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19年的夏天

02.2019年的夏天

現在是 2070 年,南方的冬天雖不下雪卻依舊凍人。

喬寶琳現在年紀大了,睡眠時間比以前短了許多。

晚上睡得早,每天早上天剛亮就會醒來。

但冬天的天亮得晚一些,她醒了之後也會犯懶,在被窩裏待到完全清醒後再起床,慢吞吞地下床整理好自己後,她走出自己的房間,餐桌上已經備好她的早餐了,擺在固定的地方,用的是她最喜歡的向日葵盤子。

是方游謙做的早飯。

這人已經七十歲了,卻依舊自律——

他在固定時間醒來,做好兩人的早餐後,去院子裏理花,等她起來後,再和她一起無言地吃一頓早飯。

吃過早飯,他們會分頭去做自己的事。

方游謙大多時候都在看書或者寫字,她看電視畫畫做點手工活或者出門和老姐妹們去逛街散步。

每次她結束了一天的行程,精疲力盡地經過書房,都會看見方游謙坐在最開始的那個位置,似乎一天都沒挪動過屁股。

四十幾年了……不對,應該是将近七十年了,他似乎每天都是這麽生活——

枯燥乏味,千篇一律,比她做的那些雕塑還僵硬,沒有什麽生動的情緒。

她對他提出的要求,他只會點頭答應,然後再一聲不吭地去做。

喬寶琳跟他幾乎是大相徑庭,她一天不動就覺得難受,是絕對無法忍受他這種生活方式的。

雖然方游謙沒說過,但她猜,他一定也覺得她的生活方式過于聒噪浮誇。

可他們唯一的默契應該就是從沒奢望去改變對方的生活。

他們都在忍受着和自己一點都不和的對方融入他們的生活。

過日子嘛,夫妻嘛,忍忍就好了。

她忍他,他何嘗不是在忍她呢

他們結婚這麽多年,沒吵過幾次架。

一開始是方游謙太能忍,喬寶琳那火剛點起來,方游謙就沉默,他不頂嘴反駁,只是聽着她的話,然後靜靜地看着她,任由着她朝他發火,等到喬寶琳那火燒盡了,他就順勢道歉。

他們結婚初期的磨合争吵都是以他道歉為結果收尾。

後來,喬寶琳也覺得沒趣——

每次都是她因為一些瑣碎的小事自顧自地把火燒起來又等着那火滅掉。

她已經接受了方游謙無趣死板的秉性。

鬧脾氣最後也只會讓自己不好受,不如做些對自己好的事。

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說好聽點叫相敬如賓,難聽就是互不搭理。

年輕的時候,他們還睡同一張床。

年紀大了,喬寶琳提出分房睡,理由是五十歲了也不會再做愛了,沒必要把床分一半給別人,睡覺都不舒坦。

五十歲的方游謙答應了,當天晚上就拿了一床被子到客房去睡。

至此,結婚二十餘年的夫妻開始了分房生活,這種分房生活一直持續了二十年,兩人的婚姻竟也撐過了四十餘年。

多少朋友都羨慕她有這麽一個安靜能幹的老公,有財有才還有顏,脾氣也好,也無數次對他們這“青梅竹馬錯過多年最終修成正果厮守一生”的故事橋段感到豔羨。

喬寶琳聽此都在心裏笑兩聲,卻也懶得澄清。

生活如水,冷暖自知。

雖然她和方游謙的這段婚姻絕對不到刻骨銘心的程度,但她也覺得滿意了。

可能是年紀大了,沒那個可以造作的身體了。

如果她的丈夫和她一樣活力四射,她可能也會覺得吵鬧。

所以她還是很佩服方游謙能忍了她這麽多年。

步入老年後,她無數次都在心裏默默感嘆,有這麽個沉穩可靠的老公的确不錯。

這老公做飯好吃,從不讓她做家務活,性格溫潤,長得還帥……

