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幻空城

幻空城

男人沒有點單,他只是朝操作臺旁邊的咖啡師遞過去一個眼神,那咖啡師便點了點頭,領會了男人的意思,把磨好的粉末倒在濾紙上。

“那也是夜雀的人?”秦予義将他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男人放松地向後靠去,窩在椅背,雙手交疊放在腹前,自信地說:“夜雀無處不在。”

秦予義不再說什麽,只是把微型分析儀放在桌子上。

對面的男人也同步将一個小絲絨盒子放在桌面。

“這是你要的。”男人按着盒子朝秦予義推了過來。“夢核。”他言簡意赅提示道。

這個點咖啡店幾乎沒有什麽客人,秦予義拿過盒子,拇指撬開一點盒蓋,往裏面看了看。

裏面躺着一枚切割過的晶體,只有拇指大小,不過看顏色,在盒子裏靜谧地淌着璀璨的光。

要比他之前交給夜雀的那塊品質好一些。

“組織對你不錯吧?”男人拿起剛送來的熱拿鐵,低頭抿了一口。“這塊能量足足有1GW,夠你用個幾十次了。”

盒子咔噠一聲合上,秦予義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多少滿意。

“我先走了。”他将盒子随意揣進口袋,心裏想到前不久在種夢公司的經歷,思緒離開當下,邊想邊起身,準備離開。

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旁人眼裏看來,仿佛是在嫌棄組織給的夢核不行,能量不夠,他看不上。

來接頭的男人挑起一邊眉毛,作為一個老成員,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教訓教訓這個新成員:

“你倒挺有脾氣。”

秦予義頓住腳步,不明白男人忽然這麽說的意思,用眼神詢問。

男人卻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态,翹起二郎腿,隔空點了點秦予義:“像你這樣的新成員總是把想法都寫在臉上。”

“你想要進入組織的核心領域,支配更多夢核是吧。”

男人曲解了秦予義的表情,以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內部晉升,想要成為夜雀組織重要成員。

秦予義懶得跟不熟的人解釋,并沒有理會男人自以為是的教訓,徑自離開咖啡店。

留店內那男人氣急敗壞,沖秦予義離開的背影咬牙切齒:“你這是什麽态度!我要給你的考核記上一筆,就寫你目中無人,不尊重前輩!”

回應男人的只是關店門時,風鈴碰撞的清脆響聲。

不過,就在秦予義剛踏出門的一瞬間,他接到了一個來自陌生人的通訊請求。

東C區的來訊都顯示地址,而且是精确到每一層,每一處呼出地址。

【一層荒原道-柳原家】

秦予義看着那串陌生號碼底下的呼出地址,皺起了眉,心底冒出一個猜測。

柳原家這個時候跟他聯系,難道是那把斷刀出問題了?

不得不說秦予義的直覺很準,在他接通的一瞬間,通訊那頭中年男人痛苦地呼吸着,氣若游絲。

“回……你,盡快過來……”

秦予義認出了這是鬼的聲音。

“發生什麽了?”

“遇……遇襲……”鬼的聲音撕裂沙啞。

“少爺和刀……被黑地搶走了……”

“黑地?”秦予義念着這個陌生的名字。“他們為什麽要搶?”

“咳……嗬嗬……用這個說不清楚,我們見面……再說……”鬼痛苦的劇烈喘氣,像是再也支撐不住,挂斷了通訊。

那頭傳來忙音,還沒等秦予義消化這個突發狀況,他的電子眼鏡彈出消息提示音,壞消息接二連三出現了。

發消息的是翟寶,可卻不是他本人。

【你就是‘阿西莫夫病毒刀’的所有者?你的朋友在我們這裏做客。和我們談一談刀的歸屬吧。

來‘籠’找我們。——黑地】

【圖片】

點開大圖,秦予義瞬間怔住了。

這是一張剛剛拍攝的照片,右下角有拍攝時間,畫面中央兩個人被蒙住口眼,捆住全身,被随意丢在昏暗的房間。

那兩人正是翟寶和王浩昌。

秦予義退出大圖模式,目光停在落款。

黑地?

