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第09章 009

賀敬珩擡手摸左臉的時候,阮緒寧便預感大事不妙。

她很清楚對方想起了什麽。

事實上,自己的思緒也飄回到高三畢業的那個夏天……

整座城市陷入悶熱躁郁,阮緒寧的心情卻是從未有過的輕松愉悅。

特別是收到連城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如同一只即将破籠而出的小鳥,擁抱了每一位家庭成員,随即鑽進書房,列好了未來四年內的待完成夢想:從“染發”到“加入漫畫主創團隊”,列表長到能卷好幾個彎……最後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談一場甜甜的戀愛”。

剛放下筆捂住發燙的雙頰,阮緒寧就接到了譚晴打來電話,說是回學校拿資料時看見周岑與賀敬珩在籃球場打球,問她要不要過去瞅一眼。

彼時的阮大小姐膨脹到如同打足了氣的氫氣球,只等着系繩一松,馬上就能招招搖搖地飛上天……

過去“瞅一眼”,定然是不能滿足的。

所以,她換上最喜歡的連衣裙和當季新款包包,略顯生疏地将自己從頭到腳捯饬一番,從抽屜最底層取出那封早早就準備好的情書,揣着一顆忐忑的心,直奔學校籃球場。

周岑與賀敬珩已經畢業兩年,曾經形影不離的好友各奔東西,只在節假日才有時間小聚。

阮緒寧許久未見過他們在籃球場上肆意揮灑汗水的身影,不忍叫停,便靜靜站在球場外候着。

然而,少女的身影很快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口哨中,周岑與賀敬珩也發現了她的到來,兩人彼此遞了個眼色,拾起地上的外套,一前一後離開球場。

夏日午後,心儀的男生踏光而至,微笑着招呼她:“想吃冰淇淋嗎?走吧,我請客,順便和你說說大學裏的事。”

阮緒寧愣了愣,本以為周岑會對自己說“好久不見”或者“你怎麽來了”之類的客套話,誰料,竟是一起吃東西的邀請……

記憶中的鄰家哥哥還是那樣溫柔、體貼、照顧人,好像什麽都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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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也一定不會改變。

臆想和錯覺令人信心倍增,蟬鳴鼓噪,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一切都是夏天該有的樣子。

阮緒寧将長發挽到耳後,深吸一口氣,餘光卻不經意間瞄見了正在仰頭喝水的賀敬珩——他漫不經心地側目看着他們,喉結滾動,麥色的肌膚上還留有一層薄汗。

刻意移開目光,她強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周岑身上。

并不急于應約,而是從包裏摸出裝在粉色信封裏的情書,鼓足所有勇氣,雙手呈到他面前。

顯而易見的表白場面。

周岑僵在原地。

賀敬珩也不聲不響停下了喝水的動作,退開兩步,将主場讓給青梅和竹馬,饒有興致地抱肩看戲。

但周岑并沒有接那封情書。

他為難地皺起眉頭,擠出兩個字:“抱歉。”

聽到這個答案,賀敬珩的反應遠比另一位當事人更大,他沖好友“喂”了一聲:“你不是……”

周岑扭頭,示意他別說話。

阮緒寧這才仰起臉,用眼神詢問為什麽。

周岑目光躲閃,半晌給出答案:“……不喜歡太乖的。”

阮緒寧瞬間睜大眼睛:事先設想過很多個被拒絕理由,但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是嫌棄自己太乖?

轉念再想,所幸是性格太乖,這個容易改。

默了兩秒鐘,阮緒寧咬緊牙關,擡手甩了周岑一個巴掌,脫口詢問:“現在呢,夠野了嗎?”

她承認,這個舉動有賭的成分。

但更多的,是出于本能的一種反駁和自證——我才沒有大家想象中那麽乖。

被打懵了的清俊男人捂着腮幫,愣愣盯着出手既準又狠的小姑娘,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世界被按下定格鍵。

周遭惱人的蟬鳴也像是被消了音。

只有在旁看戲的賀敬珩忍不住輕笑出聲,也不知是在笑被打的周岑,還是在笑突然轉性的阮小姐。

阮緒寧似乎從沒有看過那家夥露出這樣的笑容——就連手中的泉水瓶,都被他捏得凹陷下去一大塊。

笑聲随風入耳,她登時漲紅了臉。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箭步上前,也賞了賀家繼承人重重一記耳光。

