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01
第2章 E-01
漆黑的觸手搭在指間,黏稠而滑膩。明聞輕輕捏了捏,掌心裏的小黑球就抖了一下。
他松手,那根觸手又勾住他的手指,依依不舍地黏着他。
明聞垂着手指,任由觸手一圈一圈繞過指腹。細軟的觸手好像随意就能扯斷,這只小污染物并沒有長出紅色的眼睛,但他知道,它一直在看着他。
張承茗感覺自己做了場噩夢,夢到一個很恐怖的怪物,迷迷糊糊地睜眼——
一坨黑漆漆的圓形生物蜷縮在明聞掌心,仿佛沒有骨骼一般,軟軟地趴着,時不時冒出一兩根黑漆漆的觸手。
張承茗當場發出一聲尖銳爆鳴:“這什麽!你生的?”
明聞:“?”
張承茗看看那坨詭異而難以形容的生物,再看看明聞,一秒後,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哈哈,你和它應該不是一夥的,對吧?”
明聞沒有說話。
張承茗笑容逐漸消失:“……對,對吧?”
明聞:“走吧。”
他把小黑球放到地上,起身,向外走去。
“?”
小黑球似乎有點不解,蹦跶兩下,想要追上明聞的腳步。
明聞:“別過來。”
小黑球繼續蹦蹦,它沒有腿,速度并不快,卻執拗地不肯放棄。明聞沉默地停步,等了一會,小黑球終于蹦跶到他身邊,有點開心地伸出一小根觸手,努力地想要勾住明聞衣服。
明聞後退一步。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也不相信你。”
他平靜地說。
“所以,別跟着我。”
“……”
快要走出這片地下空間時,張承茗回頭。
從剛才起就一動不動的小黑球依然孤零零地縮在原地,繞過拐角,就看不見了。
“這裏真古怪。”
沿着原路返回,張承茗摸摸胳膊,偷瞄了眼明聞沒有表情的側臉:“那可是個污染物,是不是……解決掉比較好?”
明聞沒有說話,張承茗也閉嘴了。
冷雨依然在下,地面一片泥濘。明聞将張承茗拉出地下洞口,當他們完全出來之後,那個幽深的洞口,忽地消失了。
只是一個眨眼間,坍塌的空地恢複原貌,通往地下的入口被抹去,仿佛從未存在過。
明聞目光微凝,下一秒,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麽,擡頭。
——他的頭頂,是夜空。
烏雲沉沉,不見星辰月光的夜空。
“……”
寒涼的雨水浸透衣服,明聞閉了閉眼睛,鮮血毫無征兆地染紅袖口,從他指間緩緩流出。
另一邊,張承茗已經呆住了,同樣怔怔地望着天空。
幾小時前,一片漆黑的“幕布”籠罩整座N市,随後,污染爆發,城市淪陷,所有現代設備失效,他們失去了與外界溝通的能力,也無法穿過那片龐大的黑幕,向外界求援。
而現在,“幕布”正無聲無息地坍塌,露出一角夜空,盡管城市四周依然被大片黑暗籠罩,只有那一小塊可以窺見的夜空……但,高懸于他們性命之上的死神陰霾,正在褪去。
“‘殼’要消失了……‘殼’真的在消失!”張承茗欣喜若狂,抓住明聞手臂,“我們得救了!”
明聞一言不發,身形微微一晃。
張承茗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掌心摸到一片冰涼,低頭一看,手上一片鮮紅。
張承茗:“你——”
轟隆!
沉悶的雷聲接連炸響,大雨傾盆,一道身影佝偻着,沖進尚未坍塌的地下停車場。
“燦燦!給他治療!”