這麽巧嗎?鬼剛剛才打電話告訴他柳原和刀被黑地綁走的事,黑地就給他發了勒索信,告訴他翟寶和王浩昌也在他們手上。

黑地……

秦予義眉心留下一道深深的皺痕。

先去地下庭院看看再說。

他從五百多層坐懸浮擺渡車一路垂直向下,途徑一百層的改裝店,取回做好能量回路的資格證,把維修工李普的外套放回原處,結清餘款,乘坐擺渡車,繼續向下。

不到二十分鐘,他回到了拉面攤前。

熟門熟路地打開地門,進入通道,返回地下庭院。

如鬼在通訊中描述的一樣,不難看出這裏發生過激烈的打鬥。庭院樹木和石柱被利刃斜着劈砍倒塌,幽青色的燈也滅了許多盞,地上躺着好些支離破碎的機關人,到處都是淩亂的,被摧殘過的痕跡。

然而待在這裏的,卻不只有鬼一個人。

秦予義擡眼朝坐在屋檐下的緣側上的中年男人。

鬼一改之前在柳原面前的頹靡之色,衣衫半褪至腰間,露出精壯的上半身,胸腹上都是深深淺淺陳年舊傷,左邊頸側下方新添了一道刀劍貫穿傷,一個帶着面具的奇怪人正跪在他的身側,給他包紮。

鬼的右邊,還有一個,大半身體都隐藏在走廊柱子的陰影中,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朝外窺探着。

而在鬼的身後,也就是秦予義先前戰鬥過的道場裏,不知什麽時候多擺了兩把雕花木椅,兩個穿着不同顏色長袍的男人一左一右坐在堂中,左黃右紫,皆笑眯眯地看着前來的秦予義。

“他們是誰?”秦予義察覺事情并不簡單,他後撤一步,作出防備的動作。

“天元的人。”鬼沒有擡眼,他專注地給自己左手纏着繃帶,随口回道。“後面兩位是天元的投資人。旁邊這兩個是天元的成員,他們會跟我們一起去黑地。”

“我們?”秦予義警覺起來,“我什麽時候答應你要去了?”

鬼只是笑了下,保持垂頭的動作,卻擡高眉毛,挑着眼皮,瞳孔向上撇,盯着秦予義的臉。

“你的刀被搶走了,難道一點都不着急?”

秦予義輕微眯眼:看來關鍵出在那把斷刀上。

他和這些人之間存在着信息差。

他可以察覺出來這把刀很重要,但具體是什麽,商覺并沒有告訴他。

不光如此,商覺還隐身在幕後,讓所有人都以為刀是他的。

秦予義不語,他腦中回想起剛才在煙霧中見到的商覺模糊的面容。

商覺沒有認出他的臉,卻能發現他抽反了煙。

商覺是故意的嗎

因為商覺知道這把刀的出現會引起禍患,所以設局讓他出面,只為隐居幕後,隔岸觀火,不惹紛争?

秦予義回顧自己之前的行為,在心底快速做着判斷: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可是,他有自己的意志,為什麽要順着商覺的想法?

權衡利弊後,秦予義下了決定。

“那把刀究竟是什麽?”他問鬼,“那把名字叫‘阿西莫夫病毒刀’的東西,我不是它的所有者,我只是受人委托。”

鬼揚起眉毛,有些驚訝:“猜到你背後還有人,但我沒想到,你居然真不知道這把刀的用途。”

秦予義偏了下頭,示意鬼繼續說明。

“那把刀本身并不重要,它只是一個載體,真正關鍵的,是裏面的病毒。”

秦予義着重複述最後二字:“病毒。”

鬼:“沒錯,不是常見的那種,而是一種專門針對仿生人設計的納米病毒。”

“中毒的仿生人會被一段惡意代碼嵌入,随後病毒會攻擊仿生人的智能人格,并且惡意修改它的程序,下達自毀的指令,令仿生人徹底‘死亡’。”

秦予義眉頭一松:“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什麽,以為這把刀是什麽妖刀,大有神通?”鬼見秦予義的表情,一張嚴肅的臉上浮現出狡黠的笑意,“不是的,病毒只能攻擊仿生人,你的雇主讓你來修刀,其實修的不止是刀的外形,還有裏面的傳輸通路。”

他再次感嘆道:“真沒想到你竟然一點都不知情。”

秦予義黑了臉:“所以黑地為什麽要搶這把刀?”

