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你的秘密
你的秘密
對面還是沒有說話。
“雖然和約定的時間有些偏差,不過我還是提前弄到了清理師資格證,也算滿足你們要求。”
對面用了變聲器,機械質感濃厚:“帶過來,先驗貨。”
秦予義握緊手中的東西,光一下子被他按在掌心,之前被夢核照亮的瞳孔一下子暗了。
“不是交易,這是我的投名狀。”
“我不做一次性買賣。”
那邊沉默了一瞬。
良久,似乎是考慮完畢,對面囑咐道:
“避人耳目,準備好不在場證明。”
秦予義聽見對方這麽說,仰頭輕閉了一下眼睛。
“我清楚。”
7:00,這個時候從上城區坐直達電梯下來的只有秦予義一個,他買的站票,從入站到出站,全程需要耗時三十七分鐘。
在電梯運行前,還能連到網的時候,秦予義秉持着優良員工的基本素養,給他的老板發了一條短信。
【我回下城了,今天請假一天。】
信息發出去後,網絡狀态不佳,旁邊加載符號一直在轉圈。秦予義索性退出和商覺的聊天界面,關掉電子眼鏡,視線越過虛拟屏幕,看電梯玻璃中倒映出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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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達電梯玻璃布滿厚重的污垢,這種上下城的交通工具不會顧忌乘客的心情,比起全封閉的電梯內部,在四周加裝視野開闊的雙層玻璃窗和定時切換顏色光帶已經算提升乘坐體驗了。曾有乘客建議将普通玻璃改造成播放廣告或者風景的電子屏,卻被下城區消費能力不足,節制下城區人的娛樂需求為由,駁回了建議。
下城人對此束手無策,畢竟直達電梯的歸屬以及管控權都在上城區,下城區沒有任何話語權利。
秦予義的身體後知後覺湧上疲憊,漸漸地,他身體前傾,額頭抵上看不見任何風景的觀景玻璃。
電梯廂頂的呼吸燈切換着紅黃藍綠各種顏色,光線彈反在四面黑沉沉的玻璃上,将整個廉價的廂內浸染出光怪陸離的氛圍。
他在這種令人恍惚的環境中,看見自己戴着黑框眼鏡,銳利的眼睛被遮擋住,看上去斯文不少,就像一個普通的大學生。
但這僅僅只是表象。
秦予義一把摘掉眼鏡,随意将它揣進口袋,随後又捏出左眼的通感設備,收納妥當。
手指轉而撫上左臂的傷口,殘存的殖金像是會流動一樣,在他傷口表面微弱地起伏着。
經歷之前的事,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一切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事件,就是十年前的機甲駕駛員克隆體銷毀案。
秦予義回想剛才對夢核的新發現。
原來夢核不僅儲存能量,還儲存着與夢主個人有關的信息。
他剛才看到的就是路加的記憶片段。
和馬人古牛的小說有很大出入,路加不是愛上自己的納西索斯,他也沒那麽感傷文藝。
真實的路加就是一個胡子拉碴,伏特加不離手,放假的時候會去酒吧調戲豐乳大波浪的低俗混蛋。
馬人古牛改變了路加的性格、性向,但改變不了那段駕駛員克隆體的歷史真相,這段珍貴的資料如實地被保留了下來。
甚至因為它的商業屬性,種夢公司放任這些寫着半真半假內容的暢銷書流出。
反正大衆的關注點從來也只是那些吸引眼球的內容,馬人古牛寫那些被掩蓋的事情,并不會影響種夢公司在人們心中的名譽。
說白了就是,對絕大多數人而言,他們不是歷史考據家,不會锱铢必較去追求歷史的真相。
可這些內容在秦予義眼中,反倒變成了至關重要的線索。
甚至連這個名為“克隆者之夢”的夢阈本身,也成了線索。
尤其是——忒修斯病毒。
初看忒修斯病毒,還以為只是夢阈中的一種變異機制,可随着對夢主的了解,忒修斯病毒還原成“忒修斯之船”的問題,渴望換新和複生,這些夢主無意識的心理動因就顯露了出來。
這是一種對舊有的,過去的,消失的東西,無可奈何的留戀與繼承。
駕駛員與克隆體是一種繼承關系,但是克隆體能否完全等同于前者,沒有一個準确的定論。
何況夢阈之外,種夢公司用“技術手段”複原的那些受難者……不也是一種忒修斯之船的倫理困境嗎?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秉持着這種發展的觀點的人,他們會認同轉移意識,更換外殼的人是原主的繼承。
基于這種觀點,所以種夢公司才為夢阈的受害者們提供這種“修補”方式,表示他們還活着。
但顯然,商覺并不是這樣想。
他分明記得商覺最後給出的答案是“不是”。
轉移意識的人,不是原先的人。
商覺的态度卻與他背後的種夢公司明面上所支持的做法完全相反。
甚至追溯回十年前的克隆體銷毀事件,最後簽字的也是商覺。
這一切到底有什麽聯系?帶走秦子鹦的那個“行刑者”到底是誰?