作為一個老年伴侶,方游謙無疑是一個絕佳的人選。

但也僅僅而已了,喬寶琳從不覺得她和方游謙之間有愛情。

他們從小就認識,建立過深厚友情,一夜荒唐奉子成婚後就過渡到親情了。

不過已經将近七十歲了,喬寶琳也不覺得遺憾了。

她的生活依舊豐富美滿,有丈夫有兒子有媳婦有孫子,還有可以繼續的愛好和向往。

她看向餐桌,發現今天的早餐有點奇怪——

向日葵上裏的荷包蛋只有一個。

平時都是兩個的,她很愛吃荷包蛋,每天都要吃兩個,方游謙也總是燒兩個給她。

今天是怎麽回事因為昨天她沒等他吃早飯,所以耍脾氣了是嗎

喬寶琳走到院子裏叫他吃早飯。

卻發現本應該在澆花理草的方游謙此刻正躺在涼椅上睡大覺。

她覺得奇怪,方游謙不怎麽愛睡覺的,應該是真老了。

她走過去叫醒他。

他迷迷糊糊睜眼,渾濁的雙眼慢慢聚焦。

看清她之後,他似乎癡了,眼神空洞,過了好幾秒,他閉了閉眼,邊準備起身邊問:“起了”

喬寶琳拉着他起來。

兩人走到餐桌邊,喬寶琳問他:“今天怎麽就一個”

方游謙愣了一瞬,垂眸看向盤子裏的荷包蛋,反應過來後,他擡眼看她:“抱歉,忘了,再做一個”

喬寶琳讓他坐下。

他卻依舊要去做。

喬寶琳摁住他,“少吃一個又不會死。”

年紀七十的她,好不避諱這種不大吉利的詞語。

方游謙沒說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低頭吃飯。

第二天,天氣很冷。

喬寶琳發現今天的早餐有兩個蛋,卻沒用她的向日葵盤子裝。

她去院子裏找方游謙,他像昨天一樣躺在椅子上。

喬寶琳看着他睡沉的模樣,沒有叫醒他,反倒是去屋裏拿了毯子,給他蓋上之後,她拿起花壺,幫着方游謙完成他未做完的工作。

本想等他醒來再一起去吃早飯,但他睡得實在是有點太久,喬寶琳有點餓,就先回屋吃早飯了。

她快吃完的時候,院子的門被推開,方游謙走進來,他走到喬寶琳身邊,見她的盤子已經幹淨,抿唇沒說話。

喬寶琳讓他趕緊吃飯,都快中午了。

方游謙卻把他的那份早餐全都倒入垃圾桶裏。

喬寶琳一愣,問他在幹嘛。

他卻像是生氣一樣,什麽話都不說,将自己關進書房裏了,怎麽喊都不肯出來。

喬寶琳差點以為他更年期了。

溫潤了一輩子的人突然發脾氣,不是叛逆期就是更年期。

……可他已經七十歲了。

隔天,他依舊在外面睡着。

喬寶琳語氣很差地将他叫醒。

他慢悠悠睜開眼,依舊一副迷糊的模樣。

喬寶琳想着昨天他突然生氣的事,現在也沒了好脾氣,語氣很差地開始數落他:“天天睡這裏算怎麽一回事故意要把自己凍生病是嗎然後再給你兒子裝可憐嗎”一通抱怨後,喬寶琳把被子丢到他身上,“進來吃早飯!”

說完她便頭都不回地進屋了。

過了一會兒後,方游謙沉默地跟着進來,坐在她身邊。

喬寶琳用餘光瞥見他在看她,她卻故意裝作沒看見,自顧自地吃着早飯。

終于,方游謙出聲說:“今天是兩個。”

兩個荷包蛋。

他說這話時帶着點讨好的小心翼翼。

喬寶琳聽出他在邀功,突然覺得他幼稚。

可數落的話到了嘴邊,她最後卻只輕輕地嗯了一聲。

就當将這件事翻頁了。

想了片刻,她還是出聲問他:“昨天為什麽把早飯倒了。”

方游謙抽張紙擦了擦嘴,擦完才擡眸看她,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不想吃了。”

