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當棠景意不知道第幾次浸入夢境深處的時候,他已經習慣到麻木了。
此時陽光正好,他站在高深寬闊的大禮堂內,前方不遠處的典禮臺上,校長正穿着全紅色的校長袍,為畢業生們撥穗,合影留念。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着合身煙灰色西裝的顧雲深姿容出挑,長身玉立,深棕色的眼睛被熱烈的陽光映成了淺色,格外漂亮,在一群或禿頂或白發的老頭子裏異常醒目。
他站在典禮臺的一側,來往的學生大多不認識他,好奇地看一眼後就匆匆跑下臺去。後來畢業儀式進行到經管學院,有些金融專業的學生才認出他來,激動地小跑上前求合照,顧雲深點點頭,跟座雕塑一樣地站着充當合照打卡點。
身邊的學生換了一個又一個,他終于等來了想等的人。
“顧總,”阮棠叫他,“我能——”
“當然。”顧雲深說,好像已經把這對話演習了無數遍,“畢業快樂。”他上前抱住阮棠,克制地盡量不要顯得過分親近,只是勉勵後輩一樣地拍了拍他的肩。
阮棠笑起來,顧雲深想得周到,又想來他的畢業典禮和他拍照,又不想讓他被議論壞他的名聲,只好和學校通氣來做畢業致辭,跟吉祥物似的站在臺上跟所有人合照,只為了等到他,光明正大地為他慶祝畢業。
他們合照了好多張,顧雲深還讓阮棠把畢業證書打開來,一人托着一邊,比拍結婚照還講究。
當時不覺得有什麽,現在棠景意看着看着卻憋不住有些想笑,畢竟這也實在是——太土了吧,搞得跟傳.銷一樣。
畢業典禮的時間比顧雲深預想的要長,他晚上還有事,因此沒能待太久,
“本來應該跟你出去吃,慶祝一下。”顧雲深說,他和阮棠正站在禮堂外的樹下拍照,“但是……家裏叫着回去吃飯,所以沒辦法了。”
“沒關系,畢個業沒什麽好慶祝的。”阮棠不在意道,伸手掂了下他的下巴,“擡頭,對,眼神看鏡頭,左邊那裏……好了。”
阮棠翻着相冊看剛剛拍的照片,一邊問道:“好像沒怎麽聽你提家裏,這麽久才回家一次嗎?”
“嗯。我們關系一般。”
Advertisement
顧雲深說,一本正經地探過頭也跟着看相冊,眼神卻是望着他的側臉,手臂蠢蠢欲動地貼上去,在寬大的學士服袖子下悄悄碰了下他的手背。
阮棠一臉正色地側了下身子避開,故意客氣地說:“好了,多謝顧總賞光合照,您快去忙吧。”
顧雲深皺眉瞪向這個和他撇清關系的小混球,卻見他站直了身子,一臉的禮貌尊敬。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故作兇狠地剜他一眼,壓低了聲音說:“行,晚上回去和你算賬。”
但他們的下次見面卻不是在晚上顧雲深回家之後,而是在大街上。
當時阮棠正和舍友聚完餐,一個人晃蕩到路口準備打車。迎面卻走來兩個熟悉的身影,是顧雲深和唐鏡。
他們的相遇猝不及防,三人皆是錯愕。
阮棠沒有想太多,走上前打了招呼,倒是顧雲深愣了好一會兒,等回神時阮棠已經走到了面前,叫他道:“顧總,好巧。”
阮棠私下從不這麽叫他。
顧雲深顧不得多想,他上前牽過阮棠的手,将同樣因為這個動作而愣神的阮棠拉到自己身側,對唐鏡道:“阿鏡,這就是我上次住院的時候跟你說過的阮棠,我們在一起三年了。”
不論是當時的阮棠還是現在的棠景意,再看這一句表白,都依舊感到意料之外。
棠景意看着顧雲深的表情,他整個人的狀态都緊繃了起來,眼神緊緊看着阮棠,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生怕他扭頭就走似的,和他十指緊扣。
不過當時的阮棠也沒什麽太大反應——朋友偶遇而已,再正常不過。他們沒說太多,只是簡單介紹幾句後便分開走了。
棠景意記得,那個晚上顧雲深回家後和他解釋了,他們本來是要一家人聚餐的。但是晚上時唐鏡和他父親來拜訪,因此幹脆一起出來吃飯,飯後長輩們在包廂裏唠嗑兒,他和唐鏡只是出來散步而已。
棠景意看看接着往路口走的自己,又看看和唐鏡走在一起、一步三回頭的顧雲深,他遲疑片刻,還是快步向着顧雲深的方向追了上去。當初的阮棠一心只有刷滿好感度的任務,對此顧雲深和唐鏡之間的關系并不在意。但如今棠景意再看這幅場景,卻忍不住好奇起來,想知道顧雲深是不是真的和唐鏡有什麽。
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刷屏離大譜三個字,什麽時候做夢還有這個做法了,跟玩游戲開支線似的。
走得近了,唐鏡帶着笑的聲音才傳過來。
“談戀愛是好事,你怎麽連我都沒告訴?”
顧雲深一時語塞,他倒不是刻意隐瞞——當然一開始是的,以至于後來雖變了心态,卻始終沒想起來要把這事兒和唐鏡說一聲。
他含糊道:“你一直在國外,我們聯系也少,三言兩語的說不清楚,我就想着等你回來再把人介紹給你。”
唐鏡想了想,“倒也是。那伯母知道嗎?”
“她不知道。我媽……她的病情還不是很穩定,時好時壞。”顧雲深說,“我怕她一高興,去找爸面前說一些不該說的。我爸什麽樣你也知道,會給棠棠惹麻煩。”
唐鏡沉默片刻,輕輕嘆了口氣,“這麽久了,伯母還是老樣子?”
