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回答

第68章 回答

初三那年, 夏添跟随姑姑夏穎重新回到寧陽，轉學進入寧師附中繼續未完成的學業。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來到寧陽。

很小的時候，因為爹不疼娘不愛, 那時爺爺病重, 奶奶沒精力照顧她，曾有想要把她過繼給姑姑夏穎這個不婚主義當女兒的想法。

那時的夏穎雖然因為一段失敗的戀情而決定再也不結婚, 但并不怎麽排斥小孩, 倒真的答應要收養她，并把她接到了寧陽。

她在這裏度過了一段并不長久的時光, 雖然夏穎不至于像夏成剛那樣完全讨厭她忽視她, 但對她也算不上多麽盡心盡力。

更多的時候，她仍是像一個留守兒童那樣，被丢在家裏自己照顧自己。

夏添恍惚記得那是一個冬天, 說好要不婚主義的夏穎又開始了一段新的戀情。

她似乎對這段戀情很重視，每天出門之前都會認真打扮, 也開始經常性回家很晚，到家以後也會跟男友通很久電話。

夏添隐約覺得，自己可能要被送走了。

大概很少有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女友有這樣的一個拖油瓶, 就算他能忍受, 他家裏人大概也無法接受未來的兒媳帶個拖油瓶嫁進家裏。

果然, 第二年的春天, 夏穎将她重新送回南塔, 送回夏成剛和蘇雨身邊。

她在這裏是更不讨喜的存在。

夏成剛每看她一眼，就會更生氣一分，何況那時候他已經準備跟蘇雨再要一個孩子。

那時的計劃生育仍舊很嚴格, 加上爺爺是村官的原因，他并不敢随意亂來, 因此忍受了好幾年只有她這個不讨喜的女兒的痛苦。

也許是那時的爺爺病重，所以他想要一個二胎兒子的心也開始蠢蠢欲動。

Advertisement

他決定把她送到連山外婆家，就當作沒有她這個女兒，後面他也确實這樣做了。

拜他所賜，她在連山外婆家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悲慘童年，直至爺爺去世，奶奶将她接到身邊，這段黑暗無光的日子才結束。

但幸福總是短暫的。

她回到奶奶身邊不久，奶奶就開始身體不好，照顧她也有些有心無力，她因此被迫再次回到南塔，回到夏成剛和蘇雨身邊。

此時的蘇雨和夏成剛開始了比之前更頻繁的争吵，鬧到了要離婚的地步。

在她離開倆人身邊的這兩三年，蘇雨也曾懷過孩子，但為了避免像她這樣的意外出現，為了不再生下一個沒用的女兒，夏成剛特意找了懂點偏門的人給蘇雨查看胎兒性別。

得知是女兒，夏成剛毫不猶豫地讓蘇雨打了胎，倆人的感情也因此出現更大的問題。

而後蘇雨便身體受損不易懷孕，夏成剛對她的愛和耐心也因此逐漸減少，倆人的矛盾和争吵日漸增加，家裏每天都雞飛狗跳。

終于，倆人決定離婚。

沒人願意要她的撫養權，卻又必須有人要養着她，最後還是奶奶将她留了下來。

她重新回到鼓嶺，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時光，直至初三那年奶奶病逝。

夏穎再次将她帶回寧陽，也找了關系讓她進入家門附近的寧師附中讀書。

她在這裏讀完初三，順利升入本校的高中部。

高一開學那天，因為對校園的熟悉，在徐成骁輕輕拍她肩微笑着問她高一十九班怎麽走的時候，她很大方的表示可以一起。

“我也是這個班的，一起吧。”

高一開學并沒有特定安排的座位，因為倆人一同進了教室，也自然而然地成為同桌。

那時的徐成骁還是衆人眼裏家世好樣貌帥氣性格開朗很好相處的少年，與她之間的相處也很進退有禮，并無半分逾越。

她對他的過往并不了解，也不感興趣，只把他當做一個普通同學相處。

他的學習成績算得上很不錯，有時倆人會互相讨論難題，但大多數時候她都很少說話。

後來班主任重新分配了座位，他被分到了遠一些的角落，卻又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換到了她後座，倆人之間的交流比起同桌時少了些。

