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策反

策反

柏枞的講述平緩沉靜,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多少愛恨仇怨,只在他的三言兩語間。

代景久久僵立,仿若有一只無形的手,将他的心髒越攥越緊,生出綿密的鈍痛。他在這一刻終于明白歷代族長對柏枞态度親切的因由,這是烏乞族永遠虧欠、永遠還不清的債。

柏枞的苦痛不是因烏乞族而起,卻是因烏乞族而抵達巅峰。陰鑄計殺枞儀與白輕絮,磋磨小石頭的心靈,烏乞族的背刺卻讓小石頭的靈魂跌入地獄深淵。

世上再無純粹的人類孩子小石頭,只有應劫而生的大妖柏枞。

兩千年過去,這些前塵恩怨若非柏枞親口說出,甚至無人知曉他究竟經歷過多少非人的境遇。

“……這不是你們能碰的東西。”柏枞語調急轉直下,冷到冰點,手指微微一動,對面天師手中的輕絮鈴不翼而飛,落到他手中。

大妖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指握着堪稱小巧的古銅手搖鈴,眼睫低垂,看不分明情緒。

代景明白他。

作為人類的小石頭早就死了,如今的柏枞,身體的每根骨頭、每塊血肉,都是屬于妖類。這法器卻對他沒有絲毫損傷,難道冥冥之中,它還認得他嗎?

代景咬住唇,沉默良久說:“對不起。”

這聲道歉,是他的,也代表整個烏乞族,盡管已經太遲太遲。

柏枞每次來烏乞村,只是找他,鮮少出現在其他人面前,不光是因為大妖的身份,恐怕還有那陳年恩怨。

因為代景的存在,大妖原諒了烏乞族曾經對他的所作所為,甚至護佑村落留存至今,但并不代表他心中毫無芥蒂。

柏枞擡手落在代景頭頂,揉了揉,是一種無聲的安撫,他早就釋懷了。若還恨着,就不會與代景走到一起。

對面的天師面如死灰,他們好不容易從江望雪與江熾手中搶到輕絮鈴,不料對柏枞毫無用處,他們還有什麽方法可以置大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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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猛然盯住代景,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雙手結印一道符咒打過去!

代景自是不察,柏枞反應迅捷,江熾卻離得更近,一劍斬斷法術,那天師肩胸綻出長長一道傷口,鮮血噴湧而出。

其餘天師無不驚駭:“江熾!”

江熾持劍而立,冷聲道:“走。”

他們要殺大妖,純粹是送死,江熾雖對父親失望至極,但并不希望這些與他同輩的人去送死。

那幾人眼眶赤紅,咬牙恨聲:“柏枞殺了我父親!”

江熾:“欠命還命,那是他們該死。”

“……”

代景簡直想拍手叫好,江熾雖然十分正直,眼裏卻揉不得沙子,族中長輩背負人命,他再不願,心中始終存着一個“理”字。

血債血償,就是理。

那五名天師眼看再無可能傷及大妖,若真交手,大概率是送死,心中縱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暫時撤退。

柏枞自始至終沒有将他們放在眼中,由着他們落荒而逃。

殘破的地下宮殿只剩四人。

代景視線掠過形容狼狽的江熾、江望雪二人,說:“你們也走吧。”

江熾一動不動,只看着他,“小景,你還好嗎?”

“……”代景不想跟他煽情,直接道,“如果江枭死了,我就更好了。”

此言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快準狠地刺進江熾心窩,他渾身僵住,再說不出一個字。

代景也覺他可憐,竹馬是假的,自小敬重的父親是殘忍的,賴以相信的正義也是虛僞的。代景是受害者,江熾又何嘗不是。

大妖無情地一瞥堪稱凄慘的江熾一眼,帶着代景揚長而去。

柏枞居然就這麽走了,沒有半分為難江熾,這倒是出乎代景的意料。回到蓮花小院,還沒進門,代景就墊起腳尖親了柏枞一口。

柏枞一愣。

代景親完就跑,“獎勵你的!”

大妖失神半晌,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代景故作淡然,與往常一樣該幹嘛幹嘛,沈思默來給他看診,說:“你這身體剛好一點,底子薄弱,別到處吹冷風。”

代景懶散地躺在藤椅上曬太陽,嗯嗯答應着,心緒卻飄遠。

自從管家與兩名女仆來了,白箬的拿手好菜就成了豬食,她心有不甘,再三與女仆比試,終于做得一手好粥,皮蛋瘦肉粥。

很香很好吃,可惜代景不吃肉。

白箬這幾天的努力付諸東流,一氣之下幹脆與代景一樣躺平了,發誓道:“我再做飯我就是狗!”

