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11
第11章 011
他的眸光一寸一寸黯下去,不動聲色扯了下唇角:自家妻子的“偏愛”,原來已是人盡皆知的事。
同樣的扯動唇角的,還有阮緒寧。
她做夢也想不到廣廣會那樣說,只能顫顫地打斷:“別亂說呀。”
賀敬珩拆臺:“……不像是亂說。”
阮緒寧直勾勾望向他,欲言又止。
周圍像是布下了一張細密的網,将閑雜人等一口氣都篩濾幹淨,只餘下用眼神交鋒的兩人。
很快,廣廣的聲音透入網內,接着先前沒說完的話題:“最重要的是——身患絕症,時日無多。”
身患絕症?
時日無多?
賀敬珩的目光自窺探變作驚訝,腦內瞬間湧入諸多詭異猜測:周岑得了絕症卻沒有告訴自己?阮緒寧因愛生恨散布謠言?還是說,周岑只是個替身,阮緒寧心心念念的,其實另有其人?
他糊塗了。
定了定神,又覺得是自己多心。
似是很滿意“搭讪男”的沉默,廣廣還想再多說幾句,卻被雙頰通紅的阮緒寧強行拖走。
賀敬珩就這樣站在原地,直到兩個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才将自己飛走的神魂從那張網裏剝離出來。
踏上自動扶梯,他下意識去看手機,恰巧收到小姑娘發來的消息。
Advertisement
應該是背着同事見縫插針敲下的句子,還有錯別字。
阮緒寧:廣廣說的是我小時候喜歡的一個漫畫男豬腳。
阮緒寧:男主角。
阮緒寧:不是在說周岑。
賀敬珩反反複複琢磨那些字,目光停留在“小時候”三個字上:所以,阮緒寧是因為喜歡某個虛拟人物,才開始留意和“他”很像的周岑……
這樣看來,她對周岑的好感,從一開始就不純粹。
自動扶梯均速上升,某人的唇角也不受控制地上揚,像是無意間咬到了餡料滿滿的肉餅、又像是在打算扔掉的舊錢包裏翻找出幾百塊錢,小小的驚喜,卻充盈了整顆心髒。
努力忍耐數秒,他低頭嘴硬回複:我壓根就沒往周岑那兒想。
阮緒寧發來了一串省略號。
賀敬珩甚至能想象出小姑娘此時此刻無比懊悔的神色。
當腳下梯級到達頂峰時,他仰起臉,直視前方。
地鐵站外,天光大亮。
*
沒有再等到回複,阮緒寧收好手機,暗暗責備自己不該多嘴提及周岑,可如果不說明白,萬一賀敬珩誤會了……
算了,那家夥根本不在意。
她雙肩一耷,沒來由地苦悶。
正想着心思,去街角買早餐的廣廣提着結完賬的三明治和咖啡走了過來,順手将一杯檸香美式塞給阮緒寧:“我記得,你之前很喜歡的那個漫畫男主角是叫‘星落’來着,對吧?”
塑料杯壁冰涼的觸感惹得阮緒寧一激靈,心猿意馬地點了點頭:“……現在也很喜歡。”
剛來青果工作室那會兒,兩人經常閑聊,她告訴過廣廣,自己最喜歡的那部少女漫畫已經宣布無限期休刊了,劇情停留在“青梅竹馬的戀人得了絕症”“男主隐瞞病情逼女主分手”“不告而別出國治療”“心懷鬼胎的男二趁虛而入”這些關鍵節點上。
抓肝撓腮等了好一陣子,阮緒寧才得知,漫畫作者患病離世,而那些陪伴自己度過很多個夏天的漫畫角色,再也不可能等來屬于他們的結局。
廣廣感慨道:“比白月光更刻骨銘心的,是死掉的白月光。”
想了想又嘆:“比死掉的白月光更刻骨銘心的,是死掉的紙片人白月光。”
阮緒寧笑着應和幾聲,憶起那個已然有些模糊的身影。
雖然無法再得知星落的故事,所幸,還有周岑。
阮緒寧固執地将一些有關于心儀男生的畫面在腦海中定格,珍藏在心底的相冊本中:喜歡穿白襯衫背單肩包的周岑、騎着冰藍色山地車穿過人群的周岑、在校園迎新晚會上表演薩克斯獨奏的周岑、站在樓道裏哼唱情歌的周岑……
現實與虛妄相互滲透、摻雜、最後融為一體。
阮緒寧無比慶幸,現實世界裏的“星落”擁有殷實的家境,相愛的父母,要好的朋友,現在又為了追逐音樂夢想遠赴國外求學……
他春風得意。
他平安順遂。
他前程似錦。
這一切,都為那個“戛然而止”的故事增添了幾分完滿。
唯一讓阮緒寧遺憾的是,沒能為這個故事再增加一點愛情元素。
廣廣的輕呼打斷她的沉思:“……板板,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阮緒寧讷讷地“诶”了聲,承認自己剛剛在走神。
廣廣耐着性子又重複一遍:“剛才追着你問路的男人一看就不怎麽正經,你千萬別三觀跟着五官走,着了他的道。”
賀敬珩?不正經?