她從未察覺徐成骁對自己有任何別的心思，那時的他不管對哪個同學，無論男女，都是一樣的熱情開朗愛笑，也挺樂于助人。

甚至她那時同桌的女生，似乎都暗戀他。

再到後來，班主任再次調換座位，這次明确規定不允許任何人私下換座。

徐成骁被調到了離她很遠的座位，他也沒有很刻意地經常來找她，倆人的交流自然也就少了，連關系和熟悉程度都淡了許多。

對此她并沒有什麽很深的感觸，徐成骁在她心裏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特別，不過就是一個曾經同過桌稍微熟悉一點的同班同學。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新同桌在課間跟後面的同學八卦，說徐成骁下午帶了人跟隔壁學校的人約架，逃了晚自習。

她下意識掃了眼教室，确實沒看見他。

這是一個很小的插曲，她并沒放在心上。

直至晚自習結束，因為一道有些難的物理題，她在教室待到很晚，反應過來時教室裏的人早已經走光，只剩下她一個人。

這樣的場景并不少見，她時常這樣。

她收拾好自己的書包，關了燈，和往常一樣走出教室關上門，邊走邊想解題思路。

空蕩蕩的樓道回響着她的腳步聲，昏暗的光線拉長她的身影，就在這樣的一刻，一道男聲在她身後響起：“夏添。”

她下意識回頭，看見徐成骁的臉。

那時的她們已經有挺長一段時間沒講過話，再次離得那樣近，她聞到他身上有些濃郁的酒氣，有些不适，往後退了一步。

而後想起從前倆人還同過桌，這樣的行為似乎有些不禮貌，她便順口問了句：“你晚自習沒來上課嗎？”

徐成骁醉眼迷蒙地沖她笑了下：“嗯，有點事，所以沒來，你找我有事？”

“沒，只是聽同桌說了下。”

夏添對他沒有好奇也沒有探索欲，因此也并沒有追問更多的問題，邊說話邊繼續前行。

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徐成骁很有傾訴欲，主動跟她提起下午和晚上發生的事。

倆人并肩前行，夏添也沒多想。

直至走過一個無人經過的轉角，徐成骁忽然叫住她：“夏添，我有話想和你說。”

她毫無防備地轉過頭，就見徐成骁低頭，五官在她眼前放大，竟像是要親吻她。

這樣的認知令她心中大駭，下意識後退兩步并大喊：“你想幹嘛！”

後面的事情在那一刻起脫離了她的預想和控制，徐成骁一把抓住她雙肩，近乎癡迷地呢喃：“我喜歡你，夏添，你看不出來嗎？”

“你喝醉了。”她試着掙紮，卻被他越抓越緊，“松開我，你喝醉了別發瘋！”

徐成骁根本不聽她的，一直重複着訴說對她的喜歡，并自顧自地低頭湊近要親她。

他在那個夜晚像是忽然變了個人，她越是掙紮，他卻好像越是興奮，甚至将她用力抵到了牆上，将她牢牢按在牆面。

不管她怎樣呼救，始終沒人出現。

情急之下，她擡腿踢到了他的裆部，在他一時吃痛時得到片刻自由，卻又在想要逃走的下一秒被他抓住，按在了地上。

那是她第一次經歷那樣的場面，比童年電視劇裏看見的畫面還要更可怕。

徐成骁長得高也常年鍛煉，力氣大身體也重，她完全掙紮不開，只能不停偏頭躲避他不斷湊近要落下的親吻。

他真是醉得不輕，一直重複呢喃着對她的喜歡，卻又始終親不到她。

或許他本來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裝了那麽久也終于累了懶得再裝，不顧她的疼痛一把鉗住她的下颌不讓她再轉動頭部。

他迷戀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慢慢地湊近，她瘋狂掙紮臉卻無法動彈半分，抵住他身體的手也無法推動他遠離分毫。

