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城中屋舍林立,他在的這片區域地勢較低,蹲在屋頂上遠遠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青瓦。
段星執沉思片刻,望向房屋最為密集的那塊地方,壓着身形極速掠去。
眨眼間便已經穿過好幾個巷口,他也逐漸進入了這座城池的中心地帶。
街道兩側景象徹底暴露在眼中後,潛行的人心下一窒,差點失了力道控制,生生踩碎瓦片。
街上又有兩隊巡邏士兵走過,段星執一個矮身險險避開下方耳目,只是跳下屋頂時,腳步略微有些不穩,随即扶着窗沿目光空茫望着前方,靜靜在原地站了許久。
先前在偏遠處不曾窺見全貌,但随着街道逐漸寬敞,他也終于發現了呆呆恐懼至此的原因。
入目所及,屍骨成山,血流成河。
從他在屋頂時的驚鴻一瞥來看,慘烈程度比起那竹林後的古怪莊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非還有來來回回嚴密巡守的士兵,這兒和死城怕是也沒什麽差別。
士兵的交談、微卷的刃鋒和偶爾傳入耳中的哀嚎求饒聲,無不在昭告着他闖入的地方正在經歷什麽。
——屠城。
段星執倚在牆後,輕輕閉了閉眼。他原以為他作為一個單純路過的旁觀者,不管遇見什麽都能足夠淡然。
但當真親眼見到此等屍山血海,還是控制不住地渾身發寒。那些令人窒息的死氣,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連他尚覺如此...那些只能眼睜睜看着屠刀不知何時落在頸間的百姓,他大概終其一生也難以體會他們的絕望。
他生于皇朝鼎盛之際,長于繁華宮闕之間,對于亂世的所知所聞皆來源于文字記載。但他翻閱過足夠多鮮活真實的描述,滿以為就算親歷一遭也能泰然處之,卻不想還是高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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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星執垂眸看着暗紅的地面,下意識攥緊了扇柄。
據史冊記載,屠城大多七日封刀,看街上堆積得幾乎沒多少多少落腳處的屍骸情形,應當這兩日就能結束了。
他如今要做的,也就是在傳送法陣冷卻的這段時間裏,避開士兵的搜查。
才出虎口卻入狼窩,一時間倒也不知哪個處境更好些了。
段星執淡淡嘆了聲,靜待心間那點驚悸緩慢平複下來,又靠着牆沉默了許久,才抱起袖中始終瑟瑟發抖的呆呆,猜測着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能感知到?”
要麽是感知到此間彌漫的滔天惡念從而生懼,要麽是感知到此間百姓恐懼到極點的情緒從而被影響。
呆呆從出現起就告知過它腦海中指引的任務,所行所舉無不昭示着它與這個動蕩的大照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有時甚至在想,或許呆呆真是這個世界的神也說不定。只是誕生得太晚,心智尚幼,扶不穩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
索性病急亂投醫随意找了顆外界的“紫微帝星”,畢竟此間帝王同樣年幼,或許暫且難當大任。而別的帝星怎麽說也同是一國之君,多多少少有些治世之能。
總好過在這世界茫茫人海中無頭蒼蠅般地亂抓身負才幹者。
只是,王道治世,霸道救世。
他素來推行仁德禮義,主張教化施行仁政,自認治理盛世得心應手。面對眼下這種一知半解的動亂之局,并無徹底平定的把握。
呆呆擡頭,茫然看着他:“感知什麽...?”
“我也說不清那種感受...” 呆呆說着說着,圓滾滾的眼睛莫名掉下一顆顆豆大的淚珠,邊擦眼淚邊抖,“我不要在這裏了,我想離開這座城,離這裏遠遠的,越遠越好...”
“星星我們現在就跑出去好不好...”
