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6章

晚餐地點在“五朵金花”農家樂度假村裏。

度假村的位置很偏僻,在鎮外幾公裏的“南延線”公路邊,村子外是一片荒涼的田野,沿着公路坐車進入度假村,四下張望,一路難得看見幾個人影。度假村裏卻是另一番景象,停車場裏停滿各式各樣的小汽車,餐食區更是人滿為患。在人造小溪搭個簡單別致的草棚,放上桌椅和風扇,就成了別具一格的戶外包間。

從包間裏往外看,是廣袤無邊的綠色田野,被夕陽染上一層暖色光芒。

林羽翼以前一直以為,廣都鎮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無疑是鎮中心,電影院、滑冰場、大酒店和大商超,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可誰能想到呢!鄉下随時随地可以看到的景色,呼吸到的新鮮空氣,在城裏卻成了奢侈品一般的存在——

別看這度假村位置偏,消費可不低,是高檔場所呢!

林羽翼看着菜單上的價格,看得咋舌。

這一頓田園火鍋吃下來,得五六七八百元吧?她、她全身上下的衣服加起來都沒過百呢!

“小同學們,想吃什麽就點啊,別不好意思。”請客的史阿姨卻一點兒沒被菜單唬到,臉上挂着親切随和的笑容,笑眯眯地招呼幾人點菜。

史阿姨是個幹練的生意人,燙着頭栗色羊毛卷,穿着薄薄的黑色毛衣,外搭一件薄風衣,高跟鞋踩得噠噠響,一看就是女強人。

史小諾懶懶地靠在椅子上,單手拿起菜單,目光随意地從上面掃過,顯然這種價位的菜品對他而言,不過是家常便飯。

對于史小諾跟着他媽媽姓這事兒,組裏其他人沒有任何意外,從開學那天起,史小諾就沒掩藏過自己是單親家庭的事兒。

史阿姨是女強人,但她一點兒沒有在林羽翼幾個小同學面前擺架子,反而很會照顧人,看見誰碗裏空了,她便周到地替那人夾一筷子菜,可是她在不經意間,又總是會透出一絲說一不二、仿佛把一切都抓在手裏的強大氣勢。

在史阿姨的主持下,這頓飯吃得非常輕快,一桌六人歡聲笑語從頭到尾沒有停過,不管小同學們說什麽,史阿姨幾乎都能接上話。就連沉默寡言的劉明,到最後也逐漸放松下來,眼裏被感染上一層笑。

除此,林羽翼眼尖地注意到,史小諾幫申樹夾了好幾次菜。就連林羽翼都看見了,坐在史小諾身旁的史阿姨不可能沒看見,史阿姨只是笑眯眯的,什麽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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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林羽翼非常詫異,以及不解。

愛情是什麽?

在臺言小說裏,是男主和女主歷經千辛萬苦,互相傾述過一次又一次愛意後,終于攜手同歸。

在電影《大話西游》裏,是至尊寶對紫霞說出的那句經典臺詞: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在現實生活裏……林羽翼不知道,也從來沒有過什麽動心的感覺。她只知道,在老師和長輩口中,早戀是罪大惡極的,如果她敢在高中談戀愛,她哥能打斷她的腿。

史阿姨為什麽不在乎呢?

林羽翼想不明白。

當然,這并不是一件需要很多年才能想通的事情,僅僅一兩年後,林羽翼就明白了。原因很簡單,因為申樹溫柔端莊,大方得體,出生于偏僻大山卻沒有丁點兒山裏女孩的小家子氣,對于史阿姨來說,她是個不錯的兒媳婦兒。

再者,戀愛嘛,吃虧的總歸是女孩子多。

或許從史阿姨的角度看來,史小諾長大後,再難碰到申樹這樣的女孩了。他們在高中相識,勉強算是青梅竹馬、知根知底,長大後結婚生子,一切都剛剛好。

史阿姨的态度顯然給史小諾和申樹打了針強心劑,國慶過後,回到學校裏的他們越發肆無忌憚,毫不掩飾青春期的那點兒悸動。

于是漸漸的,不僅僅是林羽翼小組裏的同學察覺到。

全班同學都察覺到了。

只是,史阿姨不在乎“早戀”這件事,并不代表別人不在乎,棒打鴛鴦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不過那已經是幾個月後的事情了。

這時的林羽翼,并沒有過多關注史小諾和申樹這對小情侶,她正在為自己的成績發愁。

說發愁并不準确,因為林羽翼的第一次月考成績并不差,她從分班考的年級一百來名,進步到了年級八十四名,在班上的排名則是中等偏下的,至少不再是倒數。

一個月進步将近二十個名次,林羽翼原本很開心,就連楊老師都誇了她好幾句:

“我就知道,你腦子活絡,只要肯沉下心來學,肯定沒問題!下次繼續保持啊!”