看着他越來越近的臉，即将落下的唇，她內心的恐懼越來越甚，情急之下手在地面上摸到了一塊石頭，那一刻內心的勇敢戰勝了恐懼，不管不顧地用盡全力砸到他頭頂。

她聽到一聲悶哼，也感覺到鉗住她下颌的手松了力道，而後，下一秒，她來不及思考地用力将他推開，想要趁機逃走。

但他那麽可怕，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

她掙紮着回頭，看見他額頭上湧出血液，而他卻沖她笑着，像偏執又瘋狂的惡魔。

“沒想到你也有這樣暴力的一面。”徐成骁隐約興奮起來，“早知道我就不裝了。”

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只想逃走，可他的力氣好大，一點點将她又拖回去禁锢住。

他像是發現了什麽了不起的秘密，看着她時眼裏的醉意都快完全散去，全被興奮占據。

“我們真是天生一對，夏添。”

他這樣說着，又想湊近親她。

這次她雙手雙腳都被他控制住，完全無法再反抗，只能大聲呼救。

他頭上湧出的血液順着他的臉頰滴落到她的臉上，她聞到濃郁的血腥味，也看見他血液模糊的臉，在夜色下無比可怕。

沒人會救她，只有她自己。

在他越湊越近之時，她用唯一尚且還稍有自由的頭用力地撞擊他的額頭。

成功了。

他頭頂湧出的血也順着她的額頭流下，模糊她的眼睫，流到她的唇角。

她就這樣透過這血液看見他失去力氣倒下，也聽見終于路過的路人一聲恐懼的尖叫。

似乎一切都結束了，她重新獲得了自由。

她胸口起伏着，喘着氣，艱難地推開壓在身上的徐成骁，掏出手機撥打了110和120。

那天晚上的她如此悲慘，卻又如此勇敢。

她以為自己會獲得正義的支持，卻經歷了姑姑的指責，同學的造謠，以及階級的打壓。

學校領導勒令她主動退學，寧陽再沒有任何一所學校肯接收她。

那時的她才十六歲，可以用盡全力勇敢地從徐成骁的欺負中脫身，卻對這社會上資本造成的不公無力反抗。

沒有家人的幫助，她什麽也做不了。

她以為自己一生的學習生涯就只能走到這兒，辛辛苦苦努力學習走到這兒，還有一年就要高考，就要迎來真正自由的時候。

一切都戛然而止地結束了。

有人切斷了她的路，砍了她的橋。

她答應奶奶要成為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可卻沒想到，通向光明的河，竟這樣難渡。

沈滿心就是在這樣的絕境裏出現的。

像一束光，就這麽照進她的世界裏。

她記得她溫熱的雙手将她的手緊握，記得她臉上安撫的笑，也記得她溫柔中難掩興奮的聲音：“我托我南塔一中工作的師兄幫了忙，下個月你就可以到南塔一中去讀書了！”

再然後，在那個七月下旬的雨天，她再次回到南塔這座城市的第一天，遇見了鐘斯琰。

“怪不得你那天又背着書包還拎着行李箱，我還以為你擱哪兒旅游回來的。”

“啊，我說了這麽多，你就記得這個？”

“什麽？”

“我是說，我跟徐成骁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你怎麽看？會不會覺得我在撒謊？”

“撒謊？”

“就是，他其實并沒親到我，也沒真的對我做了什麽更親密的事，但很多人是不相信的，他們覺得我跟徐成骁一定發生了點什麽，就算沒到最後一步，也肯定被他占了便宜。”

“因為他們是好事的旁觀者，沒有同理心，只喜歡刺激的故事，畢竟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一旦利益相關，他們不會這樣講。”

“那你相信我嗎？”

“為什麽不信？”

“你是因為相信我這個人說的話，還是真的覺得那天晚上徐成骁并沒有得逞？”

“你覺得呢，夏雙喜？”

“我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夏雙喜，我當然完全相信你說的這些話，但更多的，是我覺得你這樣勇敢、聰慧、冷靜，一定可以保護自己全身而退，所以我覺得那天晚上徐成骁一定沒得逞。”

