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後悔嗎?
第41章 ,後悔嗎?
那是多遙遠的記憶了?模糊得蘇詞都有些記不大清了。
父母駐守邊塞,能夠回京的時候很少,能夠陪伴蘇詞的時候更是少之又少。
“阿詞,這是爹娘,快叫啊。”蘇老爺子将怯怯地躲在身後的小蘇詞拉了出來推到蘇季修他們的面前。
縱使是戰無不勝的大将軍在家人面前百煉鋼也化成了繞指柔。
他們陪伴蘇詞的時候的确很少,心懷愧疚卻也無可奈何。
“阿詞都長這麽高了啊,讓為娘抱抱,娘帶了好吃的,松子糖要不要?”林儀蹲下身從袖中拿出一包油紙包,油紙包裹着的是林儀在街市上買來哄阿詞的零嘴。
事實證明,稚童時候的蘇詞很好哄,很快就鑽進了林儀懷裏叫了聲娘。
林儀的眼眶是紅的,彼時的蘇詞并不懂那樣的情緒,她和蘇季修對視了一眼,像是炫耀似的無聲地說着:看,兒子還是親近我。
母親并不是什麽巾帼不讓須眉的女将軍,那樣的人物百年都不見得出一個,她只是舍不得她的丈夫獨自一人吃那邊塞之苦,便去陪着她的丈夫,如此而已。
蘇詞是皇帝強留下來的,至于是什麽心思,他們都心知肚明。
“想不想嘗嘗娘的手藝?”
“娘給你做了兩身衣裳也不知道合不合身,試試看。”
“我們家阿詞長得真快,娘做的衣裳小了。”
“這是娘給你求來的平安符,快戴上。”
“我們阿詞真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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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呢?父親的手掌很大,布滿了老繭,也不怎麽打理自己的儀容,胡須紮人得很,父親是無所不能的大将軍,卻會讓小蘇詞騎上他的肩頭樂呵呵地說着騎大馬咯:
“阿詞想做将軍好啊,威風凜凜的。”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将軍不是那麽好做的。”
“阿詞是小男子漢了對不對,不準哭。”
……
父親嚴肅着一張臉的時候總能把小蘇詞吓哭,往往這個時候蘇詞會去找娘親哭訴,蘇季修又惹來林儀的一通訓斥,板着臉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他們見面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
蘇詞的年歲漸長,也逐漸明白了父母的選擇,也不會再纏着要他們留下來,可到了他們眼裏卻是孩子長大了和他們生疏了。
蘇詞對父母的記憶殘缺不全,在聽到他們的死訊的那一刻卻瘋了似的想要逼自己想起來,見一面少一面,原來上一次就是最後一次了。
蘇季修林儀認罪伏誅,坦言此事皆是他們二人一手謀劃,已于三日前問斬,而當今陛下仁慈,蘇老将軍跟随先帝征戰勞苦功高而稚子無辜,蘇家數十年心血之于江山社稷功過相抵,除蘇季修夫婦外,蘇家上下百口人貶為庶民,且世代不得參加科考不得入朝為官。
如此,便成了陛下大仁大義,蘇家不仁不義,可笑,可笑,為什麽要認呢?
蘇詞拆開了父母留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不像是絕筆信,倒像是一封行文随意的家書:
蘇詞吾兒:
見字如晤。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們已經不在了,無論世人如何評說,于國于君唯有四字:問心無愧。
于家,我們不能在長輩面前盡孝也不能撫養你成人,一直以來我們是有愧的,也知道你一直在怪我們不能陪你。
曾經,我們是想帶你一起離開的,只是天家恩澤加上我們也考慮到邊塞的條件艱苦最終沒帶上你。
至少在長安,你衣食無憂,還有你爺爺可以照顧你。
我們沒有盡到半分做父母的責任,所以當你想做樂師的時候我也沒什麽立場指責你。
直到後來你爺爺跟我說了實情,我們才知曉我們的孩子有多優秀。
如果他不姓蘇或許已經成為大将軍了吧?也或許成了陛下信任的左右手。
你一直說爹是你心目中的大英雄,但我們同樣為你驕傲。
其實人都死了,名聲哪有這麽重要呢?
我們沒有盡到做父母的責任,總不能連累你陪我們一起死。
寫到這裏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只能囑咐你好好活着,可以的話帶你的心上人來見見我們,
最後,替我們照顧好爺爺。
……
書信到此處結尾,甚至沒有落款卻是蘇季修的字跡無疑,爹娘用他們自己的性命和蘇家的名聲替蘇家求了一條生路,蘇老爺子年邁,蘇詞不成器加之因為此事蘇家在百姓心中的名聲一落千丈,即便還有許多替蘇家鳴不平的,又成的了什麽氣候。
皇帝下旨給蘇季修夫婦安葬在蘇家祖墳裏,用了上好的棺椁甚至讓自己的皇子去吊唁,如此天恩,蘇家上下應該感恩戴德才是。
男兒流血不流淚,多久沒有哭過了?蘇詞在這一瞬間崩潰任由淚水模糊了視線,将書信收起跌跌撞撞地出了這天牢。
淺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刺眼得要命,多久沒有見過這日頭了?可為什麽還是覺得冷?
