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你永遠都可以拒絕我。】
弦月高挂時,棠景意被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再次拉入久違的夢境。
也許是最近太忙了,也許是最近他在現實中見過顧雲深幾次,晚上時便沒有再夢見過他。以至于棠景意在夢裏“醒”來時還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發了一會兒呆,遲鈍地看向較之現實裏要年輕許多的顧雲深。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棠景意又看向當初的自己,阮棠安靜地坐在沙發一角,腿上趴着打瞌睡的小久。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棠景意早已經忘了這會兒發生了什麽事,直到顧雲深說:“棠棠……”
“你相信我,我沒有喜歡唐鏡。”
哦豁。
棠景意想起來了,這是他無意中聽見顧雲深和他朋友聊天,知道了他們的感情其實是起始于因為他和唐鏡長相相似的時候。
阮棠很平靜,平靜得幾乎毫無反應。這其實不太正常,因為平時的阮棠就是個小炮仗,一點就着。顧雲深寧願他憤怒,寧願他對着自己發火,也好過于這樣的無波無瀾。
事實證明這确實不是個好兆頭,顧雲深到底還是聽見了那句他最不想聽見的話。
“顧雲深,我們分手吧。”
顧雲深張了張嘴,他試圖解釋什麽,但面對着無動于衷的阮棠,最終只化作了蒼白無力的四個字:“我不同意。”
阮棠擰起眉,頭也不擡地回他:“随便你。”
他在皺眉,但棠景意知道,這皺眉不是因為顧雲深,而是提了分手卻沒收到系統完成BE結局任務的通知,一下給他整郁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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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棠——”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阮棠的聲音很輕,他怕吵醒睡覺的小久,“我相信你,我很想相信你——但是,顧雲深,我說服不了我自己,我不知道當你看着我的時候,心裏想的會是誰。”
“是你。”顧雲深毫不猶豫地說,“只會有你,棠棠。”
這是實話,100%的好感度告訴棠景意這是實話,但是——
“是嗎,”阮棠反問,“顧雲深,你敢說從認識我到現在,你看着我的時候,從來沒有一分一秒想起唐鏡?”
……不能。
畢竟他們相識的起因就是這張和唐鏡相似的臉。
他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純粹,顧雲深處理了認識阮棠前留着的所有的唐鏡的東西,但這注定是他無法抹除的污點。
“所以,分手吧。”阮棠漠然地道,“我會搬出去,小久歸我。”
他低着頭,但顧雲深還是看見了他通紅的眼眶,鴉羽般的睫毛沾上了濡濕的水汽,時不時顫動一下,牽扯着顧雲深的心髒也跟着泛起一陣窒息般的痛楚。
他最愛的棠棠,他深愛着呵護着,發誓要讓他的未來不再如前半生那樣孤苦無依的小孩兒,卻沒想到,傷他最深的那把刀,竟是握在自己手上。
“我搬出去,”顧雲深啞聲說,“我搬走,你不喜歡,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棠景意注意到自己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氣,忍不住悶笑。他沒那麽高的道德水準,這房子他住慣了,他才不想搬走,要搬也是顧雲深搬。
可顧雲深了解阮棠,他沒有親人,也沒什麽親近的朋友。如果真讓他走了,恐怕會像一滴水珠流進大海裏,再也找不見了。
當初唐鏡出國讀書,顧雲深雖然難過,但仍可以承受。他不怎麽費力地就接受了這個現實,用無需寄出的書信存放自己的思念,一過就是十多年。
他可以沒有唐鏡十多年甚至是永遠,可是阮棠——
哪怕只是一個小時,顧雲深也不敢去想他會和阮棠就此失去所有聯系,更遑論他或許再也見不到阮棠——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顧雲深仿佛被剝奪了五感的傀儡一樣呆滞了許久,洶湧而來的恐懼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沒。顧雲深幾乎要聽不見任何聲音,也感知不到自己究竟身處何方,他只能撐着沙發扶手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張了張口,幹澀地道:“但是,棠棠,你可以不信我,但是——求你,給我時間,我會證明,只有你,棠棠——我只愛你。”
“你可以拒絕我——随時随地,棠棠,你永遠可以拒絕我。但我不會放棄,你拒絕一萬次,我就會堅持一萬次。”
顧雲深說到做到,他說不出現就真的沒再出現。只是每天早上阮棠起床後總有剛做好的早餐放在桌上,不用看家裏寵物監控器的回放也知道是顧雲深做的,保姆只有中午和晚上會來。顧雲深人是不再出現了,卻好像成了阮棠的背後靈,早上有早餐吃,下午有奶茶外賣喝,晚上還有夜宵送上門。
棠景意并不知道顧雲深到底守在了哪裏,不過夢裏閑着也是閑着,他索性穿牆走了出去,四處閑逛起來。
這處地方是顧雲深避開顧青山的耳目給阮棠買的公寓,只是普通住宅,一梯兩戶,人很少。棠景意在走廊走了一圈,最終在安全通道裏發現了顧雲深。