“我誇你幾句你也別飄,我以前說你會被劉明給超過,這次雖然排在他前面吧,可你看看他在年級上進步了多少名?接近一百名!小羽翼,你給我好好努力,下次可千萬別被他反超!”

楊老師說這些話時,掩不住臉上的喜色,林羽翼和劉明兩個吊車尾,兩個都進步這麽大,他能不開心嗎?

林羽翼開心,楊老師開心,但一班的生物劉老師似乎沒那麽開心。

生物老師是一個頭發很濃密的中年男人,是廣都中學裏為數不多的老一輩教師,同樣也是高一屆的年級主任。

廣都中學高一一共三位年級主任,三人都是一班的科任老師,一人教歷史,一人教政治,一人教生物。

歷史年級主任是個随時都板着臉的大魔王,開口便吓得人直發抖。政治年級主任嚴厲歸嚴厲,但他從不發火,正兒八經的樣子倒也不遭人怕。

生物年級主任則是三人中最不像年級主任的那個。

他的臉上随時都笑眯眯的,厚厚的眼鏡遮住眼睛,不管看誰目光都很和藹,像個沒有脾氣的老爺爺。他和一班的同學很親近,尤其是和林羽翼、劉明兩個生物科代表,每次兩人去辦公室抱卷子,他都會打趣地和他們聊聊天,關心關心他們的近況。

于是林羽翼很喜歡這位生物老師。

月考成績出來後,林羽翼照例和劉明一塊兒去年級主任辦公室整理試卷。這會兒,大辦公室裏塞滿了人,低着頭認真分試卷的學生,還有幾位科任老師在旁邊幫忙,滿地的試卷幾乎讓人無處落腳。

生物主任戴着老花眼鏡蹲在卷子堆裏,眯着眼睛艱難地尋找本班試卷。林羽翼趕忙擠過去:“老師老師,我來!您在一邊休息就好。”

林羽翼抱一沓卷子給劉明,兩人默契地開始整理。

生物老師扶一扶眼鏡,看着眼前忙碌的兩個科代表,和藹地笑:“林羽翼,劉明,你們倆這次考試進步很大啊,不錯不錯。”

林羽翼剛被楊老師誇了,這會兒又被生物老師誇,心裏的花兒簡直怒放,她唇角自豪地翹起,剛要故作謙虛地說“還好還好啦”,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聽見生物老師緊接着說:

“你們倆啊,基礎底子太薄弱,我知道你們倆這一個月學得累,壓力也大,沒關系啊,接下來你們心态上要放輕松,但行動上可不能松了!再加把勁兒,只要你們能保持現在的成績,分班時雖然進不了一班,但能分進前面幾個好班。”

生物老師笑起來時,額頭上堆起兩疊褶皺。

林羽翼沒有回話,她盯着手裏的卷子,眼睛無措地眨巴着,原本驕傲的心緒瞬間沉了下去。

生物老師是位很好的老師,對她也很好很好,她很喜歡他。可是……原來這位老師從來、從來沒有覺得她能留在一班,從來沒有對她抱有過期望。

不僅是她,劉明也是。

他們兩人,一個從年級一百零三進步到八十四名,一個從一百八十名進步到九十七名,林羽翼自己覺得很厲害了,可是在別人眼裏,他們依舊是吊車尾,只是憑着努力将将追上來一點點的吊車尾。

林羽翼沉默地分着卷子,她不說話,劉明更不會主動開口,辦公室裏只剩下紙頁嘩嘩聲。

終于分好二十個班的生物卷子,林羽翼抱上一班的卷子離開辦公室,劉明跟在她後面。安靜走了會兒,走到樓梯拐角的陰影時,林羽翼停住腳步,身形沉沒在陰影裏,埋着頭悶聲問:“什麽感覺?”

