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白天見到顧雲深和他一起工作,晚上還夢見顧雲深并和他一起工作,這很合理。
棠景意氣哼哼地叉腰站着,他對面,顧雲深正坐在辦公桌後給文件簽字,一邊聽秘書彙報各部門的情況。
這大概是七八年前的顧雲深了,更年輕,也更有生氣,眉宇間沒有半分陰霾。繁瑣的工作消磨了他的精力,但他的眼裏依舊有光,深棕色的眼睛映着側面窗戶照進來的金色暖陽,剔透如同琥珀。
顧雲深合上文件,在工作告一段落的短暫間隙中下意識地擡頭望了一眼外面的助理辦公室。阮棠的工位正對着他的辦公室,透過玻璃隔斷正好能看見他。他側着身子坐着,另一個同事用手臂倚着他的肩膀,兩人像是正說着什麽好玩的事笑個不停,越說靠得越近。
棠景意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他也忘了自己當時在做什麽了,禁不住好奇起來,走過去聽了一耳朵。
“真的?我說怎麽昨天王總走的時候臉色那麽難看。”
同事輕哼一聲,“那當然了,那老登仗着有點錢對咱們女同事動手動腳的,你是不知道,他差點被揍趴下……”
阮棠驚訝:“挨揍了?揍哪兒,送醫院沒?”
“害,那倒不至于,但反正他夾着腿走的……懂吧?”同事嗤笑一聲,“活該!”
兩人又是悶頭一陣笑,同事餘光瞥見秘書從顧雲深辦公室裏走出來,忙正了神色,但還不忘和阮棠嘀咕一句,“不是我說,你這兒地理位置夠差的,正對着領導。”
阮棠又笑了,秘書走到他桌子旁說道:“小棠,顧總讓你進去。”
“哦,知道了。”
秘書走後,剛說完領導壞話的同事立馬緊張起來,又挨近了小聲問:“不會吧,難道顧總會讀唇語?”
“怎麽可能,”阮棠笑着曲起手肘捅了他一下,“估計是說下午要開會的事情。”
同事不放心地叮囑他:“我看顧總臉色不太好,你自己機靈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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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棠點點頭。
棠景意也跟着點頭,顧雲深的臉色确實不怎麽樣,隐隐發着綠光。
他看着自己走進辦公室,反手掩上門,也跟着穿牆走進去。
“顧總,您找我?”阮棠在顧雲深對面坐下。
他公事公辦的口氣讓顧雲深沉默了一瞬,他安靜半天,憋出一句:“晚上想吃什麽?”
阮棠歪了下頭,他在進來的時候就順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可見是知道顧雲深要跟他說些私事的。可此時他看着顧雲深,表情卻是茫然,“……啊?”
棠景意實在忍俊不禁,他都快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什麽樣的了。他原以為該是稚嫩的,青澀的,但現在再回頭看,可真是……
如果夢境裏007能說話,它高低得點評一句——可真是,年紀輕輕就一肚子壞水。
顧雲深抿了抿唇,又叫他:“棠棠……”
這似乎是一個打開潘多拉魔盒的暗號,顧雲深目不轉睛地看着阮棠,把他看得一愣,慢慢紅了耳根。
畢業之後,阮棠就留在顧雲深身邊做助理。在同個公司一起工作當然好,但又不那麽好。他們的關系不能示于人前,于是別說多說幾句話,顧雲深平時就連目光都克制得很,輕易不敢往阮棠那兒看。
其他同事可以随意和阮棠說笑打鬧,他卻不行。
“……怎麽了?”阮棠小聲說。
棠景意欣賞夠了自己腼腆害羞的樣子,又繞到對面去看顧雲深。夢裏的顧雲深當真和現實很不一樣,他的對面就是窗戶,因此顧雲深依舊克制,臉上并沒有太多表情。但盡管如此,卻依舊能讓人輕易地感受到他冷靜外表下的熱烈與洶湧,與現實裏的一潭死水截然不同。
“棠棠,”顧雲深輕輕嘆氣,好似壓抑這樣的感情比讓他工作還要疲累,“我要忍不住了,怎麽辦。”
阮棠想了想,認真地回答他:“要不,我調去其他公司?”
