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仇恨

仇恨

代景被江枭抓走的記憶不甚清晰,只記得被丢進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地上畫了法陣。

當法陣的光芒亮起,代景的靈魂被生生撕裂,在無比漫長的鈍痛中逐漸渾噩,過往的一切在他眼前如同浸在水中的筆洗,墨痕逐漸淡了、散了。

直至消失于虛無。

然後他成了名副其實的小傻子。

江枭為了徹底掩藏代景,将他全身除顱骨之外的骨頭悉數打碎,再重塑成七八歲孩童的形貌,于是小傻子又成了江熾的小竹馬。

這些年來,代景的骨骼逐漸長開,表面恢複成原來的模樣,實則碎骨已經造成永久性傷害,這才是他體弱多病的根本緣由。

至此,他的記憶仍不完全,有明顯的斷層。正如他的身體,他的魂魄,都是破碎的。

江枭的到來,讓代景模糊記起抽魄之痛、碎骨之疼,一時間身心仿若再次受到創傷,讓他禁不住顫栗,冷汗洇濕鬓角,一張臉更顯煞白。

柏枞察覺到代景的變化,握住他涼如玉石的手指,安撫道:“別怕。”

代景心緒稍定,說:“當年,就是江枭帶走了我。”

“不是帶走,是偷走。”

“……”

柏枞目光重新落在前方瘦高的中年男人身上,“如果你早來一會兒,也許他們不用替你受死。”

江枭聞言睨了一眼地上的屍體,與那半截身子粉粹的長老,語氣介于憤怒與冷漠之間,是恰到好處的家主風格:“你若不趕盡殺絕,他們又怎麽會死。”

“趕盡殺絕?這個詞用得妙,當年趕盡殺絕的人,是江大家主你吧?”柏枞聲調愈冷,“烏乞族五百三十一條人命,你是忘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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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仿佛無關緊要。

江熾握緊劍柄,高聲問:“父親,他說的是真的嗎?”

江枭面露不喜:“孽障,你竟為了一個大妖的話,三番兩次來質問我。”

“我只是想從您口中聽到實情。”江熾道,“別人說的話我可以不信,但請您不要欺騙我。小景曾經筋骨盡碎,是您做的嗎?”

江枭沉默須臾,冷冷吐了一個字:“是。”

江熾足足怔了三秒才問:“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做?!”

“我自有我的道理。”

“什麽道理?讓你可以這麽、這麽摧毀一個人?”江熾身形一晃,朝自己父親走去,“不,你摧毀的不止一個人,是一群人!”

江枭目光冷酷看他走近,“你這是要弑父嗎?”

江熾停下腳步,整個人緊繃着,像一臺上弦太緊的琴,音色嘶啞:“當年,真的是你帶人屠殺小景的族人?”

江枭道:“沒錯。”

锵然一聲,本命劍倏地出鞘,江熾劍指自己父親,最後一次問:“為什麽?”

江枭譏笑一聲:“你總是有這麽多為什麽,這是你最大的缺點,優柔寡斷。”

終歸是沒有得到答案,江枭就連辯解也無一句,是真正的寒了江熾的心。但江熾,依然下不去手。

他不可能做到弑父,即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讓代景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父親。

也不需要他動手了,因為大妖出手了。

好好一出父子反目的戲碼,結果演成這個樣子,柏枞覺得實在掃興,索性招呼也不打一聲,擡手就是開幹。

只聽得轟然一聲,令空氣爆破的妖力卷起地上數萬片竹葉朝對面襲去,萬丈金光再次出現在頭頂,一道道光箭整齊列隊。

江枭作為能當江家家主這麽多年,自有一番實力,他不驚不動,将一道符箓甩去,卷入竹葉中,竟将這術法化解。

竹葉由此紛紛飄落,一同落下的還有光箭。

衆天師忙禦起屏障,僅憑江枭一人,顯然無法保障所有人的安全,因此他說:“走!”