阮緒寧瞪大眼睛:“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劇本殺愛好者廣廣摸着下巴,開始了沉浸式推理:“帥得有點離譜,身材也好到爆,還有啊,他的那塊表如果是真的,都足夠陸然給我們發好幾年工資啦——這種野外精英怪‘極品好男人’,刷新地點怎麽可能在地鐵站?”
“那應該刷新在哪裏?”
“要麽總裁辦公室,要麽白馬會所。”
阮緒寧:“……”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沒說錯。
見毫無戀愛經驗的後輩神色懵懂,廣廣語重心長地勸:“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下次再在地鐵站裏撞見他,記得繞道走。”
阮緒寧讷讷點頭,心中卻道,賀敬珩只是履行承諾送她這麽一趟而已,應該不會再有“下次”了。
*
鋒源集團總部大樓。
清脆的電子提示音過後,電梯停留在十八層。
耳畔回響着一聲接着一聲的“小賀總”,賀敬珩穿過開放式辦公區域,走向自己的私人空間。
特助孫淼三步并做兩步跟上來,将提前整理好的文件遞過去:“小賀總,這是今天的行程安排,下午兩點在八樓多功能廳有一場高管會議,晚上七點在逸隐居有飯局,‘松力’的黃總和張總都會到場……”
賀敬珩根本沒接那份行程表:“飯局推了。”
孫特助提醒:“是賀總的安排。”
他嘴裏的“賀總”,是指賀禮文。
賀敬珩腳步一頓,斜睨孫淼一眼:“等老爺子來公司的時候,你們是不是還得管他叫‘老賀總’啊?”
不滿溢于言表,随即又擺了擺手:“我晚上要飛哲海,沒時間陪‘賀總’的朋友吃飯——讓他自己去吧,只是醜話說在前面,他在飯局上答應別人的事,我不一定答應。”
孫特助一愣,沒再跟上去。
瞄見BOSS走進辦公室,原本還在敲鍵盤、打電話的幾個員工立刻停下手裏的活計,端着茶杯圍攏在一起,開始進行小範圍八卦:
“小賀總今天穿的好休閑,和男大似的。”
“他畢業也沒幾年,确實年輕啊,可惜,英年早婚了……說起來,你們見到咱們總裁夫人的照片了嗎?雖說小賀總不愛發朋友圈,可結婚這麽大的事,他一張照片、一條狀态都沒發……”
“我在程總的朋友圈裏看到過幾張婚禮現場的照片,拍得不太清楚,新娘子看起來就小小的一只……不過,程總很快就删掉了,只剩下兩張伴手禮的特寫,估計是看小賀總什麽都沒發,也不好多事。”
“我倒是聽蘇秘書說,小賀總和他太太是中學校友,兩人認識很久了,但從來沒想過在一起,結果被‘亂點鴛鴦譜’硬生生湊成一對了!”
議論聲引來孫淼。
為首的姑娘招呼他加入,還想旁敲側擊問點兒什麽,誰料孫特助一句話掃了衆人閑聊的興致:“要是真閑着沒事兒,就去聊天群和其他部門同事知會一聲,以後都不許叫‘小賀總’了。”
“啊,那叫什麽?”