林羽翼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知道劉明聽懂了。

認識一個多月的時間,劉明始終寡言,始終不敢正眼看人,和林羽翼連完整的話都沒說過幾句,可不知不覺間,他們培養出了一些奇怪的默契。

林羽翼感知到了,剛才生物老師好意安慰的話,刺痛的不僅只有她,還有劉明。

靠着冰涼的瓷磚牆壁,在拐角暗沉的陰影裏安靜等了幾秒後,林羽翼看見劉明擡手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語氣低落:“有點痛。”

心髒,有點痛。

林羽翼仿佛受到感染,左胸深處的某個地方一跳一跳地泛起疼。

“唉……”林羽翼往樓梯下面走幾步,腳底幾乎是沿着樓梯坎兒往下滑,無力地一階一階地滑,滑進走廊的光影裏,她擡起頭,被陽光刺得眯起眼睛,“沒辦法,繼續努力吧。”

林羽翼語氣滄桑,重重地嘆了口氣。

“嘆什麽氣呢?”走廊過道邊的辦公室裏,突然探出一顆腦袋,英語李老師笑盈盈看向林羽翼,“诶诶诶,林羽翼,還有小劉明,你們來得正好,幫我也分一分卷子呗。”

“老師——我們才分完生物卷子。”林羽翼回過神,舉起手裏厚厚的一沓卷子表示抗議。

“哎呀,來都來了,再幫幫我怎麽了?”李老師眉眼彎起。

“老師,英語科代表呢?”林羽翼試圖再次反抗。

“這不逮着你們了嗎?懶得我去教室喊人。”李老師攤開手,笑容溫柔,“乖啊,分完卷子我請你吃糖。”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林羽翼自然只能乖乖跟着李老師走進辦公室,埋頭擺好一疊疊卷子。還好英語卷子已經分了個大概,一共只有她手下兩個班,不會像生物卷子那樣分得眼花。

林羽翼和劉明忙活時,李老師順手将他倆的卷子抽出來看了幾眼,自言自語般頻頻點頭:

“你兩的英語都很不錯呀,林羽翼一百一十八分,劉明一百一十九,不錯不錯,兩人都在年級前十,你們的基礎都非常牢固,只要跟着我上課的節奏慢慢拓展着學,這學期末争取把英語穩定在一百二十分以上,明年我們一起沖一百三,高三沖一百四,我看完全沒問題嘛。”

“老師,說不定以後我們不能跟着您學習了。”林羽翼垂頭喪氣,“下學期我們能不能留在一班都不一定呢。”

李老師放下卷子,第一次看見林羽翼這麽苦悶的表情,她怔了片刻:

“對自己沒信心?”

林羽翼嘆口氣,心裏本就悶悶的她徹底不裝了,苦兮兮道:

“老師,國慶假期那會兒您親口和我說,說什麽一班藏龍卧虎,讓我不要有壓力,您還說我不适應是正常的,您那意思不就是……不就是我不是那個龍也不是那個虎嗎?”

“你!”李老師呵出一口氣,一時間哭笑不得,想要笑呢,看着小姑娘那擰巴樣,又覺得心疼,她一巴掌輕輕拍在林羽翼腦袋上,聲音老成地拉長,“林羽翼,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啊?”

“林羽翼小妹妹,能不能留在一班,考不考得了好成績,要不要努力學習,只有你自己說了算。成事在人,那個人只能是你自己,別人再怎麽說,你都可以把它當做放屁。”李老師向來溫柔,脫口而出“放屁”這種粗俗的字眼後,把自己給逗笑了,輕輕笑着在林羽翼亂糟糟的頭發上揉兩把。

李老師微微低頭,看着林羽翼那一頭潦草的頭發,忽然問:“林羽翼,你為什麽留短發呢?”

林羽翼在發呆,她耳邊回蕩着李老師說的“那個人只能是你自己”,手指不自覺地捏緊,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李老師在問她的頭發。

“啊?”

李老師溫和笑着補充:“全年級的女生裏,就只有你把頭發留得這麽短,林羽翼,我們學校沒有女生要留短發的規定吧?”

林羽翼無辜眨眼:“老師您的意思是,我不該留短發?還是說……我沒個女孩樣?”

“又瞎想!”李老師氣得伸手彈一下林羽翼眉心,“你怎麽看着大大咧咧的,心裏就知道瞎想呢!”

“老師我知道您不是那意思,我逗您呢。”林羽翼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你知道我家……我家就只有我哥和我爸,他倆逗不會照顧人,每次給我梳頭發時,都給我疼得哇哇哭,沒辦法,就只能讓我留短發。後來我長大了,自己也習慣短發,沒想過要留長。”

“那現在要不要考慮考慮?”李老師眉目溫和,“短發沒什麽不好的,我只是覺得,林羽翼,你長得乖,把頭發留長了一定也好看。要不要試一試嘛?你都沒試過,怎麽知道自己不喜歡呢?等自己親自體驗過了,到時候要是不喜歡的話,再剪短也不麻煩,你說呢?”