活着,活着,可有時候活着卻不如死了來得自在。
蘇詞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自己的心緒用衣袖摸了把眼淚朝蘇家祖墳的方向奔去。
那個尋常百般綢缪算計的蘇詞在這個時候甚至忘了有坐騎或許會快一些,也不知這樣奔走了多久,直至日薄西山,蘇詞心力交瘁劇烈地喘息着跌坐在了蘇家祖墳裏,整個人狼狽不堪地這樣躺在泥地上,一只胳膊遮擋住了雙目。
越是命懸一線的時候,越是覺得自己活着。
蘇詞忽然明白了這句話,只有讓自己身處那樣的境地才沒有多餘的思緒去考慮別的。
耳畔的風聲與蟲鳴,整個天地都陷入靜谧,心緒平緩下來的蘇詞覺得有些冷,覺得或許就這樣睡過去也不錯。
“就知道你會來這裏,只是沒想到弄得這樣狼狽。
後悔了嗎?”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蘇詞的耳畔,“如果從一開始心狠手辣一點,是否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後悔了嗎?蘇詞扪心自問,自己不乏手段心計,也不缺人脈且擁有不小的權力,為何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如果一開始就狠心絕情,對周遭的事物漠不關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視人命為草芥……
思及此處,蘇詞驀地笑了:“那這樣的還是蘇詞嗎?”
還是配做蘇季修和林儀的兒子嗎?
“不後悔。”蘇詞坐起身仰頭看向眼前的人,眼底是滿目星辰。
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做,他做不到對周遭環境淡薄,還是會厭惡林憫之流,還是會對困頓之人施以援手,還是會想執筆問蒼生,持劍護黎民。
蘇詞即是蘇詞,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陸川笑了,朝坐在地上的蘇詞伸出手去,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蘇允之,即便撞得頭破血流也要說一句不後悔的蘇允之:“我要離開長安了,你呢?
要去找你的心上人嗎?”
蘇詞握住陸川伸過來的手借力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仰頭看向這墨色深邃的夜空:“我啊,我會留在長安一年。”
既然過往的幾十年,因為種種原因爹娘沒辦法陪着他,那如今他們安息了便由自己來守着他們,本該守喪三年,只是他真的很想去那煙雨江南了。
“你……”陸川蹙眉,顯然不贊同蘇詞的想法,“你如今的身份,再留在長安,以往那些眼紅你的王公貴族可就要欺辱你了。”
世人皆拜高踩低,長安風氣更甚。
蘇詞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在長安或許樹敵頗多,但也有朋友啊。”
“罷了,随你。”陸川無奈,“你如今無家可歸,我在長安的住處可以送你。你和蘇老将軍便住那吧。”
“大恩不言謝。”蘇詞拱手道。
“天色已晚,見過蘇将軍他們我帶你回去罷,畢竟如今的你夜裏受了風寒或許也是瞧不起大夫,開不起方子的。”陸川調侃了一句。
“好。”蘇詞整理了衣冠過後接過陸川手中的燈籠行至爹娘的墓碑前,跪下重重地扣了三個響頭,千言萬語卻堵在了心口難以言說。
陸川自覺地沒有跟上來躲在了暗處。
沒等多久蘇詞便找了過來,看蘇詞自在的模樣卻不似從前,釋懷了嗎?并沒有,只能把一切交給時間而已。
“走罷。”蘇詞沖陸川笑道。
“蘇老将軍呢?”陸川疑惑。
“不知道。”蘇詞坦然地回答了三個字,身為人父,白發人送黑發人,他一定很傷心,也有他自己的去處。
接下來的一年裏,爺孫倆相依為命,只有蘇大蘇小還有蘇老爺子身邊常年侍候的管家留了下來。
為了生計,蘇大蘇小會去酒樓裏當夥計,蘇詞也會在街市上販賣字畫,這個家沒有以前大了,人與人之間卻親近了不少。
偶有識得蘇詞的王公貴族要蘇詞去給他們撫琴一曲,蘇詞只說:“我的琴音不與不識雅樂之人聽。”
“呦,你還當自己是世子爺呢?”
“你以前不是做樂師做的起勁嗎?怎麽如今不願意了?”
“亂臣賊子的兒子,當誅九族,只是當今陛下仁德罷了。”
“世子爺長得不錯,那醉夢樓裏的花魁怕是也比不上。”
“啧啧啧,陪爺一宿,也不用在街邊賣字畫了。”
……
有些的污言穢語說得實在難聽,蘇詞也只能當做充耳不聞,畢竟這些人都不是自己惹得起的,如今同那些教坊裏的樂師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蘇詞是本王的朋友,你們也敢動?”林悸的聲音不鹹不淡,卻十分有穿透力,自是不怒自威。
那群人雖然纨绔但也不是不識時務的,當即道歉鳥獸四散地跑了。
“王爺。”蘇詞起身一拜,千言萬語都在這句話中了。
如今在街市上,他們不便說許多話,林悸微微颔首便離開了,他也無須接濟蘇詞什麽,蘇詞也不需要旁人來可憐。
蘇詞偶爾也去那家于氏湯包用早點,
老板娘還是一口一個世子爺地叫着。
蘇詞莞爾拒絕道:“我早就不是什麽世子爺了,如今只是跟你們一樣的普通人罷了。”
老板娘也安慰他:“爹娘是爹娘,你是你,世子爺是什麽人我還不知道?做普通人有什麽不好的?而且我看世子爺可不普通呦。
以後盡管來吃,嬸嬸不收你錢。”
蘇詞颔首致謝應了聲是,每次卻還是會留下幾枚銅錢。
蘇詞摸了摸胸口,這裏的空白好像被填補了一些什麽進去,所以為什麽要後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