什麽無厘頭又幼稚的理由

喬寶琳心裏那陣火又被點燃。

她挪開視線,不想說話,低頭把早餐吃完後,她起身拿着盤子準備走向廚房。

走了還沒兩步,她聽見方游謙在她身後的聲音——

“因為你先吃完了,所以我就不想吃了。”聲音低低的,語氣中帶着罕見的躊躇。

喬寶琳一愣。

她發現方游謙最近有點奇怪——

七十年了,他終于脫掉了自己紳士沉穩的外衣,小心翼翼地對她表露出自己的情緒。

她在原地停了幾秒,然後把碗筷放到水池裏。

她扭頭看他,他卻像是別扭一樣故意沒在看她。

喬寶琳發現方游謙真的老了——

腰背有些佝偻,頭發花白,裸露在外的皮膚長了也長了斑痕。

他們即将步入最後的階段,而此刻的他才肯向她顯露出一點“幼稚”的情緒。

她的心髒倏然有些難受,站在原地緩了一會兒,她說:“好,以後都一起吃。”

方游謙吃飯的動作一頓,兀自點點頭。

喬寶琳知道他解開心結了,正準備離開去客廳裏看看書,又瞥到池子裏那個碗——

她剛才一直想說的,但是礙于他們之間氣氛緊張便一直忍着。

現在可以直說了。

她問他:“為什麽不用我的那個盤子”她沒有在生氣,只是覺得奇怪而已。

方游謙問:“什麽盤子”

喬寶琳一愣,“我最喜歡的那個盤子。”

方游謙聽此微微僵住,擡眼看她,幾秒之後,他說:“忘了。”

喬寶琳皺眉。

還沒等她說什麽,方游謙就說:“明天用向日葵盤子……你喜歡的向日葵盤子。”喃喃着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喬寶琳沒再說什麽,去客廳看書去了,心裏卻一直萦繞着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對,應該說是方游謙有點奇怪。

接下來的一個月,方游謙愈發奇怪——

忘記給她兩個蛋、忘記用向日葵盤子已經算是小事。

他甚至有好幾天都忘了做早飯。

喬寶琳已經起床了,問起他,他才會急急忙忙地說自己忘了,匆忙又要去做。喬寶琳當然阻止下他,帶着方游謙到隔壁家蹭了幾次早飯。

她也猜到方游謙年紀大,記性不好了。

他都已經七十了,她怎麽可能給他過高的要求呢,少吃幾天早餐又不會死,于是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卻在之後發現了更加奇怪的事。

那幾天,方游謙起得比以往晚上很多。

她已經習慣他不做早飯了,于是當她看見桌上空蕩蕩,而他正坐在涼椅上看書時,也不覺得奇怪。

她讓他去穿件衣服,她也要去樓上換件衣服,待會兒去隔壁家蹭兩口早飯。

她說:“聽說他們今天吃鹹粥。”

方游謙喜歡吃鹹粥。

說完她就上樓去了,十分鐘後下樓,方游謙卻依舊坐在原位,沒換衣服,似乎也不想起來。

她走到他面前,他才将落在書上的眼神移到她的臉上。

她說:“走”

方游謙微微蹙眉,“去哪裏”

喬寶琳皺眉,“隔壁吃早飯。”

方游謙:“我不去。”

喬寶琳問為什麽。

他卻不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見喬寶琳瞪他,他低頭挪開眼神,将老花鏡重新戴上,看書去了。

喬寶琳覺得他沒事找事,又問了一遍:“确定不去”

方游謙沒再說話,只是沉浸在手裏的書中。

喬寶琳氣得不行,裹緊衣服自己出門去了。

本想讓方游謙餓一個早上,卻還是抵不住鄰居的熱情,她帶回一盅鹹粥回來。

進屋的時候,方游謙正在廚房裏忙活,桌上擺着那個向日葵盤子。

喬寶琳問他在做什麽。

他打雞蛋的動作頓住,“做早飯。”

喬寶琳皺眉,上前把鹹粥放到他面前,“我帶回來了。”

方游謙問:“你吃過了”