他背靠着牆坐在地上,腿上放着筆記本電腦看文件。手機亮着屏幕放在一邊,上面是外賣距目的地的距離。
棠景意:“……”
阮棠已經把寵物監控器的權限給鎖了,所以顧雲深什麽也看不了,守在門口倒也是意料之中。
不一會兒,外賣送到了。棠景意看見顧雲深起身站到了門口,他聽見了門打開的吱呀聲,以及阮棠短暫的一聲:“謝謝。”
顧雲深翹了下嘴角,好像僅是這短短的兩秒鐘就足以撫平他心底揮之不去的燥郁。他不能見阮棠,但總需要一些什麽來填平他心裏的空洞。
夜深後,顧雲深收拾了電腦和文件回到車上。他給車在小區路面上停了個好位置,擡頭剛好能看見阮棠的窗戶。
他将駕駛座放平,蓋着外套蜷縮起來,疲憊地閉上眼休息。等到上班前再回另一個住處去洗漱換衣,收拾幹淨後再去公司。
當然,棠景意懷疑如果不是因為上班的時候能和他見着面,或許顧雲深都顧不上收拾自己。
但不管顧雲深怎麽樣,棠景意知道那段時間自己可是過得舒服得很,住着顧雲深的房子開着他的車,吃着他請的保姆做的飯,确實是自在得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任務依舊沒有絲毫進展,于是這一天,阮棠給人事部遞上了辭職申請。
下一秒,棠景意就出現在了顧雲深辦公室裏。
這時候的顧雲深還遠遠沒有升級到如今總公司副總的标準,他的辦公室不算寬敞,也沒有氣派的落地窗和玻璃隔斷。他坐在木質的辦公桌後,竭力壓抑着聲音中的顫抖,盡量顯得公事公辦地問道:“為什麽要辭職?”
阮棠就坐在他對面,這大抵是顧雲深唯一能夠光明正大看着他的時候。但這時候顧雲深卻顧不上這些了,惶恐與無措讓他心神緊繃,頭部隐隐作痛,緊攥着鋼筆的手又開始發麻。
棠景意繞到顧雲深對面好奇地看着他,他感覺顧雲深好像有些不對勁,像是不舒服,連瞳孔都有些失焦了。
不過阮棠卻不在意這些,他說:“我想知道,這是顧總問的,還是顧雲深問的。”
顧雲深牽起嘴角笑了下,蒼白的唇血色盡失,他垂下眼,聲音卻舍不得變得冷淡,溫和依舊。
“我的助理要辭職,我當然要知道理由。”
阮棠于是靠回椅背上,淡淡道:“工作太累了,想旅游休息一陣。”
顧雲深低低應了一聲,又問:“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阮棠說。
顧雲深說:“工作需要交接,辭職申請要提前三十——”
“工作已經交接好了。”阮棠說,但其實沒什麽可交接的,助理的工作不是項目制,他也沒重要到公司非他不可的程度。
“至于提前三十天,”他偏了下頭,“公司不同意離職才要提前申請,然後自動解除勞動合同。”
阮棠笑了笑,“顧總,您不同意嗎?”
顧雲深從來慣着他,他舍不得拒絕,舍不得強迫,他不會不同意。
于是當天晚上,顧雲深抛棄了自己安全通道的根據地,敲響了公寓的門。
顧雲深确實很有耐心,且說到做到。他不主動出現,不糾纏,這幾天他們僅有的交流都是在公司談工作。他說阮棠可以随時拒絕他,但其實阮棠一切如舊地接受他的照顧和示好,這似乎給了他某種錯覺——他知道棠棠是心軟的,他或許還愛他,他們或許還能回到從前。
直到今天,那份離職申請擊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這一個月來顧雲深要麽守在安全通道裏,要麽睡在樓下的車上,他已經很久沒好好休息了,長期磨損的精力讓他疲于應付工作,竟沒發現阮棠已經把自己手頭的工作清空了,随時準備離開。
不止顧雲深累,這個夢做得過于久了,夢得棠景意也覺得累得不行,打着哈欠躺在貓窩旁看阮棠收拾行李。此時的顧雲深像是破罐子破摔了,硬是将阮棠搬出來的行李箱推到一邊不讓他碰。解釋也好阻攔也好,只要能不讓阮棠走,只要能證明他确實只愛阮棠再無別人,哪怕是現在讓他把心髒掏出來他都會照做。
這份不可能完成的自證折磨得顧雲深近乎崩潰,所有他能想得到的途徑——所有的聯絡方式所有的溝通渠道他都能提供,在認識阮棠之後,他确實和唐鏡沒有一絲一毫朋友以外的糾葛。
沒有人能真的不圖回報,有欲望就會有私心,而阮棠就是他的欲望。說到底顧雲深沒有那樣無私和偉大,他根本忍受不了永遠的堅持,那樣意味着他永遠都無法和阮棠重歸于好。
兩相僵持下,顧雲深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拿出手機看了眼屏幕,顧雲深些許僵滞的神色讓阮棠意識到什麽,他對顧雲深露出一個像是笑容的表情,聲音卻是冷淡:“唐鏡找你,去吧。”
顧雲深按掉了,但鈴聲随後又響起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他只能接起來。
重溫一次過去,棠景意注意到了這個當初被自己忽略掉的來電。那時候他被顧雲深吵煩了,壓根不想管到底發生了什麽,反正左右不關他的事就是了。但旁觀的棠景意卻注意到了顧雲深壓抑着慌張的神色,他不得不匆匆離開,臨走之前,他告訴阮棠,三小時內一定回來。
但事實上那天阮棠最後只等來了一條短信,說有事耽擱了,明天早上六點前一定趕回來。阮棠沒有繼續等下去,安頓好小久後收拾了幾件常穿的衣服就去趕飛機了,那天發生了什麽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
想到這兒,棠景意翻身起來,跟着步履匆匆的顧雲深坐上了車,來到了一處名為淨月療養院的私人醫院。
說好聽點,這是一處私人療養院。但更準确的說,這就是一家精神病院。
唐鏡正在門口等着,一見顧雲深就帶他往病房趕,一邊焦急道:“你可算來了,我剛才過來看望伯母,本來還好好的,結果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聽醫生說下午時伯父來過,所以可能有些……情緒不穩定。”說着說着,他詫異地看向顧雲深,“你怎麽……臉色這麽差?最近工作很忙?”
