笑意,身體一震,又疼得嘶一聲。李在德就是這個純直的心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上手就要薅攝政王的領子。不是這個性子,也不能軸到一己之力參透泰西火铳,自己磨着鐵匠鋪造個仿品出來。一往無前,心無雜念,邬雙樨做不到,所以……格外迷戀。
“火铳也不是一天兩天造的,不缺我照顧你這段時間。”
邬雙樨嘆氣:“我是說……不要違抗軍令,傻狍子,也別忤逆攝政王。認認真真做你該做的事情,完成你的成就,明白嗎?”
李在德垂頭不語。
邬雙樨苦笑,傻狍子真的不懂。攝政王是最典型的李家人,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一旦被厭棄翻身是難了。邬雙樨如今拼得一無所有,親率部隊折在登州港七八成,沒有戰功。當時若死了倒也好,可怕的是到現在也沒人問他孔有德怎麽回事。奮力拼殺只換回來一個……倒鈎箭頭。邬雙樨若是能仿生大笑,一定要好好地嘲笑自己。
李在德看邬雙樨眼睛發紅,心裏發慌:“又疼啊?”
邬雙樨微笑:“沒有。”
陽督師特別關照李在德一個食盒。邊關清苦,最珍貴的僅僅是一枚雞蛋。李在德連忙把雞蛋塞給邬雙樨,邬雙樨握着這枚溫熱的雞蛋,心裏酸痛。
若是他想要的,只是這枚雞蛋,該多好。
旭陽站在房間外面靜靜聽着。一只手食指轉着帽子。
“傻狍子,聽我的話,回北京去。我不想讓你一直看着我這副死樣子。回北京去吧,好不好?”
李在德生氣:“這有什麽?這到底有什麽?”
邬雙樨長長地,長長地一嘆:“傻狍子,你留着這裏這樣看着我,搞得我惡心我自己……”
李在德愣住。邬雙樨趴着,狼狽地對他笑:“你回北京,好好地做你那些火器,我在遼東恢複。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對不對?”
故事裏的少年将軍長槍銀甲,是春閨女兒的夢裏人,說書的永遠也不會說少年将軍受傷倒在床上動彈不得,便溺需要人幫忙。
邬雙樨握着拳頭,低聲道:“好狍子,回北京吧,求你了。”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臉。
邬雙樨咬着牙揚起手,摸摸李在德的臉,用拇指抹了他靜悄悄的淚。
“你在北京安安全全的,我心裏就是安穩的。率領巡檢隊回去吧,這是你的職責,李巡檢。”
李在德沉默半晌:“那,那誰照顧你……”
“我舅舅……快來了。”
“你一定要好起來……”
邬雙樨輕笑:“我哪裏舍得下你。”
工部巡檢李在德奉命率隊從遼東返回北京。不走山海關,南下大連衛渡海至山東,取道山東歸京。
李在德去跟邬雙樨辭別,邬雙樨狠狠地捏一下他的手。
“旭陽他們護送我們去大連衛上船。”
邬雙樨看李在德身後的旭陽,一如當時他将要上戰場。
旭陽依舊,沉默颔首。
“你一直做得很好,李巡檢。領着巡檢隊歸京吧。”
李在德深深吸一口氣:“邬将軍,你做得也很好,為國奉獻,平亂受傷。我為你驕傲。”說完堅定一轉身,擡腳走出邬雙樨營房。
離別的痛苦并沒有來得及更深地撕咬他,因為他走出營房,撞上一批傷兵從大連衛撤回。
兩個民夫擡着一個擔架從李在德眼前走過。擔架上的那個是“人”……被火炮轟個正着死了是痛快,被波及卻沒當場死亡的,只有悲慘。
李在德瞬間覺得一桶雪水劈頭蓋臉潑下來,什麽思緒都凍斷了。旭陽冷靜地一捂李在德眼睛:“走了。”
從總兵寨去大連衛,李在德簡直像逆流走進人間地獄。
殘肢,潰爛,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夜裏睡覺的時候哀嚎貼着耳朵,越往大連衛走就越是傷殘嚴重的士兵,有些幹脆被扔在大連衛等死,死了沒人認屍就海葬。巡檢隊的其他人被吓傻了,李在德呵斥他們:“都是為國犧牲的義士,有什麽可怕的!”
李在德半夜縮在舍館薄而髒膩的被窩裏用被子蒙着頭,瑟瑟發抖。
恐懼,可能是最基本的同理心。
同為人,何至于如此。
發了半天抖,半夜外面敲門,吓得李在德一彈:“誰啊?”
旭陽的聲音:“是我。我來看看你。”
工部巡檢的書生們第一次直面這樣肉爛骨碎的血腥場面,等船的時候旭陽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每天晚上巡邏,害怕這些書呆子崩潰。大連衛的官驿舍館有一大半被征用做傷兵的臨時停留,醫官給重傷員刮腐放膿,那聲音旭陽他們聽久了都受不了。
李在德光着腳跳下床奔出去開門:“你你你來了啊!”
旭陽舉着油燈,在黑暗裏融出暖暖的一團光明:“你……別害怕。”
“我我我沒……”
旭陽進屋,左右看看:“沒什麽事就好。”
李在德看他轉身要出去,控制不住出聲:“唉!”
旭陽回身:“怎麽了?”
李在德縮在床上幹笑:“認識這麽久了,咱倆沒好好聊聊……我知道你嫌我煩,一直都是我單方面哇啦哇啦講你吭不聲。明天我就登船了,就,聊聊呗?”
旭陽把油燈放回桌上:“不是。”
李在德盡量忽略隔壁的慘叫:“不是什麽?”