只有耳光還不夠野。

還要丢下一句狠話。

可惜……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因為過于緊張,“狠話”說得結結巴巴,無端帶上幾分軟糯:“你……你你,你笑個屁。”

世界再一次被按下定格鍵。

比上一次更長、更久、更不真實。

賀敬珩不笑了。

他沖着“不乖”的小姑娘,玩味地眯起眼睛。

*

阮緒寧忘了自己那天是怎麽離開學校的。

她只記得,後來洛州的每一個夏天,都悶熱躁郁。

再沒有能送來清涼的風。

再沒有好吃的冰淇淋。

結束回憶,視線重新聚焦在賀敬珩臉上。

阮緒寧心虛,妄圖率先占領道德高地:“賀敬珩,你怎麽這麽記仇呀。”

男人眼角的笑意還沒有褪去:“誰讓你當時打得那麽重。”

阮氏小鋼板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下手很重嗎?”

“是啊。”

“但周岑被打以後都沒什麽反應……”

“反正,我臉上的紅色巴掌印好久都沒消。”

“真、真的?”

見小姑娘當了真,賀敬珩微微擡起下巴,繼續逗弄她:“到底是心疼周岑,打我比打他下手更重。”

被戳穿小心思,阮緒寧慌着辯解:“才沒有!你一定是……是敏感肌!嗯,所以,才會留紅色巴掌印……”

胡說沒理但有效。

盡管賀敬珩告誡自己這種時候要裝得嚴肅一點、委屈一點,可聽到某人的胡言亂語,他還是不禁抿笑,将臉伸過去:“那你再試試?”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人也不能兩次在同一件事上作死。

阮緒寧拼命搖頭,将兩只手藏到身後,暗自咒罵造化弄人:當初她明明是向周岑示的好,結果,卻和賀敬珩成了一家人……

英文歌鈴聲打斷了兩人間的“對峙”。

賀敬珩低頭瞄了眼手機,斂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複雜的表情。

來電顯示是周岑。

事實上,賀敬珩很期待能和好友通話,但不是在這個時候。

他瞄着臉色微變的阮緒寧,按下接聽鍵:“你的電話可真難等啊,這兩天忙什麽……”

聽見電話那頭嘈雜的聲音,賀敬珩不禁蹙眉,轉而改口:“你在哪裏?”

周岑的聲音略顯沙啞:“吃飯。”

“在外面吃?”

“是啊。”

“酒店沒有餐廳嗎?”

“出來了,想換換口味,嘗點兒當地特色。”

賀敬珩邊說邊留意阮緒寧的反應,而後發現,用“望眼欲穿”四個字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于是,他用口型沖她說出“周岑”兩個字,又很“大度”地搖了下手機,示意他們可以聊一會兒。

阮緒寧如臨大敵般連連搖頭,轉身就往外跑,卻忘了半開放式的健身房圍有落地玻璃,只聽“咚”地一聲,直接和腦袋撞了個正着。

賀敬珩一驚:“喂,沒事吧?”

顧不上回答,阮緒寧低頭繼續跑,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轉角。

賀敬珩沒有去追,只緩緩呼出提着的一口氣——沒哭沒鬧,還有力氣跑,許是沒有撞壞。

聽見這一邊的動靜,周岑問他怎麽了。

自那塊玻璃上收回目光,賀敬珩淡淡道:“沒什麽,小姑娘冒冒失失的。”

周岑遲疑:“阮緒寧在你旁邊?”

覺察到對方似有顧慮,賀敬珩咂了砸嘴:“跑了……有什麽事,說吧。”

周岑這才接話:“我還是想住學校宿舍,麻煩跟你朋友傑西卡說一聲,那房子不用替我留了。”

“之前不是說好……”

“真的不想麻煩別人。”

“你能住習慣宿舍嗎?”

“總要習慣的。”

賀敬珩壓根不信這些鬼話:暫且不提留學難過語言關,生活上肯定不适應,周岑要讀的是音樂學院,他需要一個良好的創作環境……能住在傑西卡那裏、有信得過的朋友照應着,肯定是最佳選擇。

臨時變卦,必有蹊跷。

賀敬珩沉聲詢問:“你身上的錢還夠嗎?”