家主發話,衆天師瞬間松了一口氣,提起一口真氣試圖離開戰鬥圈。

代景見一名刀疤臉跑得最快,摸出褲口袋裏的符紙,用朱砂快速畫了一道符箓,乘風丢過去,正中那刀疤臉後背。

刀疤臉踉跄幾步,卻又站穩了,回頭惡狠狠地瞪着代景。代景猛然反應過來,柏枞教給他的符咒是對付妖物使用的,刀疤臉是天師,雖然混了部分妖血,到底還是人。符箓對他自是不管用。

因為戰鬥關系,此時離柏枞已有四五步遠,那刀疤臉便壯着膽子運起一道術法打來,白箬見狀忙護在代景身前。

代景立即就去拽白箬,手卻從她胳膊穿梭而過。

一縷幽魂自然擋不住天師的術法,千鈞一發之際,柏枞随手一撥,便将那道術法憑空反擲回去,恰好搭在刀疤臉胸口,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刀疤臉恨恨罷手,扭頭就跑。代景忽然想起新婚那夜燃起的紅蓮業火,撿一片竹葉劃破手指,畫了一道明火符,用力抛擲出去。

刀疤臉以為又是驅邪符,不以為意一劍劈斬,卻是一聲慘叫,整個人沐浴在發藍的火光中。就像那夜烏乞村燃起的大火。

代景出神地看着,及至被手腕倏然被柏枞捉住,目光沉沉看着他指肚那道還在滲血的傷口,放到唇邊一吮。

代景手指一麻,被仇恨麻痹的心髒回流一絲暖意,說:“我沒事。”

忽聽得風聲簌簌,被大妖之力包圍在光箭中的衆天師又倒下了一半,只剩七八人,敗局已定。

江枭卻全無緊張的意思,堪稱淡定。所剩無幾的天師臉色灰敗:“家主,您先走吧。”

江熾眼睜睜看着家族的長輩一個接着一個倒下,他幾乎沒怎麽插手相助,痛苦到牙齒都在打顫,冷聲道:“父親,到了此時,您依然不覺得是您的錯嗎?”

他抱着一絲奢望,如果他父親肯認錯,肯反悔,是不是就能救他們一命?

江枭注定讓兒子失望,甚至連看也不看江熾,揮袖便是一道強勁的罡風,竟是要将江熾直接送走。

“帶他走!”江枭命令江望雪。

江望雪猶豫須臾,還是化出銀白蛟身,将死死拄劍而立地的江熾卷上高空。

代景覺得正好,他也不希望江熾繼續卷入這場恩怨風波。

忽聽江枭一聲陰沉的,詭谲至極的笑容:“你們當真以為今日能殺我?”

說着,江枭張開雙臂,一縷煞氣自他袖中蜿蜒而出,地上死屍紛紛立起,肢體扭曲成詭異的弧度,以驚人的速度朝柏枞與代景襲來!

柏枞并不将這死屍看在眼裏,光箭落下,屍體再次匍匐于地,屍身上的怨靈卻掙脫軀體的束縛,張牙舞爪地飛撲而來。

白箬嬌笑一聲,只身投入怨靈堆,這可是她的專長。

剩下的幾位天師臉色難看,再如何怎能用族中人的屍體來對付大妖?還有他們的魂魄,已然被催化成厲鬼。

這辦法雖然不入流,卻有效地給他們争取到了時間,衆人一溜煙地趁亂逃走。

代景心氣郁結,那夜烏乞村慘狀歷歷在目,不禁往前奔去嘶喊:“不能讓他們走!我要他們都死!為我的族人血債血償!!”

邊跑邊再次劃破手指畫符,然而畫得太急,根本發揮不出靈力。

柏枞自是也想将江枭的命取來以報當年之仇,但在如此情況下,他只能先顧代景,将他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是以并不能立即就去追殺,只能急急放出一道雷霆萬鈞的腰妖力前去追擊。

“靈澤!”柏枞擁住青年顫抖的幾近喘不過氣來的身體,試圖讓他平靜,“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殺了江枭。”

代景無法平靜,哇的吐出一口血,暈倒在柏枞懷裏。

柏枞垂眸看着他猶帶淚痕的臉,脆弱得像一瓣玻璃花,心髒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是我沒保護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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