“我不是嫌你煩。我是,喜歡聽你講話。”
旭陽低頭,李在德仰頭。油燈火光蒙蒙,映在李在德眼睛裏。
他應該……根本看不清我。旭陽突然很想彎腰湊上前,讓李在德好好看清明白:旭陽長這個樣子。李在德伸手拿起挂在胸前的放大鏡,很認真地瞄旭陽,旭陽準備彎腰的動作僵住。
“你不煩我,就太好了。我也知道我廢話多,我爹都不耐煩我天天說夢話。”
“不是夢話。”燈火溫柔,軟軟地裹着李在德,又柔和,又剛強。“你說過那些火器是我們當兵的命,這是真的。我常想如果火器更多,威力更大,傷亡是不是會下降。你還說你正在做一種铳,不需要臨時填火藥不需要打火石點火繩,如果所有火铳都換成這種,我們大晏的士兵所向披靡,那就太棒了。你不知道你會救多少人的命。”
李在德對旭陽眨眨眼睛,旭陽第一次一口氣跟他說這麽多字。旭陽豁出去了。他伸出雙手,十分堅決地握住李在德的手,李在德手裏的放大鏡一掉,眼前立刻混沌一片。
“我一直想說,你的手很漂亮,手指又細又長又白,即便現在這樣修火器搞得細傷鱗鱗,一樣好看。也許你握着大晏的未來,我們當兵的未來,我們都感謝你,我也……感謝你。”
李在德臉上滾燙,暈起一層薄紅:“沒,沒……”
“有,真的有。你修的大炮火铳全都能用,你已經在救人了,真的……我……”
我看見你冰天雪地锲而不舍地護養大炮,我看見你日夜不休地校正火铳,我看見你手上被矬子小刀搞得斑斑血痕指甲被凍掉,我全看見了。
旭陽到底是,松開了李在德的雙手。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态度很不好,我道歉。你原諒我嗎?”
李在德臉更燙:“哪有,你沒有态度不好。”
旭陽笑一聲。他嗓子發緊,他盡量放平聲音:“明天你就要登船,這幾個月,謝謝你。”
李在德不得不動容,他用袖子一抹臉:“這幾個月,也謝謝你。”他從癟癟的包袱裏拿出一把沉重的铳,表情十分不好意思:“賣相不好,這就是我說的那種後裝火藥不用火繩的铳,是我自己研究的原型之一。還有很大瑕疵,另一把原型炸膛了,所以可能用起來不算安全。我已經找到關鍵所在,我保證它會更好用的。這一把送給你,可能不好用,你留個紀念,它叫德铳。”
旭陽盯着那把铳,燈火在他眼睛裏深沉輝映。
書呆子,你知不知道,送給我火铳是什麽意思啊……
你不知道的。
旭陽在一瞬間決定收下它,承認它,保護它。他緩緩伸出手,果決地攥住铳托:“謝謝。我收下了。”
李在德高興起來。他的喜怒都在心裏,也在臉上。隔壁的慘叫又起,李在德忍不住哆嗦。旭陽低聲安慰他:“別害怕他們。他們只是受傷了,受傷就會疼。你只要記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減少這些痛苦,你能避免今後的人受苦,你在救未來的那些人。所有人的人,都感激你。”
李在德卻實打實地感激旭陽:“我我很慚愧,其實我不是害怕傷兵,我只是……看到他們痛苦,我也好像跟着很痛……”
旭陽伸手想摸李在德的臉,手在半空中改了路線,輕輕一拍他的肩:“那更好。那是善良。”
旭陽笑一笑:“睡吧,明天早起登船。油燈我留在這裏,就點着吧。”
李在德心裏一動:“送我們上船,你去哪兒?”
旭陽似乎明白了:“我直接回廣寧衛。不過我會留意邬将軍的消息,他會康複的。”
李在德一怔,只好回答:“那,麻煩你了……”
旭陽又想起什麽,不太抱希望地問:“我第一天接到軍令,就是保護皇族。你是皇族的吧。”
李在德嚴肅:“雖然看起來不像,的确是。”
“京城皇族裏,有沒有個‘魯山君’?”
李在德仔細想:“不像封號,也不是谥號,不過京城皇族沒一萬也八千,你如果找他,我一定幫你。”
旭陽自嘲笑笑:“我随便問問。我有個哥哥,少年時代就被帶走了。我父母直到過世都沒吐露過什麽,我只知道我哥被帶到北京了。這麽多年,我也沒找到他,打聽到一個‘魯山君’,往下再也找不到了。算了,平白給你找麻煩。睡吧。”
李在德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幫旭陽的忙。
旭陽一推門,終于走出溫柔氣息的房間。
第二天蜈蚣船停在大連衛港口。李在德仰頭看這龐然大物的多桅多槳船,心生敬畏。工部巡檢隊跟着大連衛水師登船,李在德等了半天沒等到旭陽,急得到處找。水師把總下船來催促:“李巡檢,快點吧,揚帆時刻也是軍機,不能耽擱。”
李在德用放大鏡照人群,烏泱烏泱的民夫軍隊士兵辎重糧草,穿梭不息的人流就是沒有熟悉的身影。旭陽的任務就是送巡檢隊登船。巡檢隊既然登船,他就完成任務了。
李在德閉上眼,狠狠吐一口氣,再睜開眼。在遼東幾個月,受益匪淺,所獲良多。他對着一個方向長長一揖。多謝照顧,定不負将士們所托,孜孜奉國,研究火器,絕不敢松懈。
……還有,邬雙樨,你要給我好起來。
旭陽站在暗處,看李在德長長一揖完畢,跟着水師把總登船。舢板離開蜈蚣船,船鼓齊響,沉重的鼓音中船帆一放,蜈蚣船離開大連衛海港。
晴天碧空,船帆遠去,旭陽一直凝望那個方向。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