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文殊婢
文殊婢
第四十六章:
翌日,鄭泠帶着自己之前賣畫的私房錢,去客棧找金钏三人,履行昨天的約定,為她們在臨近東市的常樂坊東風巷,買了一座兩進室的小宅。
還餘下的銀錢,她交由她們,囑咐道:“這些你們收好,待你們想想清楚,合計出來了什麽打算,再去東市盤個鋪子,做些什麽營生,此後也便有了生錢之道,能夠養活自己。不出什麽意外,足以衣食無憂。”
幾人又是千恩萬謝,熱淚盈眶,哭作一團。
“好了,好了,快收拾收拾,中午我還要留下來蹭飯呢。”直到鄭泠笑着調侃,她們才收起眼淚,各自分工,清掃起這座溫馨的小院。
鄭泠有心加入,奈何三人堅決不讓她動手,她這個閑人,便在大樹下的石墩上坐着乘涼,看着她們忙忙碌碌。
金色的陽光從樹枝縫隙中撒下,她揚起手,擋住那絲絲縷縷的曦光。
她想,覆巢之下,能得此一畝三分地,偏安一隅,茍且偷生,未嘗不是一種天大的幸運。
她們三人,能夠報團取暖,在這片天地重新開始,自然要比跟着自己在魏家那個龍潭虎穴,要好得多。
況且,她也不能真就在魏缙身邊待一輩子。
往後,她一個人要離開,總比帶着一群人一起離開,要容易得多。
而今安頓好她們,鄭泠也便沒了餘下的顧慮。
但這些,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曾經最為信任的金钏和女蘿。
一個是因為自從昨日知道了,魏缙有放人在她周邊,恐隔牆有耳。
再一個是讓她們知曉,除了只會讓多兩個人徒增憂心,誓死要跟随她涉險之外,別無其他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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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鄭泠在東風巷玩了一天,以至于傍晚回去,又見到了長身玉立站在府門前,候着她歸來的魏缙。
她掀開簾子,從車上下來的時候,見到這一幕,不知為何,腦中浮現出‘望妻石’三個字,莫名有些好笑。
她抿了抿嘴,将這點笑感壓下去,偏又被他看見,惹得刨根問到底:“你笑什麽?”
鄭泠反問:“沒啊,我笑了嗎?”
“笑了。”
“肯定是你看花了眼。”
魏缙:“你跑出去玩了一天,回來這般遮遮掩掩,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會情郎去了。”
鄭泠沒意識他話中的酸味,嗔笑:“我是不是會情郎,你不是清楚地很,怎麽?你那些眼線沒有告訴你,我今日是同女人約會?”
魏缙微微皺眉,再次解釋:“那些人是跟着保護你,行護衛之責,不是眼線,也不是監視。”
鄭泠不同他嗆,越過他往前走了幾步:“嗯,你說了算。”
魏缙隐隐覺得她對自己放人在她身邊一事,很不喜歡,大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生氣了?”
鄭泠望着天際明月,輕嘆一聲,語氣淡淡:“嚴重了,哪敢生你的氣啊。”
“你乖一點,長安城內,你想去哪裏都行,但是城內還有亂黨,你的安危,我不能輕率……”
話還未說完,她的纖纖玉指就貼在了他的唇際,“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釋。剛才你就當我恃寵而驕,想試一試在你心目中的分量。”
魏缙暗自松了口氣,差點以為今日又要吵起來,不由一笑。随後意識到她說的恃寵而驕,心中湧起一股陌生的情愫:“泠娘,你終于也在意我了?”
鄭泠沒有否認,莞爾一笑,“魏缙,過兩天你有空嗎?我們一起去護國寺吧。”
一起去。
這是願意帶他,去祭拜她的母親了。
他笑着颔首:“好。”
鄭泠釋放出的好感,令魏缙幾日都很開懷,也越發與她膩歪得緊,依舊每天都要她陪在書房。
她自然也不會辜負了這樣的機會,提前在衣裙上熏了安神香,讓他午間能夠‘睡’個安穩的午覺。
如此,又兩日的竊閱,鄭泠已經看完了這幅信息龐雜的輿圖。
不止是整個關內道,連同長安通往關內的路線,她也記得一清二楚。
她想,大概是時候能夠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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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護國寺,浪滔滔,異常清幽。
兩人并肩而行,進入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依舊如常,佛像未改,僧侶未換。
仿佛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
這是兩人時隔近一年後,再一次一起出現在護國寺。
兩人都很默契的沒有提到從前。
那段于魏缙而言,心境異常平靜的時光,如同昨日,清晰地刻在腦海之中。
從前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看見鄭泠每天來護國寺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拜文殊菩薩像,再拜鎮國公主牌位。
以至于,如今與鄭泠一起,随她拜佛,他總有些不切實際之感。
拜完文殊菩薩,去往中殿-大雄寶殿。
路上,魏缙終于有機會問她,困擾他近一年的問題:“尋常人拜佛,都是滿殿神佛一同參拜,你為何獨獨只拜文殊菩薩?”