“可是他抱到我了，還緊緊地壓住我，他的手指也在我的嘴上摩挲過，我覺得很惡心。”

“那抱一下？”

夏添頓時有些怔愣：“什麽？”

“讓我來覆蓋掉這段惡心的回憶。”鐘斯琰微微歪頭，“如果是我的話，惡心嗎？”

夏添靜靜地看着他，他的眼裏幹淨澄澈，像一面沒被污染過的湖泊。

在這之前，她忐忑地将這件事藏在心底，不想回憶，也不想講給任何人聽。

可她覺得應該讓他知道的，如果他們決心在一起度過餘生，她不應該守着這個秘密。

她有設想過他的許多反應，但沒想到他會如此平靜，仿佛這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像陣風從耳旁刮過。

過也就過了，不留任何痕跡。

他這樣的平靜，這樣的坦蕩，眼神裏沒有一絲對她過往的心疼和憐憫。

這讓她覺得，那也許真的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根本不值得她在意這麽久。

如影随形這麽多年的心理陰影，就在這一刻，像一杯水倒進沙漠裏，消失不見。

夏添主動張開雙臂向他靠近擁抱，閉上眼睛感受呼吸間他身上熟悉的淡淡苦柚香氣。

“不惡心，很喜歡。”

“嗯，那就被我覆蓋掉了。”

-

這一晚夏添終于睡了連續幾天以來第一個安穩覺，一身輕松的她還做了個很美好的夢。

夢裏她還在空無一人的走廊，昏暗的聲控燈燈光下，身後依然響起徐成骁的聲音。

“夏添。”

他這樣叫她的名字。

但在她回頭之前，前方響起另一道聲音——

“喂。”

那人的腔調裏透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昏黃的聲控燈燈光随着他這聲喊亮了起來。

她擡眼看，十六歲那年夏天遇見的那個少年，穿越了時空，出現在她面前。

他還穿着南塔一中的夏季校服，平常下課睡覺用來當枕頭的校服外套單手拎着随意地搭在一側肩頭，另只手插.進校服褲兜。

昏黃燈光下，他微微歪頭，一副男朋友等太久不高興興師問罪的表情和語氣。

“你屬烏龜的？放學半天不見你人影，等你老半天了，你擱教室裏邊兒睡大覺呢？”

她愣在原地，看着他沒任何反應。

那雙漂亮的鳳眸微微眯起來，他的語氣裏漸漸帶上一點都不吓人的威脅。

“再這樣愣着，信不信我揍你？”

“跑兩步，趕緊的。”

她開始不顧一切地朝他奔跑，被他踏踏實實地擁進懷裏，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

“啧，你還抱挺緊。”

而後，她想起那個糾纏多年的心理陰影，在他懷裏回頭望，并沒看見徐成骁的身影。

“在找誰？”

“徐成骁，你有看到他嗎？”

“哦，剛擱你後面那醉鬼？”他嗤笑一聲，語氣裏滿是輕蔑，“見到我就跑了。”

“為什麽見到你就跑了？”

“這還不明白，你男朋友我陽氣十足，什麽鬼見到都得怕，他不跑等死呢？”

身後走過的地方聲控燈已經滅了，樓道恢複先前的昏暗，空寂無人。

但沒關系。

每當她與鐘斯琰前行一步，前方的聲控燈就會随之亮起，照亮他們腳下的路。

她不再懼怕回頭看。

無論她的身後有什麽，無論她經歷過什麽，他都會站在她的身旁。

“鐘斯琰，南塔這麽遠，你怎麽會過來？”

“聽見有人說想我。”

“那你逃課了是不是？”

“我請假不行啊？”

“先斬後奏的那種請假嗎？”

“聰明。”

“嗯，按照時間線來講，咱倆這會兒還不認識呢，做夢真好，可以想見就見到你。”

“那你醒來看看。”

夏添睜開眼，當真從夢裏醒來。

床頭燈亮着，鐘斯琰就坐在她的床邊。

他不再僅僅只是，這麽多年來，她思之若狂的夢境裏，觸手可及的虛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