喬寶琳想起那日他突然因為她抛下他獨自吃飯而耍脾氣,“吃過”兩字在嘴邊卻突然說不出來了,她撒謊:“沒吃,帶回來跟你一起吃。”

方游謙聽此怔了幾秒,然後低頭将圍裙拆了,說好。

喬寶琳為了哄七十歲的老公,又多吃了一碗鹹粥。

晚上,兩人坐在沙發上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他卻突然挪動身體離她遠些。

喬寶琳擡眼看過去,發現他正專注于看書,以為是自己的存在打擾他專注讀書了,便沒說什麽,繼續做自己手頭上的事。

之後,方游謙總是這樣突然和她保持距離,有時候會突然皺着眉看她一眼,也會對她的聲音置若罔聞,甚至會問坐在一邊躺椅上休息的她為什麽坐在這裏。

喬寶琳一直懷疑七十歲的方游謙可能是想要離婚了,或者是遇見了更好的老太婆,對她實施冷暴力想讓她知難而退。

這天,她知道了真正的原因。

他坐在沙發上看書。

喬寶琳從冰箱裏撿出一個蘋果,削皮切塊後放到盤裏,端着盤坐到沙發的另一頭,邊吃蘋果邊看一本雜志。

蘋果很脆又很甜。

喬安琳正想扭頭問方游謙吃不吃的時候,他卻像是忍無可忍地摘下自己的老花鏡。

他合上手裏的書,扭頭看向坐在一邊吃蘋果的她,問:“你是誰……為什麽在我家裏”

喬寶琳徹底愣住,甚至忘了去吞下口中的蘋果。

她問:“什麽意思”

方游謙很紳士地又問一遍:“你是誰”

他微皺眉,語氣嚴肅,不像是在說笑,是真的在疑惑,看她的眼神也像是在看個陌生人。

喬寶琳沒抓住手裏的盤——

“啪”的一聲。

向日葵碎了。

花瓣和花心分開,黃澄澄的碎片落了一地。

喬寶琳顧不上最心愛的盤子了。

她盯着方游謙看了一會兒,二話不說,拿着手機到外面給方知揚打了電話。

她第一句說的是她要離婚。

第二句說的是她要去養老院 。

方知揚問發生了什麽。

喬寶琳揚着嗓子說:“你爸把我忘記了啊!他剛才問我是誰!”

方知揚微頓,“老年癡呆”

喬寶琳氣:“我不知道!”

方知揚說他馬上就過來,喬寶琳這才挂了電話。

等心髒平靜些後,她才重新回到屋裏。

方游謙正彎着腰收拾着地上的碎片,将黃色的花瓣重新拾起來。

小心翼翼的模樣看得喬寶琳難受極了。

想起方知揚說的老年癡呆的症狀,她深呼吸一口氣,什麽話都沒說,拿着掃把到方游謙身邊。

将碎片掃起,丢到垃圾桶裏。

方游謙全程都沒說話,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着她,最後那眼神落在垃圾桶裏,盯着那個碎掉的盤子,久久沒挪開視線。

……

方知揚來過一趟後,周圍的鄰居都知道方游謙得了老年癡呆症,但他記得兒子記得媳婦甚至記得才上小學的孫子,唯一忘的人是他老婆。

老夥計們都暗自咂舌,沒想到這學問淵博溫潤端莊的方游謙會得老年癡呆症,更沒想到他居然忘了喬寶琳。

喬寶琳的脾氣在社區裏是出了名的暴躁,聽說年輕時更甚,老了才收斂些,他們也不知道喬寶琳會怎麽應對這件事。

過了兩天,他們聽到風聲——

六十九歲的喬寶琳在和方游謙鬧離婚。

他們都在私底下戲稱,喬寶琳果然還是那個喬寶琳。

他們都把這當做是個笑話來聽,卻沒想到喬寶琳很是認真。

方知揚帶着診斷書回來,告訴她,方游謙就是老年癡呆了,所以才不記得她。

喬寶琳反駁,“可他只忘了我一個人。”

方知揚不知該說些什麽。

方游謙慢悠悠從院子進來,看到方知揚,叫了一聲他的小名,“怎麽來了”

