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幻空城
幻空城
秦予義不是沒有過這種意識不清醒的時候。
曾經為了賺錢,他靠着注射中樞神經興奮劑強行提升機體活力,連軸轉了三個月,白天上學晚上持續打工,休息時間被極度壓縮,連着三四天只睡五六個小時是家常便飯。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能靠着身體素質快速恢複,可時間一長,就連高濃度的興奮劑都不怎麽起作用了。
不只是身體疲憊,大腦也累得像一潭死水,走在路上都像是做夢一樣,仿佛路面是彈軟的輪胎,腳下長了彈簧,世界在視網膜上亂晃,處處都是不真實的感覺。
他現在的身體和大腦就是這種體驗,只不過在藥物的刺激下,又強行疊加了另一種狀态。
遲鈍又敏感,疲憊但興奮。
他能明白商覺口中的“需要解決”,這是一條很常規的思維方式。
身體出問題了,當然需要修複,就像問題出現了,自然需要解決問題。
他卻總感覺哪裏不對。
投影裏的內容像是一會兒飄近一會兒遠離的雲,缥缈得秦予義不想直視。他頭腦發蒙,身體脫力地靠在床頭。他想要把投影關掉,可思維遲緩,他怎麽都想不起來投影的開關到底在哪。
他不知道。
就像現在他口中叼着衣服下擺,後背貼在實木床頭,雙手垂在身側,低頭,看着自己發呆。
應該解決,但是總感覺奇怪。
他模模糊糊地想:
商覺是不是該關掉通感了,這種時候,他需要在場嗎……
想不透答案。
腦中仿佛多出很多無意義的雜音,一直幹擾他的判斷力。
直到他聽見通感那邊,商覺的聲音。
“你怎麽了?”對方問。
秦予義擡起燒得紅紅的眼睛,愣愣地看向前方,大面積膚色的光變得模糊,映在眼球上,畫面搖晃。
“我不想看這種東西。”他說。
“那就看看別的,降下興趣。”商覺讓他擡起右手,按在床邊觸摸屏上,“往上劃。”
秦予義照做了。
貧瘠乏味的靡音散去,被新聞中AI播音員沒有起伏的聲音所替代。
“10月29日,申月大社舉行祭神大典,現任神主芥川早親自主持儀式。首次邀請東C區以外的企業代表參加,種夢公司的首席運營官商覺先生出席了本次活動……”
新聞播報的畫面裏面,到處都可見申月大社的象征符號。
一支箭斜插着刺穿殘月,秦予義先前剛來東C區的時候見過。
這符號就像是一個錨點,令他的視線不自覺追尋看過去,最終落在新聞畫面邊緣。
申月大社的神主芥川早正在給受邀前來的嘉賓們贈予紀念物品,鏡頭跟随芥川早的移動,緩緩向商覺靠近。
新聞裏,商覺一身剪裁合體正裝,窄胯腿長,頭發整齊地梳至腦後,露出面部精致和諧的五官。
“感覺好點了嗎?”同一時間,商覺通過通感,在問他。
一下子,眼前的影像和耳邊的聲音,跨越不同時空碰撞在一起,令感知瞬間立體了起來。
和商覺有關的細節從記憶庫裏冒出來,一點點浮現在眼前:
煙霧中那對黑沉沉的眸子,那人肩頭萦繞着似有似無的氣息……
秦予義抓過身邊的枕頭,将它按在自己懷中,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喉嚨灼燒得像是地火烤幹皲裂的土壤。
不……這樣下去,感覺更糟了。
他自暴自棄扯了把自己的頭發,眼眶發熱,呼吸愈發沉重。
忽然,他感到枕頭底下一涼,多了道異己的觸感。
他沒有移開枕頭,反而緊緊将光滑的面料抓出強烈的皺痕,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
同樣的,他也沒有移開平視前方的眼。
新聞畫面中,鏡頭推進,平移到商覺接過紀念徽章的手。
秦予義半張着唇,目不轉睛地看着畫面中的那只手。
徽章被托在指腹間,商覺曲起修長的手指,拇指按了上去,捏合徽章。
秦予義蹙眉,閉了閉眼。
畫面最後一刻,他只記得商覺修剪得很幹淨圓潤的指甲。
……此刻,他也在感受着,徽章體會到的皮膚觸感。
他無意識微微弓起背,脊椎骨頂着脂肪層薄弱的背部皮膚,身後的床頭板硌得他皮肉生疼,可他無暇顧及。
“你在做什麽?”
“我在幫你。”商覺咬字很輕,聲音聽起來也有些不穩。
“為什麽?”秦予義扯着枕頭,五指蜷起,關節發白,掌心隐隐有裂帛之聲。
“因為你不怎麽會,現在也不是很清醒,所以我幫你。”商覺有理有據地說。
秦予義咬着唇,抑止着喉間發出的鳴哼,定了定:“你怎麽知道我不會。”
“你很忙,以前沒有時間思考這些事情。”
“你怎麽清楚我以前?”