“賀總啊。”
“但樓上不是還有一位……”
“那位現在已經是董事長了,要叫‘賀董’。”話說一半,孫淼沒憋住,先笑了起來,出于良好的職業素養,又飛快斂起,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以後總裁辦的各項工作安排,以樓下這位‘賀總’為準。”
作為新能源供應商企業,鋒源集團前幾年的經營重點一直都放在光伏電站的開發建設上,走了一些彎路,賀名奎急于将賀敬珩安排進公司“掌舵”,也是希望能自上而下注入一股新鮮血液。
職場站隊在所難免。
但明眼人都很清楚,該跟着誰。
曾經受夠了“樓上那位”的折磨,他們心照不宣地遞着眼色:有賀老爺子在後面撐腰,鋒源集團這一回,是真的變了天。
還沒來得及一表忠心,不知是誰,通風報信般重咳一聲。
衆人會意地打着哈哈,自行散去。
不多時,賀禮文自樓梯間拐出來,面無表情走過他們方才紮堆的地方。
*
賀禮文推門走進總裁辦的時候,賀敬珩正站在生态缸旁喂蛇。
整間總裁辦公室延續了集團大樓的裝修風格,簡約且寡淡,唯一的“不同尋常”,就是那一隅。
數米見寬的爬寵缸被精心設計成“熱帶雨林”主題,透過深深淺淺的蕨類和藓類植物,能看見造型別致的沉木上盤踞着一條黑王蛇——搬進總裁辦的第二天,他便将飼養多年的寵物安置到了這裏。
起初,下屬們對于賀大少爺的愛好非常不能理解,有幾個膽小的姑娘甚至每次進總裁辦公室前都要做心理建設……
好在,經過一段時間的了解和相處,大家也都習慣了,并且篤定生态缸裏的冷血動物只是樣子看起來可怕,大部分時間,它都只是安安靜靜獨自待在那裏,不會無緣無故攻擊別人。
……和現任BOSS差不多。
對于“賀董”的不請自來,賀敬珩并不覺得意外,畢竟,這間辦公室本該是屬于賀禮文的地盤。
但他沒本事搶回去。
想到這裏,賀敬珩松弛感,不緊不慢将凍鼠丢進生态缸,看着黑王蛇一點一點将食物吞咽入腹。
賀禮文神情厭惡地擰了下眉。
因為沒有溫度的蛇和鼠,也因為沒有溫度的兒子。
他負手而立,直視賀敬珩,強撐起一個父親的體面:“我聽說,你讓蘇秘書改了行程,今晚就動身去哲海展會?”
“早去早回,我周末還有別的事。”
“但今晚有個商務局,是你張叔叔特意為你……”
賀敬珩打斷他:“有話直說。”
賀禮文也沒打算藏着掖着:“‘松力’那邊很懂事,以後可以繼續合作。”
賀敬珩沒說話。
礙于父子情分,他也曾去過幾次賀禮文口中的“商務局”,繼而發現,那家夥借鋒源集團的名號中飽私囊,還落下了不少把柄和人情債。
起初,賀敬珩只将自己當局外人,對于父親的所作所為并不在意;可如今,賀家的重擔落在他的肩頭,就不能再獨善其身——賀名奎當初将他接回洛州,也是做得這一層打算。
見兒子不表态,賀禮文繼續勸:“都說‘上陣父子兵’,你得跟我一條心,在選擇合作方這方面,我比你有經驗。”
賀敬珩掀眼,涼涼反問:“你和老爺子是一條心嗎?”
他轉過身來,高大的身影與吐信子的黑王蛇漸漸重合。
沒料到對方會用賀名奎來壓自己,賀禮文目光躲閃,皮笑肉不笑:“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暗忖着兩人還得一起共事,賀敬珩衡量片刻,不打算激化矛盾:“阮緒寧希望我陪她周末出去玩,剛辦完婚禮,我不想掃她的興。”
賀禮文點點頭,面色稍緩:“還順心嗎?”
“什麽?”
“婚後生活,怎麽樣?”
賀敬珩眯起眼睛,不動聲色磨了磨後槽牙。
與賀禮文談論婚姻話題,只會讓人惡心——他的母親趙眉一直等到下葬,也沒能等來“名正言順”的婚後生活。
帶着點兒賭氣的意味,賀敬珩輕嗤一聲:“不怎麽樣。”
誤将這份不滿歸結到新娘子身上,賀禮文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拍拍兒子的肩膀:“老爺子親自給你定的婚事,離婚就別想了,你就當為了哄他老人家高興,把阮家那小丫頭養在家裏玩吧,有其他喜歡的,養在外面就是……只要不鬧到老爺子面前,阮家絕對不敢多說半個字。”
繃緊的弓弦在那一刻斷裂。
壓抑已久的埋怨、憎惡如同噴湧而出的岩漿,燙穿兩代人的遮羞布。
猛地打掉父親的手,賀敬珩冷聲道:“別把我說的像你一樣。”
疾聲厲色——兒子和老子不一樣。
賀禮文面色一白。
賀敬珩聲音更沉:“既然結了婚,我就會尊重、愛護自己的妻子,更不會去沾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讓她難過。”
話裏話外皆是嘲諷,權威受到挑釁的中年父親登時紅了眼,本能地高擡起手,然而對上兒子發狠的眼神,那并沒有多少威懾力的巴掌,又遲遲不敢落下。
僵持許久,終是以賀禮文摔門而去告終。
只丢下一句咒罵:“不識好歹的東西。”
挨了罵的賀敬珩卻兀自抿笑,暗忖自己确實有點不識好歹:明明是為了嘲諷賀禮文才說的氣話,經他這麽一演繹,竟變成了丈夫忠貞的起誓。
但如果是對阮緒寧的話……
他并不反感。
甚至,樂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