喬寶琳看方游謙一眼,從包裏抽出一份離婚同意書,放到他面前,“簽一下,我收拾收拾,去養老院找我姐妹了。”

方游謙被這陣仗吓到,似乎不知她在說什麽,求助一般看向方知揚。

方知揚把那離婚協議書收了回來,勸喬寶琳:“媽,你冷靜點。”

喬寶琳見這兩個姓方的男人都在氣她,丢下兩人回自己房裏去了。

她始終想不通,為什麽方游謙只忘了她一人。

雖然兩人結婚後沒好好相處過幾天,可她好歹和他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她真沒見過老年癡呆第一個就忘記老婆的。

她自然受不了這樣委屈。

和一個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不如去養老院去找她的姐妹來得自在。

她鐵了心要離婚。

于是她在當夜收拾了行李,準備第二天就離開。

可東西收拾好後她卻睡不着,心裏百感交集,有苦澀的滋味,也有對未來的向往,當然……還有對方游謙的不滿。

她就帶着這般複雜的心情進入了夢鄉。

卻沒想到一覺醒來,一切都變了。

她回到十八歲的那年,是青春洋溢的十八歲,一切都很美好。

年輕的容貌、輕快的身體和健在的父母都讓她感到愉悅。

除了……此刻坐在她家餐桌邊吃早飯的方游謙。

她媽笑吟吟地往方游謙盤裏夾菜,“游謙,多吃點。”

喬寶琳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瞪着熟悉又陌生的方游謙,她冷笑一聲,也跟着往他碗裏夾菜:“多吃點補腦的吧,免得老的時候得了老年癡呆症。”

2019 年的夏天。

年近七十歲的喬寶琳回到了高考結束的那年暑假。

任誰都沒辦法輕易接受“返老還童”這件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但她是喬寶琳,到七十歲都鬧騰得厲害的喬寶琳。

她只花了一點時間就接受了自己年輕了五十歲的這件事。

她并不驚慌失措,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

誰能擁有兩次十八歲呢

而且,她重生回來的這個節點都剛剛好——

她不需要再經歷一次痛苦難熬的高考。

說實話,她一直都覺得十八歲的後的自己才是最自由真實的——

結束高考後的她無拘束得像是一只小鳥。

父母開明的思想和良好的家庭情況讓她有條件去國外開拓視野,鍛煉自己。

大學畢業之後,她又在國外待了幾年,二十五歲才收心回國。之後就是和方游謙結婚生子,吵吵鬧鬧地過完下半輩子。

喬寶琳認為上輩子的她并沒有什麽遺憾需要十八歲的她去彌補。

她這次重回十八,是一定要做一些不一樣的事的。

她希望自己能把握機會,活出不一樣的另一種人生。

但她決定先把這些宏偉的目标都往後放放……

她看向眼前的坐在她面前的方游謙——

她的丈夫。

嗯,上一版人生的。

其實細說下來,她的上輩子還是有點遺憾的——

沒跟方游謙離完婚就回到十八歲了。

這就是她最大的遺憾。

她應該把上輩子的屁股擦幹淨後再坦坦蕩蕩開始她的第二人生。

但這第二人生就是這麽來了,她只能坦然接受,如果能回去的話,她一定要把那婚離了。

五十年後得了老年癡呆症的方游謙現在是方圓幾公裏內最會讀書的準大學生。

喬寶琳記得方游謙的高考成績是全校第一,最後得償所願地去了首都最有名的大學。

她因為向往自由的生活申請去了國外。

之後她就和這個會讀書的國家棟梁越來越遠了。

最後又因為一些陰差陽錯,兩人重新攪和在一起……

打住!