顧雲深顧不得回話,只快步往前走。棠景意跟着他們來到病房門前,透過門上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口,他看見裏面病床上一個被束縛帶捆着的、形容枯槁不斷喊叫的瘋女人。
顧雲深推開門走進去,他不顧那女人的瘋狂掙紮,只是握住她的手,叫她:“媽。”
棠景意傻了,他震驚到無以複加。一直以來他都很少聽顧雲深講過家裏的事情,只知道他和父親關系不好,母親體弱多病,長年在醫院休養。棠景意只以為他們家庭不睦,豪門嘛,總有這樣那樣的小故事。他也無意探聽更多,卻不知道顧母是這樣的情況。
他看着病床上女人那張和顧雲深有幾分相像的臉,一時懵得連自己在做夢都忘了。
夜色漸深,顧雲深一直陪在病床邊。中途顧母又因為血壓突降叫了一次急救,連續的輸液吃藥後折騰了好一陣才慢慢安定着睡下。顧雲深擡頭看見曦光微亮的天際,登時眼皮一跳。他小心地給母親掖了掖被子,起身離開。
唐鏡此時正陪在外間打着瞌睡,見顧雲深要走,他迷迷瞪瞪地打了個哈欠,起身說:“都快……唔,四點了,你不在這兒休息睡一覺?明天直接去公司也方便。”
“不了,有事要忙。”顧雲深言簡意赅地說,唐鏡拉住他,皺眉道:“你自己注意點,你……你清楚,你的情況受不了刺激和勞累。”
“嗯,我有數。”顧雲深扯了下嘴角,勉強算是笑了笑回應他的關心,“再說這也不是百分百遺傳,放心,我不會變成我媽那樣的。”
棠景意:“?!”
什麽意思……?顧母這精神病還帶遺傳的???可他平時看顧雲深也正常得很,他們同吃同住,也沒見他吃過藥。
沒待棠景意回過神來,眼前忽的一花,他跟随着顧雲深的視野回到公寓,家裏早已經空無一人。空蕩蕩的茶幾上放了一張A4紙,還有阮棠的手機和電腦。
【顧雲深:
我走了,不用聯系我。小久我放在寵物店寄養,最遲一周後你要去把它接回來。好好養它,不要随便送人,不然我會讨厭你的。再見。
阮棠】
這只流浪貓阮棠撿回來後一直當兒子養,寶貝得要命,顧雲深不敢想象有什麽情況會讓阮棠連貓都不要了。他抖着手解鎖了桌上阮棠的手機,打開寵物監控的APP界面,阮棠坐在地上拿着逗貓棒和小久玩了很久,過一會兒看一眼時鐘,直到三小時耗盡。
【……算了。】
除了這兩個字,阮棠什麽也沒說。他把小久裝進貓包,背起包提着行李箱出了門。
下一次顧雲深再次找到阮棠的時候,是在一輛游輪上。
那是一天中朝陽正要升起的時間,天邊的光亮顯得如此溫暖和煦。阮棠就這樣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中,他聽見了快艇靠近的動靜,偏頭看向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來的顧雲深。
這一次阮棠沒有再回避顧雲深的注視,而是仔仔細細地凝視着他的臉,就算他幾天沒合眼,面色青灰形容枯木,和平日裏芝蘭玉樹般的清隽模樣完全不搭邊。阮棠也依舊專注地望着顧雲深,就像是他們還相愛時的那樣。
他看着顧雲深,輕輕嘆氣,然後笑起來,似是甜蜜,又充斥滿了世事磋磨的無奈。
“沒有辦法。”
“我還是很喜歡你。”
身形高挑的青年張開手臂,他躺在清晨的微風裏,像是展翅欲飛的海鷗,又像是搖擺着魚尾的美人魚,往後一仰墜入深海,化作泡沫,湮滅在顧雲深的注視中。
在海水即将淹過頭頂的那一刻,對窒息的恐懼讓棠景意霎時間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