鄭泠告訴他:“民間有個說法,小孩子幼時體弱多病,怕難養活,家中長輩便會為祂認幹親,以祈求庇護,平安長大。我母親,便将我認在文殊菩薩座下當小丫鬟,故而我從小就只拜這一尊菩薩像。”
魏缙懂了,“所以你的乳名——文殊婢,就是這樣來的。”
鄭泠有些震驚地轉頭看他:“你怎麽知道我這個乳名?”
既是乳名,本就只有身邊至親才知道。
她與魏缙,可從來沒有熟到說過自己的乳名。
“你的事,我自然能知道。”魏缙牽過她的手,帶着寵溺的笑,“文殊婢,很可愛。”
誇她可愛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鄭泠只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明明身處太陽底下,但是渾身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狗嘴裏吐得出象牙的魏缙,跟鬼上身有什麽區別?
她狐疑地看着他,再看了看地上,他有影子,那可能是中邪了。
魏缙見她眼神奇奇怪怪:“看什麽呢?”
鄭泠委婉道:“等會給你求個平安符吧。”
畢竟自己整天與他在一起,可千萬別被連累了。
除了之前生辰那日,他還是第二次見她這般關心他,于是笑納了她的提議:“好啊。”
兩人心思各異,進了大雄寶殿。
殿中正對着殿門的中央位置,供奉着一座高聳頂天的佛祖。
鄭泠徑直從旁邊繞過,到了佛祖的背面,只見其上擺着層層疊疊的牌位,正是前朝諸位功臣名将。
一衆牌位之中,魏缙一眼就見到了刻着‘安陽鎮國公主’的那座。
在它的旁邊,有一個空缺,不必多思,就能知道從前擺着的是何人。
鄭泠見到這個空缺之後,神色黯淡了下來,眼眶之中有水澤流轉。
魏缙知道,那裏本來一直都供奉着鄭隋的靈位,只是鄭家之故,被如今的陛下下令撤了出去。
他關注着鄭泠的情緒,見她硬是忍着沒有落下眼淚,便從香案上取了香點燃,遞了三支到她手中,随後與她一同跪在靈牌前:“小婿魏缙,攜妻鄭泠,拜見安陽公主。請公主放心,在下此生必定會愛她護她,不讓泠娘受一點委屈。”
鄭泠的心思,都在那個空缺之上。
雖然此前早就猜到了會是這樣,但當她親眼見到之後,仍是覺得難以接受。
反賊當道,鄭氏從前的榮光,都随大豫李氏王朝淹沒在歷史長河中,死去的英雄,也無可避免受到清算。
再者,父母生前夫妻恩愛,以至母親早逝之後,父親仍舊對她念念不忘,日日思慕,時常跟她講母親的從前,每年帶着她去清州小住。
父親去世後,他們因為種種原因,雖然并未合葬,但他的靈牌卻一直陪伴在母親身旁。
如今他們……卻被分離。
鄭泠的心像被無數根針紮了一樣,痛極了。
此刻她聽到魏缙假惺惺的話,更覺得他虛僞至極,可惡至極。
這話騙騙她也就罷了,竟然敢大言不慚地在亡母靈牌前行騙。
她氣得險些就要維持不住表面的和氣,幸好手中缭繞的檀香,在冷靜她的心神。
鄭泠閉了閉眼,心中默聲道:“娘親在上,女兒不得已才嫁與魏賊,絕非貪生怕死,貪圖享樂之故,望您在天之靈,保佑女兒行事順遂,得償所願。”
敬完香出來,鄭泠不忘先前說得給魏缙求個平安符一事,于是找到監寺,添了一筆香火錢,再求了一個經過佛法加持的平安符。
監寺念完佛經,将平安符交由鄭泠:“施主,請收好。”
她接過,轉頭交給魏缙:“給你的,好好戴在身上。”
剛要告辭,又聽那監寺道:“慧真師太聽聞施主到此,托貧僧請求見您一面,施主意下如何?”
鄭泠許久沒有聽過這個名號了,久到她都要以為她是不是已經圓寂了。
此刻聽到她想見自己,她有些詫異,但更多的是驚喜,自然應下:“見。”
入長安那日,魏缙管控住了護國寺,當時便清點了護國寺中所有的僧衆、比丘尼。
這個慧真師太的名號,他一點也不陌生。
昔日安陽公主薨逝後,她手底下最得力的禦賜金牌貼身婢女,請旨在護國寺落發出家,法號便是慧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