甚至是……
秦予義想起當時他告訴商覺妹妹失蹤時,對方那個微妙的反應。
現在他都開始懷疑,這份通感的工作,到底是被自己偶然選擇,還是有誰在其中引導,故意為之?
想到這裏,秦予義倏地睜開眼,對上玻璃中自己的眼神,似是在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另外一個人,片刻後,他輕微啓唇:
“你的秘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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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霜帶着翟寶和王浩昌回到西B核心區的大平層,請家庭醫生檢查完畢,确認他們身體沒事,安頓好兩人後,她快速清理了一下,回到書房,用幹毛淨擦發絲中餘下的水汽。
桌上放着的工作專用手機響個沒完。
她開了免提,轉身去門邊的小型吧臺為自己倒了半杯紅酒。
“霜姐,這批遇難者都是學生,家長特別難纏,他們怎麽都不接受這個事情。我們反複強調他們的孩子沒有死,只是換了具身體,但還是有好多家長反對……太難溝通了。”電話那頭一個年輕的聲音無措地詢問她意見。
“咱都上最高質量的義體了,外貌還原程度百分之九十八,甚至還出了幾個樣板給他們看,他們還是不滿意,咋辦啊。”
“可以理解。”翟霜抿上杯邊,紅潤的液體擠入她的唇縫,她向來偏好單寧更強的紅酒,感受着舌面滞澀的抓力,翟霜将杯子從唇邊移開,飽滿的嘴唇上下一碰,不算年輕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上揚。
“但是與我們無關。”
“讓種夢跟他們對接,我們只負責出義體,沒必要頂在前面浪費口舌。”翟霜幹脆利落地下了診斷,“做好我們自己分內工作就可以,保證義體質量,還原模拟真實人體,增強生物器官适配程度……這些還要我教你嗎?”
盛着漿果紅液體的玻璃杯,倒映出翟霜不怒自威的臉。
“是……”下屬吸了吸鼻子,“但是還有一個小事……我們實在拿不定主意……霜姐你看……”
“說吧。”
“呃是這樣的,有一個男生的媽媽主動聯系我們。她倒不是為了義體的事來,她就是提了一個小要求。”
“她讓我們轉移她兒子意識數據的時候,把關于一個女孩兒的記憶,順便消除了。”
“好像是他兒子對那女孩兒太癡迷了,耽誤前途,要趁機兩斷。”
下屬猶豫道:“雖然我們為了保護受難者的思維,會給他們加裝合理化保護程序,讓他們忘記自己在夢阈已死的事實,但額外消除別的記憶,會不會涉嫌過多幹涉啊。”
翟霜靠着吧臺,随手把杯子放在大理石臺面上,玻璃杯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她聽完下屬的話,沒有開口。
“呃……霜姐?”
“那個孩子是什麽狀态?”翟霜平靜地問。
“昏迷?沒裝填?反正他們的意識數據已經提取并培養好了,就等着轉移植入了。”下屬有點猜不透老板怎麽突然關心起一個陌生人。
“他媽媽是什麽态度?”
“嗯……挺複雜的,好像還蠻擔心,而且還挺生氣的……”
“誰提出主張,就安撫誰。”翟霜仰了下頭,拉伸了一下肌肉僵緊的頸側,下達指令,“雖然那些違背孩子意願擅自做決定的家長很讨厭。但為了大局,必要時候得寧事息人,不要讓他媽媽鬧事,就這麽辦。”
半個小時後。
“喂……”
“別睡了。”
陳天昊是被拍醒的,他感覺自己兩個臉蛋火辣辣疼,沒過多久,幽幽睜開了眼。
他低頭看見自己身上銀灰色的反光制服,左胸口還有編號,眨了眨眼,沒搞清楚狀況。
“你終于醒了。”
陳天昊擡頭,看見面前一個粉頭發陌生女孩正擰眉看自己,他愣了一下。
“這是哪裏?”
環顧四周,周圍都是和他穿着同樣衣服的年輕人,都閉着眼睛,雙手垂在身側,直挺挺地靠牆站立。
他剛才也是這樣站着睡覺的?