顧雲深:“……”
原本他的計劃是将阮棠帶在身邊熟悉公司裏外的事務好好培養,等過幾年他能獨當一面了,便将他調去底下分公司當個管理層逐步提拔。但顯然,顧雲深現在想的并不是這個。
“你不是喜歡深藍色菱格紋的領帶麽?”顧雲深說,“今天我戴着了。”
隐隐回憶起了什麽的棠景意:“……”
求求了,快讓他醒過來吧,不然又要成為自己play的一環了。
夢境之神并沒有聽到他的祈禱,于是午休時間棠景意只能離顧雲深的私人休息室遠遠的。他本想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躺一躺,可他現在還不是實體,一躺上沙發立馬就陷進了沙發內部,吓得他手忙腳亂地又爬起來,默默地找了個角落坐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得等上好一會兒了。
下午開會之前,顧雲深看了看露出袖口的手腕,又拉開抽屜,裏面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各種名貴手表,以及一串深褐色的佛珠手串。顧雲深随意挑了只表戴上,頓了頓,又拿起手串戴上另一只手,才勉強将手腕上發紅的勒痕蓋住。
阮棠進來送會議提綱的時候看見了,愣了一下說:“我還以為你把手串放家裏了。”
“手表放在家裏,手串放辦公室。”顧雲深說,“你從廟裏求來給我保平安的,放在公司裏正好,保佑我別被董事會那群倚老賣老的氣死。”
這時的顧雲深還會開玩笑,阮棠笑了,棠景意也跟着笑起來。
這個夢做得輕松,棠景意早晨醒過來時也是輕快的,他困倦地翻了個身,把第一個鬧鐘關了,迷迷糊糊地又閉上眼要睡。
即将散去的夢境瀕死般固執地在他腦海中徘徊,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顧雲深的臉。他的吻顫抖而灼熱,棠景意扣着他的手腕将他翻過去抵在牆邊,他順從地背過了身,骨節分明的手腕上綁了條深藍色的領帶,擰成了細細的繩,緊緊将他縛住。
他就像是一只無力反抗的脆弱雞仔,被棠景意拎在手間,欺負得脊背都要忍不住躬起。說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亦或是其他的什麽,帶着溫熱的溫度染上了棠景意的指尖,像是求饒,又像是祈求愛憐。
“棠棠……”
“為什麽……要裝作,不認得我?”
第二道鬧鐘響起,像是異次元被打破,棠景意猛地驚醒,他翻身坐起來,被耳邊炸響的鬧鈴聲吓得心髒撲通狂跳。
【怎麽了宿主?】007冒出頭來,【做噩夢了?】
棠景意依舊怔愣着,半晌,才說道:【……算是吧。】
他揉揉額頭,第一時間把鬧鐘鈴聲給換了個柔和的音樂,不然就算沒心髒病也要被吓出病來了。
007好奇地追問:【夢見什麽了?】
棠景意踢開被子下床洗漱,一邊刷牙一邊想做夢的事兒,忍不住問007:【這段時間我睡覺的時候,你就沒檢測出點什麽不對勁來?】
【不對勁?】007茫然,【沒有啊……宿主,是又夢見以前了?】
棠景意第一次做夢的時候就問過007,後來交互式夢境的時候又問過一次,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問三不知。
他俯身咕嘟咕嘟吐出一口水,認命地放棄掙紮。
不過夢終歸是夢,醒來後納悶了那麽一會兒,等到上班的時候就已經全都忘了。而且他們雖然同在一個項目組,但棠景意和顧雲深碰面的機會并不多,單獨相處的時候就更少了。
有時他甚至會忘了公司已經多了顧雲深這麽個人,等到冷不丁碰上才回過神來,趕緊問好:“顧總。”他攔了下電梯門讓他進來,又問,“顧總要去幾層?”
顧雲深看了眼電梯面板,“跟你一樣。”
棠景意收回手。
緩緩合上的電梯門隔絕了外面的噪音,只剩下機器運作的嗚嗚輕響。
顧雲深看着面前反光的電梯門,突然開口問道:“會開車嗎?”
棠景意一愣,借着電梯門看了他一眼,才反應過來是和自己說話,答道,“會。”
“一會兒有什麽事嗎?”
“沒有。”
顧雲深說:“我有一份文件落在公寓裏了,你如果沒什麽忙的話,就幫我回去取一下。”
“好,那您家裏鑰匙——”
此時電梯門打開,外面等着一堆人,棠景意來不及說完,趕緊先走了出去。又想起來自己不該知道顧雲深的公寓在哪兒,又問:“還不知道您家裏地址?”