她真是越想越遠了。

如今回到十八歲,她的記憶力變得很好,但此刻腦中記得最清楚的是——

方游謙頂着一張衰老的臉問她是誰為什麽在他家裏。

心口處又燒起細細密密的火焰。

她扭頭問她媽:“吃什麽最補腦”

付青女士認真回答:“豬腦”

喬寶琳拍了拍桌子,“好,明天買點豬腦給我們的高材生補補腦子。”

高材生指的是方游謙。

付青問她好好的發什麽瘋呢,“我看你比他更需要補腦子。”

方游謙從剛才就一直僵着身體。

他不知喬寶琳突然這麽針對他的原因,但他卻生不出厭惡,反倒生出一點激動喜悅的情緒——

因為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過交集了,她已經很久沒将眼光放在他的身上了。

他擡頭看向坐在對面的喬寶琳。

她應該是剛睡醒,臉有些浮腫,随意地将散落的頭發綁成一個松松垮垮的丸子頭。

她撐着下巴,水靈靈的眼睛裏盛着無奈。

她看着她的母親,似乎在用眼神和她争執。

最後她輸了,移開眼神,落到他臉上。

他和她對視上。

但還不到一秒,喬寶琳就像是心虛一樣挪開視線。

他什麽話都沒說,繼續低頭吃着早飯。

他聽到喬寶琳起身離桌的聲音,然後就是趿拉着拖鞋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遠……

失落感萦繞在他的心頭。

付青見喬寶琳走了,趕緊安慰他,“她可能是心情不好,都已經十八歲了,還整天對着人亂發脾氣,我待會兒一定好好數落她。”

他搖搖頭說沒事,大度地原諒了喬寶琳對他突然的惡意。

付青起身要給他已經空了的碗裏添鹹粥。

他匆忙拒絕,“阿姨,我吃飽了。”說完便拿着自己吃淨的碗筷去洗了。

他做什麽事都穩妥得體,是長輩心中的完美少年。

等方游謙走後,喬寶琳才從二樓慢悠悠地晃下來。

付青問她為什麽好好對方游謙甩臉色。

喬寶琳:“因為他做了讓我甩臉色的事。”

“十八歲了,還在叛逆期是嗎”

喬寶琳知道自己跟母親說不通,付青本來就很喜歡方游謙,她剛才的行為在付青眼裏就是無理取鬧。

但她不可能說出真實原因,于是她深吸兩口氣,妥協道:“我就是看不慣他搶走了我的母親。”

這話是胡說也不是完全胡說——

她記得她和方游謙結婚後的每次冷戰争吵,付青都是站在方游謙那邊的。

付青罵她有病,嘴角卻忍不住抽了抽。

“那你是要再忍一整個暑假了。你方叔叔和方阿姨這一整個暑假都會在外地,方阿姨把方游謙托付給我了。”說完,付青看向喬寶琳,故意強調一遍:“一整個暑假。”

喬寶琳皮笑肉不笑,也不覺得驚訝。

上輩子,方游謙也在她家裏蹭了一整個暑假的飯,期間她和他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他們會在飯桌上碰見,但沒怎麽說過話。

吃過飯後,她回房間,他回他家。

那長達七十幾天的暑假,她竟不記得和他發生過什麽事,或者……他們之間就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這說明了什麽

七十歲的悶葫蘆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是個悶葫蘆。

付青喊她趕緊來吃早飯。

喬寶琳在吃粥的過程中,付青就一直在她耳邊數落她——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放假幾天了什麽事都不做,就知道吃飯睡覺。

又說,方游謙已經在找暑假兼職了,她還是只知道躺着,問她是不是真的想啃老

喬寶琳不知聽過幾遍這樣的唠叨, 但此刻的她并沒有不耐的情緒。

她很想付青女士。

她已經将近二十年沒見過付青女士了。

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但她依舊能清晰地回憶起付青女士離開時她的心情——

心口鈍鈍地疼,悲傷絕望像浪潮一樣朝她湧來,她幾乎無法呼吸。母女之間的感情在她的胸膛裏飽脹,肺都像是被擠小,她需要很用力才能呼吸上一口氣。

此刻,付青女士的那些唠叨在她耳朵裏都變成了蜜糖一樣的話,她聽不膩也聽不厭。

她甚至露出個笑容,“嗯嗯,我就是想要啃老,逮着你和我爸啃個五十年。”

付青睨她一眼,“做你的美夢!”