“我……老師,我考慮考慮。”

林羽翼說要考慮,就真的為這事兒冥思苦想好幾個課間,一直到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她還在掙紮糾結。

申樹不知道和史小諾去哪兒了,劉明回教室寫作業去了,操場上只有林羽翼和師漣兩人一塊兒瞎晃悠。

“師漣……”林羽翼晃着師漣的胳膊,軟綿綿地靠在她肩膀上,慢吞吞地開口,“李老師建議我留長發,她說,我留長發也會很好看。”

師漣偏着頭,認真上下打量林羽翼的臉。這時因為剪頭發而糾結、拿不定主意的林羽翼,就像一只可憐巴巴耷拉着尾巴的小狗狗,自己心裏沒有底,就想着依賴着別人,從別人身上汲取那麽一點點的勇氣。

平時看上去那麽勇敢果斷的一個人,心裏怎麽就這麽脆弱呢?

脆弱到……有點可愛。

讓人憐惜。

林羽翼被師漣盯得耳根發紅,忍不住往後退一小步。

師漣終于輕聲道:“我覺得李老師說得對。”

晴朗陽光照耀下,師漣眸中映着一層琥珀色的光。林羽翼看着師漣眼裏的這層璀璨光點,只覺得自己從外到裏都被看透了,整張臉都在燒:

“可是我、我我我……我不知道要不要留長發。村裏的親戚總是催我留長發,總是說我頭發長長後會很好看,所以我、我,我不太想……”

村裏親戚說她留長發好看,和李老師說她留長發好看,意義完全不同。村裏人誇完林羽翼好看,下一句話總是——

你以後出落成大美女,輕輕松松就能找個有錢人嫁了,多好啊。

這話讓林羽翼覺得不舒服,盡管她知道親戚們沒有惡意,盡管她挑不出這話有什麽毛病,可她就是覺得不舒服。

這是她一直抗拒留長發的原因之一。

想到這兒,林羽翼心裏又有點兒慌張無措,李老師說得對,她看起來大大咧咧什麽都不在乎,其實心裏總容易亂想,說話做事兒總容易被別人的評價影響到。

林羽翼看言情小說的時候,總是會共情那些脆弱易碎的女主角,因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和那些女主角一樣,有着“玻璃一般的易碎心髒”。

可她不是小說主角,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孩,她不可以脆弱易碎。

“林羽翼,”師漣向前一步靠近林羽翼,牽住她的手,微微彎腰,從下往上以仰視的角度看着林羽翼臉頰,輕聲說,“那你自己呢?你想要試試留長發嗎?”

師漣的眼睛離她很近,眼裏的光直逼她的眼眸,逼着她去自己內心最深層探究、挖掘。

“我……”

林羽翼忽的意識到,她要是不想,又怎麽會糾結這麽大半天呢?

既然她想,那幹嘛要被別人的閑話影響?

——成事在人,那個人只能是她自己。

努力學習也好,留長發也好,最終做決定的都只有她自己。她要不要去做,只取決于她想不想做,幹嘛要在乎別人怎麽說?

“我想!”林羽翼重重點了頭,可激情褪去,她依舊有一點點猶豫,“可是我真的不太會梳長頭發,更不會紮頭發。短發就已經被我弄得很亂了,長發不知道得有多災難。”

師漣臉上漾起輕笑:“我教你。”

林羽翼心虛道:“教不會怎麽辦?”

“你那麽笨嗎?”師漣唇邊抿着清淺笑意,伸手,指尖停在林羽翼臉頰邊,沒有戳下去,不着痕跡地往下,落在林羽翼肩上,“教不會的話,我每天幫你梳頭,幫你紮頭發。林大小姐——你覺得這樣如何?”

“嗯……”林羽翼拉長聲音思考片刻,蹦跳地挽起師漣的手,“行吧!師漣,還是你最好啦。”

下課鈴響,林羽翼緊緊挽着師漣的手臂,腦袋恨不得黏在她肩頭,和她一塊兒沿着跑道走向操場出口。

寬闊球場上,有人踢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足球破風般劃過大半個球場,遼遠的天際,一只蒼鷹輕啼破雲,翺翔而過,秋日午後溫婉的陽光從雲層中灑落,灑在兩個相依的少女身上,落下一道短短的影子。

這道影子越來越短,直到被教學樓的陰影遮蔽,連帶着她們的背影一同消失在操場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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