“呆呆,這城中...” 段星執重新将貓塞去了袖子裏,似乎處在黑暗中被衣衫包裹住的環境裏,那些顫抖幅度才略微減輕了一點兒。
他話到一半,又倏然住了口,只化作一聲溫和安撫:“我去找找看出路。”
既是屠城,外圍的大大小小城門想必早有重兵把守,以一人之力逃出去談何容易。
但已經恐懼至此,順着小貓意願說下去能産生些安撫效果也不賴。
想辦法消磨四個時辰,并不算太久。
果然,他說完這話,袖中小貓一副已經見着城門口的模樣探出半個頭,滿眼期待道:“星星快走快走!!”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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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答應了呆呆尋找出路,固然覺得城門離開沒什麽希望,段星執仍是确定了一番城門方向輕巧向那邊潛去。
不出所料,他躲在一間民宅的栅欄邊,遠遠看了眼緊閉的城門方向,城牆上三米一名持槍帶甲士兵延生至遠處,圍得牢不可破。
門口的屍體要比街巷中更多,幾乎已經壘成了和城門差不多高度的小山,散發出陣陣腥臭。
而城牆上,每塊石樁間的縫隙中皆吊着一人,男女老少皆有,共計十四人。
其中吊在最中間的是一老一少身着染血輕甲的男子,能遭攻城者如此怨恨又帶甲之人,他沒猜錯的話...這兩人其中之一應是這座城原本的守城大将。
而被吊起來示衆的屍體婦孺老者皆有,恐怕...還是舉家殉城。
城破人亡,死不瞑目。
段星執目光在那幾具死死瞪着眼的屍身上沉默掃過一眼,有些不敢再看迅速移去了挂在最頂端的刻字上,辨認出此地位置。
元津城。
竟是倒黴地傳來了與彼寧城完全相反的方向。
從地圖上能看出,彼寧城、祁邯城、元津城恰為大照南部最繁華、人群最為集中的三大城池,正好分別位于三個方位,成三足鼎立之勢。
而如今已有兩城被破,位于兩城之間的祁邯城,恐怕也危在旦夕。
只是他從祁邯出來時,除了見到大量衣衫褴褛的百姓,倒是并未察覺過于緊迫的戰時氛圍。
不知如今的大照朝廷,亦或者說符至榆手中究竟還有什麽籌碼,面對“叛軍”已經攻略鄰城還能如此鎮定。
都城都守不住...還指望能守住退居二線的祁邯麽。若是祁邯再被破,又能跑去哪兒。
可惜他手頭沒有用于作戰的詳況地圖。
段星執下意識思索起當下局勢來,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城門。
作為曾經的繁華之都,偌大元津城自是不可能只有一扇城門。信守與呆呆的承諾,他小心翼翼避開在城中劫掠的隊伍,沿着城牆挨個去了趟大大小小的每扇城門。
沒能找出一絲離開的機會。
——既然敢行屠城之事,防守怎會有半點遺漏。一旦風聲傳了出去,對日後的攻城略地是為大不利。
若真有一統天下的野心,這攻城之将絕不會犯此等大錯。
但他此舉本就是為了安撫呆呆,是以沒找到離開機會也并不氣餒。只是估摸算了算時間,再有兩個時辰左右呆呆的傳送陣就好了。
只是他們這一路來,呆呆實在變得極其躁動。每每碰上士兵大行劫掠濫殺之事時,便想沖出去将人救出來。
“大人,您行行好,小的當真什麽也沒了,若是還有半點錢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子見着的每個人都這麽說!”
随即便是一陣哀哀嚎叫和拳打腳踢聲。
長刀歸鞘發出刺耳的噪音,雜亂無章的動靜很快平息。
“我就說這些王八羔子嘴巴死硬,一個個的都不老實,這不還有三十文!”
“走走走趕緊的下一家,別耽擱時間,明日就最後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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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星執隐在柴堆後,用上了幾分力氣才按住在懷中掙紮的呆呆。直至幾人徹底走遠,才松開了力道,轉身看了眼地上目瞪嘴張的人影,将被眼淚染得渾身泛着濕意的焦毛貓托在掌心:“呆呆,你到底怎麽了?”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帶他們一起逃出去...”
貓兒整個身體耷拉下來,幾乎縮成了一個球,又忍不住小聲抽噎:“對不起...”
它一開始跳出來時差點連累星星也被那些人發現。
但自從踏進這裏,它就變得格外不對勁,一些恐懼和逃竄的情緒在腦中瘋長,它似乎能感知到這座城中所有人的祈求,以至于好幾次像被控制了行徑般不管不顧地亂沖出去。
段星執輕輕嘆了口氣,再次抓緊了小貓。好在呆呆雖有些難以自控,但一直聽話地化作實體,壓住這麽一只巴掌大的小貓對他來說并不費勁。
他幾乎已經将所有連通外界的出口去了個遍,一無所獲。
天色漸暗,段星執打量周遭一番,再次輕巧翻過了矮牆朝着與先前那幾名官兵相反的方向離開。
大約小半個時辰後,他出現在了城池中心的一座宅邸。
雖然入眼一片狼藉,但從那些被踩踏後的花圃和偶爾散落在地的木制手工小玩具得以看出。未經過劫掠前,屋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條,這院子曾經的主人應是相當溫和耐心的性子。
院中立着幢二層青瓦小樓,能住在此處,想必囊中也不算幹癟,只可惜溫馨富足的日子終歸還是毀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