“我清楚你很多事情。”
“為什麽?你監視我?”秦予義咬緊牙關,令自己稍稍清醒一點,不肯向感官低頭,尖銳地提問。
“因為我需要引導你。”商覺平穩的聲音下,存在跟随動作變換微不可查的卡頓。
秦予義足跟驟然用力,腳下的被面瞬間多出大量褶皺,柔軟的織物随外力發生形變,流沙似的下陷。
“我不喜歡這樣。”他眼中劃過痛楚的歡愉,口中反駁,“我讨厭被控制。”
“并非控制。”商覺的聲音也混含了不适的嘆息,“只是引導你走上該走的路。”
“你終于……呵……”秦予義目光不移地盯着眼前新聞畫面,在呼出的熱氣間,語氣嘲弄地對商覺說,“暴露出你的真實想法了。”
“什麽和種夢為敵,什麽共同目标,什麽只看着我就好……”
“不過都是用來掩蓋的借口……從你哄我簽下通感協議那一刻,你靠近我就目的不純。”
商覺聲音沉緩:“這是經過綜合判斷思考出來的結果,是我們最恰當的相處模式。”
這句話沿着通感進入聽覺器官,對現在的秦予義而言,是太複雜的長難句,他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這時,眼前新聞畫面再次切換,鏡頭集中在商覺腹前,雙開襟馬甲的雙排扣子全部嚴絲合縫地扣嚴,勾勒出筆挺的線條。
一枕之隔,觸感加重。
他神經回路啪啪閃着火花,仿佛系統運行出錯,靈魂出竅。
身體先于認知,率先給出反應。
鼻端熱熱的,似乎有液體滑了下來,秦予義低頭,他懷中的枕頭上,忽然多出了幾滴鼻血。
秦予義出走的分析推理能力稍稍回來了點,他垂眼看向自己放在枕頭之上的雙手。
他終于明白異常感出在哪裏了——他在和商覺連接通感。
他之所以感知到這種刺激,不是因為想象幻覺,也不是因為直接觸碰……而是商覺那邊,利用通感,在替他。
他感知到的,是屬于商覺的體感。
轟的一聲,他感覺自己全身血液直接向腦袋上湧,鼻血順着下巴,像開關壞掉的水龍頭,滴滴答答落下,很快将枕頭染紅大片。
這一切,都太超過他的認知了。
砰!
新聞畫面中,慶祝祭神儀式的盛典開幕,絢爛的煙花猝不及防爆炸,火星墜下,沒入湖中,暈開餘波。
秦予義驟然回神,慌忙拿紙去擦,紙面上混入比鼻血更涼的東西。
沸騰的血液無法平息,心跳還在不斷躁動。
“零點了,十月三十號了。”商覺默了片刻,嘆息着說。
煙花的餘震還在秦予義的腦中嗡嗡作響。
“為什麽記日期?”他喘息着問。
“為了記住你很重要的人生節點。”
聽見這句話,秦予義猛地擡手捂住半張臉,他鼻腔一下子變得很熱,好不容易止住的鼻血又有蠢蠢欲動的趨勢。
“你什麽意思?”
他皮膚仍然很燙,但好歹比起之前降了許多。
腦袋還是亂糟糟的,反複咀嚼商覺的話,他本能冒出許多不可控的念頭。
什麽記住人生節點……這種說法,配上這個情景……比他在下城區聽見的任何一種下流話都要荒誕。
他連一年一度的生日都很少想起……商覺到底什麽毛病……怎麽會有人刻意記住這種無聊的事情!?
“但還是有可惜的地方……”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商覺那邊似乎已經恢複如常,“你的視野中全程都是我的影像,我無法通過通感,準确判斷你那邊的具體情況。”
此話一出,秦予義頭皮發麻,手中的枕頭掉在地板上。
“你還想看什麽!?”他咬牙切齒,從耳根到脖頸生出一片燥紅,眼中憤怒,對商覺發出控訴:“我明白了,你果然是變……”
然而,話還沒說完,他聽見商覺那邊,響起一聲電子門打開的動靜。
緊接着,倉促的腳步聲闖了進來。
“是你對不對,都是你指使他們這麽做……”
“我想回家……”
“你就告訴我,我哥到底有沒有在找我。”
“我都給他留暗號了。”
“他怎麽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啊……”
說話人委屈地低聲啜泣着。
這是秦子鹦的聲音。
片刻後,商覺斷掉了他們相連的通感。
一室暗潮驟然褪盡。
秦予義全身血液,一下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