“因為黑地是擁有最多仿生人的地方。”鬼臉上那點笑意消失,“就在400到470層,總共七十層都是黑地的管轄範圍,它們有個統一的片區名稱,叫窺天處。”

“擁有最多的仿生人。”秦予義順着邏輯猜測道。“所以他們怕仿生人受到病毒攻擊,綁走柳原,阻止他将刀複原?”

“恰恰相反。”鬼盤腿坐直身體,将堆在腰間的上衣穿整齊,神情嚴肅地說,“黑地是奴役仿生人的組織,他們和天元的理念有着根本分歧,他們将仿生人完全當做供給人類發洩欲念的物品。”

“是‘發洩’。”鬼強調着,“比‘使用’更極端,也更惡劣。”

“對于那些萌生了自我意識的仿生人,黑地并不認為他們擁有意識,更不認同他們可以享有人權。”

“黑地搶走病毒,為的是更便利鎮壓反抗他們的仿生人,用病毒磨滅這些仿生人的智能人格。”

鬼厲聲說着,厚褐色的瞳孔中閃動着憤怒的火苗:“黑地的人,只是一群極端自私,自我中心的人類。那七十層的窺天處,完全是滋養罪孽的地方。”

鬼的話很富有煽動性,秦予義卻沒有順着鬼語詞裏的情緒走,而是中立冷靜地分析着:

“所以,你是代表天元的立場在說這些話。”

“既然如你所說,黑地和天元的立場相反……”

“那麽就意味着,你們天元,認為覺醒自我意識的仿生人,應該享有人權。”

秦予義的分析越來越契準真相,鬼的眼中露出贊許的神情。

“果然,那場打鬥我就發現了,你不僅身手不錯,腦子也很好用。”

鬼看了眼頭頂的屋檐,眼中露出懷念的色彩:“這座龐大的幻空城就是仿生人建的,哈……光靠人類可沒本事建這麽高的一棟‘樓’。我看着它一點一點立起,再看旁邊的城鎮鄉村一點一點消失。”

“為了讓仿生人心甘情願為人類服務,設計者當初給它們編譯了三條協議:

第一條,仿生人絕對不能傷害人類,也不能放任人類受到傷害;

第二條,仿生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但是如果命令與第一條發生沖突,仿生人可以拒絕執行;

第三條,仿生人必須在不違反前兩條協議的前提下,保存自身。

後來城市建成,這些仿生人也沒有浪費,而是重新返廠,重新編輯,改成了家用仿生人,出售給千家萬戶。”

鬼長嘆一聲:

“後來,為了仿生人更加适應社會,它們又被制定了一條新的協議:

即‘如果仿生人為了人類整體利益不得不傷害一小部分人類,那麽準許該仿生人違反第一條協議,以守護人類的整體利益至上。’”

秦予義聽完後沉吟片刻:“看似協議細化了,但實際上,矛盾沖突更多了。”

鬼點頭:“規則就是用來打破的。”*

“幻空城剛建成的一段時間,家用仿生人出問題的不少,最根本的問題,還是出在了對‘人類整體利益’解釋權上。”

“社會上對仿生人的态度逐漸演化出兩個極端方向:一方認為,仿生人是人類未來進化發展的方向,是可以相互結合相互伴生的朋友,所以仿生人有考慮人類的整體利益,自主決定的權力;另一方認為,仿生人必須完全為人類服務,無權判斷人類整體利益,更無權打着為了人類的旗號而殺害人類。”

“所以就誕生了‘天元’和‘黑地’。”秦予義總結道。

鬼微笑,眼睛微微眯起,皺紋浮現在他的眼尾。

“黑地的态度過于保守了。人類要進化,要完成自我更新,犧牲是必不可少的,這是歷史規律,是屬于全人類的新陳代謝。”

“你們的觀念也是一種道理。”秦予義不置可否。

“所以你可以和天元一起,完成人類自我的革新。”鬼向秦予義攤開手掌。

“可是……”秦予義負手而立,沒有回應鬼的邀請,“這不代表我就認可你們的做法。”

秦予義的視線越過鬼的肩頭,看向穩穩坐在鬼背後的那兩個不動如山的投資人。

他對鬼逼問道:“你在天元的地位不低吧?從什麽時候開始加入天元的?你的柳原‘少爺’知道嗎?”