“發什麽呆?走啊。”面前也穿着反光緊身衣的女孩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盯着出口,神色不安,碎碎地嘟囔着,“這地方太陰森了,其他人呢?你看那不是顏憶嗎?我們不會還在夢阈裏吧……”
說着,女孩伸手來握陳天昊。
“你……”陳天昊下意識揮開了那只手。
啪的一聲脆響,讓安靜的空氣忽地更冷了。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大概是面前女生的表情看上去太過受傷,陳天昊胸腔裏的心髒爬過一陣電流似的酸麻,當即退後了一步,背緊緊抵在牆上,無措地解釋道:“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麽……”
“陳天昊,你不認識我了?”女孩兩手捧着陳天昊的臉拍了拍。
“我許渺啊。”
一陣清新的,花似的香氣鑽入陳天昊鼻腔。
“我……我們很熟嗎?可是我怎麽一點都想不起來……”
“……”
“我明白了。”女孩眼眶紅了。“這樣也好。”
粉發女生轉過去,留給陳天昊一個後腦殼,對方的黑色發根長了出來。
陳天昊從不知道,原來從一個人的頭發顏色上,竟然還能看見情緒。
發根的黑色侵占着漂染過的粉色領地,象征着被陰郁漸漸吞噬的一種落寞。
鼻尖那股萦繞不散的花香味還久久刺激着陳天昊的嗅覺神經。
“等下。”陳天昊雙手在褲子上摩挲了兩把,他舔潤了下幹澀的唇。
“我覺得……你的頭發很好看,像桃花一樣的顏色。”
“謝謝。”許渺沒有轉身,硬邦邦地說。
陳天昊深吸了一口氣,伸出食指撓了撓臉。
“雖然這麽說有點老套。”他眼神游移開,看着牆角,耳根燙燙的。
“但我還是想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你……”許渺驟然轉過來,陳天昊這才看清,她的淚水早已沾濕了前襟。
恍惚中,他仿佛感覺自己一瞬間出現在學校走廊,窗外柔和的風吹進來,甜甜的香氣彌漫在空中。
“你還真是固執啊……都忘了我還……”許渺胡亂擦了兩把臉,眼眶紅紅的,緩緩挑起一個欣幸的微笑。
“算了……一起出去吧。”
“一起。”
許渺重複了一遍,不僅說給陳天昊,也是在說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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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覺從摩爾甫斯返回地表時,先去了種夢公司的總部。他在總部辦公大樓的頂樓有一間獨立的辦公室,他沒有自己的家,也不需要休息。
雖然不需要休息,但總有很累的瞬間。
東A區有着整個星球最漂亮的夜景,摩天大樓至高頂,全景玻璃印出霓虹光斑,底下是迷亂眩目的大都市。他靠坐在椅子靜靜看着窗外,一身正裝沒有多餘的褶皺,膚色蒼白,一直到指尖都是如此,全身上下最濃郁的顏色,只有頭發和瞳色的黑。
房間很暗,他像一張融不進色彩的黑白照片,卻執着于觀看對岸的喧鬧。
長靜之下,他是繁華之中,最孤獨的落寞。
【您有新的信息】
身後半透明的屏幕忽然彈出一條消息。
商覺轉頭去看,熒光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陰陽分割面部,鼻梁線條冷硬,另一側臉上映出倒三角形的倫勃朗光。看清屏幕上的內容,他的眼神顯得深邃起來。
很難得,秦予義居然會主動給他發消息。
可點開後,看見的卻只是報備去向的簡告。
商覺半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他有些失落。
他以為,按照秦予義的性格和智力水平,應該很快能反應過來一些事情。
比如來試探自己,試探商覺雇傭通感對象這件事,是否另有用意。
出神地望了一會,他緩慢地熄掉屏幕,吹了聲短促的口哨。
一道黑影快速蹿上他的桌子,蹲在他面前,絨毛還未完全褪去的腦袋靠近,濕漉漉的鼻尖供着他放在桌上的手。
小東西口吻短,眼珠子像黑提,耳朵很尖,毛色分了漸層,下白上黃,毛發蓬松,像烤熟的面包。
這是秦予義寄來的流浪小狗,剛送來時像塊陳年舊抹布,灰撲撲的毛打了一層結,清理幹淨後倒是像個模樣,眼神聰慧能通人性。似乎知道商覺能給它提供優渥生活,商覺一招呼,它就立刻從狗窩跑來,狐不狐狗不狗地對這個住大房子,身上冷香的男人極盡獻媚。
商覺用虎口擡着小狗臉,擠小狗臉頰兩邊的肉膘往上推,狗臉龇牙咧嘴吐着舌頭,傻笑。
咔嚓。
小狗特寫拍好了。
小狗模特任務完成,商覺手指梳了一把它背上毛茸茸的大尾巴,随後抄起小狗放在地上,點開與秦予義的聊天界面。
幹淨冰冷,系統自設的藍色背景底圖,整個界面上,只有對面發來的一條氣泡對話框。
商覺把照片發送了過去,小狗的傻臉擠占了半壁江山。
【我給它想了個名字。】
【叫吐司怎麽樣?】
似乎嫌光有語句太過生疏,不夠顯親近。商覺又從聊天軟件自帶的表情包裏,挑挑選選,半天終于找出來一個滿意的。
【盡快答複我。】
後附上一只小貓頭鷹眯着眼睛沉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