顧雲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道:“車鑰匙給你用,家裏大門換了智能鎖,你到了後發消息給我,我遠程開門。”
然後他拿出手機,“加個微信,我把定位發給你。”
于是棠景意和顧雲深掃上碼加了好友,拿着他的車鑰匙又下樓了。
顧雲深的車在地下停車場有專用位,棠景意一下就找見了。是輛嶄新的黑色商務奔馳,棠景意繞車一圈看了下,好像不是之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開的那個。
他拉開車門坐上去,按了下啓動鍵,借着亮起的車內燈光,他看見了靜靜挂在車前的一串褐色的佛珠手串。
棠景意一頓,破碎的夢境碎片在腦海裏一閃而過。他抿了抿唇,伸出手輕輕将它圈住。
這是他還和顧雲深在一起的時候,陪外地朋友去廟裏閑逛的時候順手買來了給他的,上面刻了佛經,說是做法會的時候有加持過。但實際上只是一串普通的木頭珠子,別說什麽上好的沉香木和黃花梨,估計連檀香木都不是。就只在剛買來的頭幾個月能聞見檀香,沒多久味道就散了。
顧雲深沒有信仰,他收的時候很高興,但并不怎麽戴。後來棠景意才知道他放在了辦公室,放在了這個他每天花的時間比在家時還要久的地方。再後來他們一起出差,阮棠從他的行李箱裏找自己的東西,又在夾層裏看見了它。
只是一串成本幾塊錢的木頭珠子,顧雲深卻一直都帶在身邊。
棠景意摩挲着光滑的佛珠,這手串顯然是被人把玩過多年,上面刻着的佛經幾乎都被磨平了,珠子的表面也失去了光澤,帶着歲月的古樸痕跡,和他的主人一樣變得灰撲撲的。
棠景意收回手,撚了撚指尖輕嗅,已經沒有任何味道了。
像這樣的手串其實可以重新打磨上色,再浸上香味。但它的主人并沒有這麽做,而是保留了它最原本的模樣。
棠景意垂下眼,默默嘆了口氣,看着後視鏡倒車離開。
顧雲深在幾個常去的城市都有自己的公寓,棠景意到了地方後發微信給他,智能門鎖咔噠一聲打開,棠景意探頭張望了下裏面,倒是熟悉的布置。
他開門走了進去。
公寓不大,當初顧雲深還在子公司的時候什麽也沒有,這處避開了顧青山耳目給他購置的公寓自然也不是什麽豪華別墅大平層,只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一百五十平小公寓。如今顧雲深調去了總公司,應當是不在這兒長住了,然而擺設一切依舊,大抵是有保潔定期來打掃,幹淨得纖塵不染。
棠景意在顧雲深指定的餐桌上找到了他的文件,估計是吃飯的時候看着就忘記拿走了。在文件的右上方,還擺着一只棕色表帶的石英表,皮質的表帶已經舊得泛了白,布滿了因長久使用而帶來的細小裂紋。
有些眼熟。
不僅夢裏見過,現實裏的兩次碰面棠景意也見過顧雲深戴着,這表舊得和顧總格格不入。
他拿起手表,手指繞過表盤在後蓋上摸索了一下,觸到了記憶中的那串刻字,棠&雲。
這是當時他拿到了第一筆工資後給顧雲深買的生日禮物,這字也是他親手刻上去的。
現在再看,這刻字其實有點土,還有點俗,怪非主流的。
棠景意忍不住笑了下,這大概就是舊物的魅力吧。那些他原以為已經淡忘的過去就藏在這些舊物件裏,看到一件就想起一些,就比如在去實習後才想起棠青工作的地方竟然就是他和顧雲深當初在一起的子公司,繼而想起他們曾一起走過無數次的下班回家路,想起原來這就是他們曾同居過的公寓。那些被遺忘的記憶碎片如同拼圖一般緩緩合并拼湊成型,倒是挺有些奇妙。
然而時光如流水,回憶也就只能是回憶,僅此而已了。
棠景意默默地将手表放回原位,拿着文件轉身離開。
智能門鎖再次咔噠一聲合上,如今時興的智慧家居系統在遠程操控下熄滅了燈光,電力與燃氣自動關閉,獨留天花板角落處的家用監控器仍閃爍着紅點,無聲地運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