周岑默了兩秒鐘,突兀地笑了聲:“我什麽時候缺過錢?你放心,再難,我爸媽也不會委屈我的。”

“其他的先不說,等你到了倫敦,給她……給我發個消息。”

“用不着,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搞得定。”

“沒說你搞不定。”心知撬不開周岑的嘴,賀敬珩沒再掰扯,“不發消息給我也行,那就發條朋友圈,你知道的,有人記挂你。”

就差把阮緒寧的名字直接報出來。

周岑輕聲回應:“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

賀敬珩反問:“怎麽沒有意義,只要你們心意相通,總會有辦法的,不用考慮我的存在——非得讓我說這麽明白嗎?”

周岑的呼吸亂了:“你知道我對她……”

很熟悉的句式。

是結婚第一晚,敲下來又删掉的坦白。

賀敬珩深吸一口氣,給予肯定的答複:“我跟你認識多久了,怎麽可能不知道?”

刻意避開這個話題,周岑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便宣稱還等着吃飯,匆匆将電話挂斷。

偌大的健身房,只剩賀敬珩一個人。

他倚靠在冰冷的器械架上,摸出根煙,低着頭,慢慢點燃。

确實沒什麽意義。

不僅沒什麽意義,還顯得有點虛僞——如果自己當真記挂好朋友的感情歸屬,當初就該堅定拒絕這樁婚事。

但是,他沒有。

阮家所面臨的困境,周家幫不上半點忙,倘若賀家也拒絕,那麽阮斌一定會把阮緒寧再往別的地方推。

據賀敬珩了解,那些需要阮斌借用自家寶貝女兒去打通的“人脈”裏,沒幾個好東西。

周岑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極力勸好友接受這樁婚事:賀敬珩不一定會成為阮緒寧的好丈夫,但賀家一定是阮緒寧、乃至整個阮家的靠山與蔭澤,能護她衣食無憂一輩子。

煙燃過半,手機再度震動。

隐隐有了預感,賀敬珩第一時間點開聊天界面。

果不其然,方才還自稱“鋼板”的小丫頭,眼下說起話來軟綿綿的:我以前去過倫敦,那邊的天氣好糟糕,你讓周岑多多注意,千萬別生病了。

反複掃視那一行字,直到香煙快要燃盡。

思緒随着指尖猩紅再度凝聚,賀敬珩仰起臉深吸一口氣,又點了另一根煙。

他沒有煙瘾。

這個時候,除了吸煙,不知道還能怎樣迅速平複情緒。

果然是假的。

果然是口是心非。

舌尖抵着上颚,賀敬珩賭氣般敲下一行字:你自己去和他說。

睡不着的阮小姐幾乎是秒回:都說了,我已經不喜歡周岑了,也不想再和他私下有聯系。

關心至此……

她管這樣叫“不喜歡”周岑?

賀敬珩面上冷笑,指尖敲出的文字倒是很虛僞、有溫度。

賀敬珩:但你們還是朋友。

賀敬珩:關心朋友而已,不需要避嫌。

阮緒寧:那你不介意嗎?

賀敬珩:我介意什麽?

阮緒寧:我關心以前喜歡過的男生,而且,那個男生還是你的好朋友。

賀敬珩:我的一個好朋友關心我的另一個好朋友,我有什麽好介意的?

彼時,他整個人都被困在薄薄的煙霧裏,如同被蛛網包裹住的飛蟲,忍不住輕咳數聲。

莫名狼狽。

滅掉煙,清了嗓,賀敬珩眼皮一掀,看見兩條剛剛送達的新消息。

阮緒寧:但是我介意。

阮緒寧:我們是夫妻。

四肢一僵,腦內有瞬間空白。

那種感覺很奇怪,明明已經自我放棄一般沉入水中、不見天日,卻又被人用兩句話、十個字,輕飄飄地撈起來。

嗯,輕飄飄地。

賀敬珩敢打賭,那個小姑娘只是理所當然地随口一說,并不是刻意讨好自己這個能庇護她的丈夫。

他只能半真半假地誇:看不出來,你還挺有道德感。

阮緒寧卻真心實意地回複:你也很有道德感呀。

許多話堵在賀敬珩的嗓子眼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有道德感?

就因為婚後一直沒碰她?

就因為配合她在長輩與同事面前演戲?

還是,就因為願意幫她與好朋友暗度陳倉?

這樣一想,“道德感”這個詞放在自己身上,也并非是褒義詞。

凝視着手機屏幕,男人倏地勾起唇角。

許久,才別有用心地回複道:是有一點,但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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