代景嘴巴抹了蜜:“那我就是小狗弟弟。”

白箬一聽,氣消了,給自己的小狗弟弟重新做了一碗青菜粥。

代景很給面子:“好吃!山珍海味不如粗茶淡飯。”

白箬心花怒放,激動之下想要抱着代景親兩口,正被大妖撞見,提溜着脖子扔出八百米遠,差點摔進茅坑。

把正在蹲茅坑的沈醫生吓得臉龐漲紅,着急忙慌地提褲子。

一日,白箬神神秘秘地溜進書房,對正在練字的代景告密:“你的小竹馬還沒走呢!”

代景以為她在開玩笑,随口道:“怎麽可能。”

“真的,我這兩天傍晚看到過好幾次他在附近徘徊,整個人憔悴了不少,可惜了那張俊臉。”

代景狐疑地盯着白箬,“你真看到了?”

白箬言之鑿鑿:“騙你是小狗。”

代景暫且不去計較她為什麽總拿狗來自比,眉頭輕蹙。仔細回想,這幾日柏枞不似先前那般黏着他了,他以為是去忙工作上的事,現下看來,也許不是?

江熾沒走,柏枞作為半溪山的主人不可能不知道。

知道,卻不驅逐,也不為難,這已經不是大度,而是另有所圖。

代景深吸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得見到柏枞,于是他問:“柏枞去了哪裏?”

白箬一臉無辜:“你都不知道,我哪裏知道。”

代景思索須臾,取出一張符紙,折成飛行紙鶴——柏枞說過,這紙鶴留了他的氣息,只要代景想,就可以乘着紙鶴找到他。

“我也要去。”白箬興致勃勃,唯恐天下不亂似的。

代景想着她好歹站在自己這邊,便帶上了。

循着大妖氣息飛行數千米後,紙鶴緩緩降落,竟還是皇陵。難不成這些天江熾就住在這裏,而柏枞也知道他在這裏?

白箬兩眼冒光:“我們快去捉奸吧!”

代景:“……”

白箬:“呃,我們快去看看吧。”

代景懶得去較真她天馬行空的想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移情別戀了,柏枞也不會對江熾有什麽特別的心思。

代景換位思考,如果他是柏枞,見江熾的目的是什麽?

……策反?

江熾已經與他父親決裂,此時不策反,更待何時?

與此同時,鎮壓八大惡妖雕像的宮殿內,大妖坐于寶座之上,腳下是已經恢複如初的荷花池,池子的另一邊是江熾。

二人短短的距離,卻如隔山隔海,柏枞微微勾起唇角,對眼前的年輕天師道:“你可想好了?”

江熾道:“什麽?”

“你知道的,”柏枞目光落在小荷尖尖,指尖倏然彈出一道靈力,那花苞便落入水中,“被抽了一魄的小景,永遠不可能完整。”

江熾抿唇默然。

“這是你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了。”柏枞目色淡漠,語調冷靜,“不需要你動手,只要帶路就好。”

江熾捏住拳頭,面如沉水。

柏枞稍稍傾斜身子,肘部撐在扶手,單手托腮,狹長鳳目半垂,耐心地等着答案。

良久,江熾雙唇翕動,剛要開口,只聽一道清越的聲音傳來:“我不要他這麽做。”

江熾愕然回頭,柏枞亦擡起濃長眼睫。

青年的身影走進來,分明那般瘦弱,卻自有一段傲骨。

代景越過江熾,望着柏枞,重複道:“我不要他這麽做。”

江枭再如何可惡,要江熾大義滅親,都是一件殘忍的事。代景恨的是江枭,江熾何其無辜,即便策反,他也會于心不安。

代景與大妖四目相對,其實這兩千年來有很多次,他們發生過理念的碰撞。

大妖有大妖的行事風格,講究穩準狠,直擊要害,甚至不擇手段。代景則更講究情理平衡,無愧天地,更不會違背本心所願。

兩人當然争執過,也冷戰過,大妖笑他太天真,他譴責大妖太無情。

冷靜下來後,代景不改想法,他也害怕,也忐忑,但有些事不能讓步,一旦讓了步,森*晚*整*理就失了分寸,為所欲為,再不複初心。

因此最終只有一個結果。

“……不要就不要吧。”柏枞嘆道。

大妖只在青年面前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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