喬國陽就在這時出現,他帶着一頂遮陽帽,右手提着一個工具箱,左手提着一個桶。

他的臉被曬得紅撲撲的,眼裏卻閃着激動興奮的光芒,一點都不疲憊的模樣,“今天釣了條大的,晚上喝魚湯。”

付青嘴上數落,人卻已經迎了上去,接過那個裝魚的桶,裏面的魚還生龍活虎地胡亂蹦噠,“要死啊!你待會兒來殺魚。”

喬國陽直接将活攬到自己的身上,“今天我下廚,炖一鍋奶白的魚湯給我寶貝女兒補補。”

喬寶琳感動得幾欲流淚,然後笑着拒絕道:“還是讓我媽煮吧,你煮的不好喝。”·

喬國陽并不氣餒,“行,我給你媽打下手,我殺個魚,湯還是你媽煮。”

……

到了晚飯飯點,喬寶琳循着炖湯的香味下樓。

她在餐桌前坐得端正,碗筷都拿起來了,卻被付青遣去隔壁喊方游謙過來吃飯。

“他不就住隔壁嗎你拉開廚房窗戶,對着他們家院子喊一聲,他就聽到了。”

付青聽此拉下臉色,作勢就要收起筷子,“我喊你做什麽事,你都有話可以頂嘴。”

喬寶琳聽得耳朵起繭,起身,“行,我去喊。”

方游謙就住在她家隔壁。

兩家父母以前就是很好的朋友,一起發跡之後又商量着買了相鄰的房子。

兩家關系好到連孩子都是前腳後腳一起出生的——

方游謙比喬寶琳早了一個月出生。

但聽家長們說,方游謙在嬰兒時期比喬寶琳瘦小很多。将他們放到一個地方一起玩,一不留神,喬寶琳就将方游謙壓在身下。

兩團白丸子扭在一起,喬寶琳笑得開心,被她欺負的方游謙卻也不哭不鬧,只是淚汪汪地看着在他身上笑得可怕的女魔頭。

說來有趣,從嬰兒時期就能看出兩人的性格了。

方游謙安靜沉穩、寡言少語,喬寶琳活潑吵鬧、一刻都停不下來。

他們天生就是不能相融的兩個極。

長大以後,他們相悖的特質更加明顯了——

兩人腦子都聰明,但一個是內斂的智慧,一個是外放的機靈。

方游謙沒什麽同齡朋友,卻很受長輩和老師的喜歡。

喬寶琳跟誰都能說上幾句話,老師卻覺得她鬧騰,多次警告她收收心,多放些心思到學習上。

喬寶琳的童年并沒有什麽“別人家的孩子”只有“方游謙”。

她在每個階段都能接收到方游謙的消息——

方游謙小學奧數第一名。

方游謙初中考了年段第一。

方游謙高中保送了。

方游謙參加計算機競賽拿了金獎。

方游謙參加物理競賽拿了金獎。

……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她很多次都在想,方游謙怎麽就沒有什麽負面新聞呢

有沒有可能,方游謙期末考缺考是為了和女孩子約會,那女孩還是全學校成績最差的女孩……

但這只是她的臆想,方游謙為了談戀愛而缺考的幾率就跟她為了期末成績在周末惡補複習的幾率一樣低。

任由她再怎麽在腦中抹黑他,他卻依舊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學生。

喬寶琳想,她在少年時期一定是不喜歡他的,甚至覺得他讨厭。

其實細想下來,方游謙并沒有對她做出什麽實質性的攻擊。可他優秀的履歷和付青對他的青睐都能激起她的嫉妒之心。

但喬寶琳想了想,她覺得自己讨厭他的最大原因應該是——

他對她太過冷漠。

是他先讨厭她的。

喬寶琳始終覺得,是方游謙先放棄他們這段友誼的。

她對他視而不見和冷言冷語,都只是将他施加給她的情緒都返還回去而已。

說起來有些奇怪。

他們的家長親近,又是鄰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自然是學校裏最親近的夥伴。

他們在上高中前關系都還不錯,高中開始後,那還算溫熱的關系就直線下降,直落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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