“一直有在吃藥,但是,”顧雲深扯了扯嘴角,“和我爸待在一起,在這個家裏住着,精神能好到哪裏去。”
“不過也無所謂,”他說,語氣冷淡,“我本來也沒打算在家裏久待,等公司穩定下來後我就不會再回去,也不會把棠棠帶去那個地方。”
“這話說的,”唐鏡笑,“你是顧家的獨子,顧家的源達集團到最後還不是得你來接手。”
這句話讓顧雲深擰起眉,冷聲道:“這公司他捐了也好給別人也好,反正我不會要。再說了,”他涼薄一笑,難掩反感,“誰知道有沒有私生子,他在外面從來就是不清不楚,否則媽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唐鏡沒有再說話,像是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說什麽能有用。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凝滞,棠景意也聽得愣了,顧雲深和他幾乎不提父母家人的近況。他本以為只是不太親近,但是現在看來……這豈止只是“不親近”而已。
“好了好了,不說那些。”唐鏡咳嗽一聲,他笑起來,拍了拍顧雲深的肩膀說,“看我之前跟你說什麽來着,從小我就讓你多去認識人交朋友,別老跟着我屁股後邊跑,外邊能跟你合得來的人多多了,又不止我一個。沒騙你吧?”
“嗯。”顧雲深垂下眼,不知想起什麽,眉宇間逐漸隐去了冷淡的戾氣,變得柔和下來,“小時候懶得往外走,現在也是陰差陽錯……”
“行了行了,看你這表情,”唐鏡不由失笑,真覺得顧雲深和變了個人似的,但這變化并不壞,他語帶促狹道,“這才分開多久,又想起你家棠棠了?”
“是阮棠。”顧雲深補充。
唐鏡:“……怎麽了,合着只能你叫棠棠?”
顧雲深沒說話,但分明就是這個意思,倒把唐鏡逗笑了,又是嘆氣又是止不住地笑:“你可真是鐵樹開花,連這點飛醋都要——”
話沒說完,就見兩家父母聊着天從包廂裏出來了。顧雲深臉上難得的放松和一點淺淡的笑随之消失殆盡,唐鏡也馬上止了聲,轉了個話頭道:“這天太熱了,走這麽一會兒就熱得不行,早點回去吧。”
跟在他們身後的棠景意也是這才第一次見到了顧雲深的父親,是個高大微胖的身材,他板着臉,一臉的威嚴,大概是因為年紀大了,臉上的肉都松弛下來,壓出一道道溝壑。眼神總喜歡來回掃視觀察,一動不動地盯着的時候便有些耷拉下眼皮,遮住了一小部分黑色眼珠,沒有半分商人的儒雅,倒顯得一臉兇相。
絕對是看了會做噩夢的程度。
棠景意直到早上被宿舍的鐵床晃醒的時候都是懵的,直到有人推了推他,“九點半了。”
他迷迷瞪瞪地轉過頭,才看見是傅初霁站在床邊的樓梯上叫他起床。
“我洗漱好了,起來吧。”傅初霁放輕了聲音叫他,“九點半了,一會兒十點十分的課。”
“哦……哦。”棠景意坐起來,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翻身下床。
他拿了牙杯裝水,一邊回想着昨晚上的那個夢。許鑫嘉也哈欠連天地走了過來,占了另一個水龍頭,說道:“小景,我昨晚做夢了。”
“什麽?”棠景意随口應了一句。
“我夢到我差點要被一只蜘蛛精先.奸.後殺。”
“咕——”棠景意嗆了一口漱口水,“咳、咳咳……”
“是吧!是不是可吓人!”許鑫嘉擠着牙膏,和他分享那個曲折離奇的夢境,“而且那不是西游記那種蜘蛛精,是拖了個毛絨絨的大肚子的那種八條腿、幾十只複眼的那種蜘蛛!給我吓得差點直接尿床上,我拿了箭要射但怎麽也射不準,你說這夢是不是離大譜!”
“然後我尋思,不行啊,幹又幹不過,還是麻溜跑路吧。然後我就召喚出一把劍出來,可以禦劍飛行的那種。但你猜怎麽着,這劍居然要輸密碼才能飛,而且還是早幾十年那種諾基亞翻蓋的軟鍵盤!”
“咕——”棠景意嗆了第二口水。
“艹說到這個就來氣,我怎麽輸都輸不對,明明按了5但跳出來的就是6,氣死老子。後來只能把劍當滑板用,才算撿回了一條命。”
棠景意嘩啦吐出一口漱口水,他覺得今天早上不宜刷牙,至少聽許鑫嘉說他的夢的時候不能刷了,不然這一水杯的牙膏水都快被他吞幹淨了。
他胡亂洗了臉,走回桌旁從抽屜裏拿出一條速溶咖啡往杯子裏倒。許鑫嘉出來的時候順手給熱水壺燒了水,見傅初霁閑着,立即一擡胳膊摟住他的脖子,“老傅,你聽我講我昨晚那個夢,我……呃,”他一卡殼,扭頭問棠景意,“小景,我昨晚夢到啥來着?”
棠景意:“夢到你和蜘蛛精春宵一刻。”
“哦對,我夢到蜘蛛——呸!那叫哪門子春宵,老子差點沒吓死!”
棠景意哈哈笑起來,正要回想自己昨晚上夢了什麽,卻也是一呆——昨晚上夢啥了來着?
他苦惱地撓了撓頭,不過想不起來索性也就不想了,很快就把這事兒抛諸腦後。他幾乎每天都做夢,有時是根本不記得內容,有時是醒來的瞬間還記得,過了不到一分鐘就忘了,只有極少數是能記住超過一個早上的。
做夢而已,忘就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