鬼倏然收回手,冷下臉,不怒自威:“沒錯,我的确瞞着柳原成為了天元的現任首領。”

“他一直沒有發現?”秦予義掃了眼鬼身旁那兩個怪人,想起那晚夜宿柳原家時,半夢半醒之間聞到的香味。“你似乎在這庭院裏養了不少人。”

“是啊。”鬼大方承認,“這庭院之下還有空間,是天元的根據地之一,設施齊全,還設立了水牢。柳原腿腳不便,無法行走,從我們相識起,他的出行起居一直都由我負責,雖然他是主人,但他也是個殘人,想在他眼皮底下隐藏這些事情,易如反掌。”

鬼的話音剛落,忽然從庭院周圍,房屋、假山的陰影處,走出來了無數仿生人,他們有着相似的外表,相同的身高,唯一的區別,就是每臺仿生體都受了嚴重程度不一的傷。

“我會同情這些仿生人,會理解他們,是因為……”雖然鬼的面上不形于色,但眼中還是洩露了幾分哀傷,“盡管柳原在當年選擇了我,可終究也不過是把我當做物件,只讓我為他的刀而活,從未把我看做是一個完整的人。我和這些陪伴主人的仿生人沒有區別。”

“這些年我也并非空長年歲不長心,我會選擇加入天元,是我想要為了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動。”

秦予義冷臉:“所以,你從我來這裏修刀那一刻,就認出了這把刀的真身,設好了這個局。”

“不錯。”離開了柳原,鬼展露出他身為首領的氣度,臉上絲毫沒有被拆穿的窘迫。

“然後……”秦予義咬了下後槽牙,他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在場聽者不由得一震。

他的分析來源都在鬼給的信息範圍之內,卻又在鬼只言片語之下,無比精準地切中了天元他們真正的目的。

秦予義冷眼掃過衆人:“你們故意洩露了消息,引來黑地的人搶走刀。”

“而你們之所以這麽做,正是因為你們了解黑地的作風,知道他們拿到阿西莫夫病毒刀的第一時間,就會去處理那些生出自我意識的仿生人。”

“而越是壓迫,就越是反抗,你們現在去黑地,不是為了奪回刀。”

秦予義看着那些人無比驚訝的目光,更加确信自己說中了他們心中所想。

“你們是為了激化黑地和仿生人的矛盾,潛入其中,攪渾局勢,鼓動仿生人反抗黑地,徹底消滅對手。”

“你果然非常聰慧,正是我們需要的人。”鬼贊許着看向秦予義,“和病毒相比,你更像是上天賜予我們這邊的絕佳禮物。”

“所以,你們為了脅迫我一起行動,故意暴露了即将與我會面的朋友,讓他被黑地綁架,給我找了一個和你們一樣的共同敵人。”秦予義确信地說,“你們有充分的動機這樣做。”

“我沒有接觸過黑地的人,他們不應該知道我和翟寶約定見面的事,那麽洩露只能發生在你們這邊。”

“不錯。”鬼翹起拇指,向廊柱後面那陰郁怪癖的男人指去,“別看他瘋瘋癫癫不正常,他可是個天才黑客,你在這裏睡覺的那一夜,他就已經在你的電子眼鏡裏植入了竊聽程序。”

秦予義立刻眸光銳利地掃向那男人。

“你還從我這裏知道了什麽?”他危險地問。

男人眼下青黑,咬着拇指,口中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瘋狂搖頭。

鬼替他說:“不要逼他,他懂得規矩,不會亂看。”

秦予義按下心中不快,盡管他分析出了局勢,但目前而言,他并沒有更好的選擇。

思考了一下,他決定不告訴商覺刀丢失的事情,先把翟寶解救出來再說。

“怎麽行動?”他問鬼。

鬼拍了拍手,那個戴面具的男人換了一身保镖制服從後屋走出來,手裏還拿着兩套不菲的定制套裝。

鬼接過寬大的那套,向秦予義揚了下巴,示意他接過另一件。

“你知道黑地管轄片區的另一個別名叫什麽嗎?”

“‘籠’。”秦予義簡言道。

“不錯,那可是一個蝕骨銷魂的美夢鄉。”鬼似笑非笑,眼珠不錯盯着秦予義。

“所以我們當然是——”

“化身客人,去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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