張承茗滿臉雨水,書包挂在胸前,一腳一個水坑,将背上失去意識的明聞放到一塊幹淨的牆邊。
停車場內聚集着數人,聽到張承茗的話,有個身穿高中校服的女生從地上站起,她身邊的中年婦女一下拽住她的手臂,女生搖搖頭,拍拍婦女手背,獨自走向張承茗那邊。
與此同時,人群數米外,兩個男人坐在椅子上,其中一個黃毛青年拉開身後的椅子,“啧”了一聲。
“讓你去找吃的,結果你撿了個垃圾回來,什麽東西……”
他的話還沒說完,餘光掃過明聞的臉,一下黏住了。
明聞毫無知覺地靠着牆壁,長而濃密的眼睫沾染雨珠,将墜未墜,沉睡的側臉靜谧漂亮,仿佛冰雪浸透的溫潤白瓷——如果忽視他一身的血跡,實在是賞心悅目。
“原來撿了個花瓶回來。”
有人低笑,是坐在椅子上的另一個男人,他和明聞隔着數米的距離,停車場內光線昏暗,他的視線卻絲毫不受影響,精準地鎖住明聞臉龐,肆意流連。
“給他治療,這麽漂亮的一張臉,死了浪費。”
張承茗打了個哆嗦,忽然間有些後悔。
黃毛青年溜達過來,不懷好意地将手探向明聞的臉,張承茗立刻把脖子上的書包摘下,塞進他手裏。
青年掃了眼書包裏滿滿當當的零食,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呵笑一聲:“可以啊老張,還算有點用。”
他拎起書包,在停車場所有人的注視中,回到椅子邊,和另一個男人拆開零食吃了起來。
直到這時,那個短發的高中女生才敢靠近明聞,在他身邊蹲下,輕輕捧起他的手。
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修長而幹淨,被雨水浸透,幾乎沒有溫度。寧燦燦摸摸明聞手背,哼唱起了簡短的歌謠。
随着她的歌聲,張承茗只覺渾身的疲憊都被一掃而空,隐隐作痛的地方也不再難受。
一首歌哼完,寧燦燦睜眼,明聞身上的血跡淡去幾分,但沒過幾秒,他的身後,雪白的牆壁緩緩蘊開一片血色。
治療沒用。
寧燦燦神情微變:“他傷得這麽重……天啊,他是怎麽活下來的?”
張承茗同樣震驚,之前明聞的狀态還沒那麽糟糕,好像……好像是在天空的“幕布”消散之後,他的傷勢就開始惡化了?
難道……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
過了幾秒,張承茗小聲地說:“他殺了一只污染物,救下了我。”
“那之前,他就已經受傷了。”
寧燦燦更加震驚,擔心椅子上的兩個人聽見,同樣壓低聲音:“他也是進化者?是那種,攻擊型進化者?”
張承茗:“不知道……沒見他用過異能。”
寧燦燦驚奇地戳戳明聞的臉。
“張叔。”
她的餘光瞥向一邊,悄悄地說:“你覺得我們聯手,有沒有機會制服那兩個?”
張承茗嘴角抽了抽:“我嗎?”
“全力以赴的話……不是我死就是他們活。”
寧燦燦:“……哦。”
“可是,你走後沒多久,王叔和孫叔就被他們用同一個理由趕出去了。”她低下了頭,“如果不是我覺醒了治愈能力,被他們暫時視為同類,我和我媽也都會被趕走。”
聽到這話,張承茗才發現人群中少了幾個熟悉的身影,當場色變。
被趕出去,被迫流落外面意味着什麽下場,他太清楚了。如果不是他運氣夠好,遇到了明聞,那麽,他早就橫屍在外。
“他們這麽做,和殺人犯有什麽區別!”張承茗拳頭緊握,盡力壓低聲音,“明明是進化者,憑什麽……”
他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不僅是他,寧燦燦也一下睜大眼睛——明聞的袖口處,一截細長的觸手頂開衣袖,探頭探腦地鑽了出來。
明聞仍在沉睡,那根漆黑的觸手試探着碰碰他的手腕,見他沒有反應,随後,一團黑乎乎的圓形生物悶不吭聲地從袖子裏爬出,滾到明聞手中。
張承茗:等等,這東西一直跟着他們?!
他根本不知道這只污染物什麽時候藏到了明聞身上,而小黑球也完全沒有在意旁邊的兩個人,它伸長觸手嗖嗖趕走寧燦燦的手指,霸占了明聞一整只手,看起來有點開心地在明聞掌心裏蹦跶兩下。
寧燦燦:“這,這個是……他生的?”
張承茗:“……”
小黑球像只黏糊糊的糯米團子,在明聞身上蹭來蹭去,到處蠕動,又揚起細細的觸手,想要勾搭明聞手指。
“大哥,看這是什麽!”
一道聲音突兀地插進,張承茗被推開,那個黃毛青年擠占了他原本的位置,一把抓起小黑球,在手裏捏來捏去,又摔在地上。
寧燦燦:“喂!你——”
被摔在地上的小黑球彈了彈,似乎有些茫然,蠕動着圓滾滾的身軀,慢吞吞想往明聞身邊爬。
黃毛青年冷笑一聲,右手咯吱作響,皮膚泛起了金屬色澤,整條手臂一點點轉化為堅硬的鋼刀。
“一個污染物,還敢在我面前蹦跶。”
鋼刀揮下。
……
尖銳,痛苦,暴怒的聲音貫穿大腦,幾乎要撕裂他的耳膜。
明聞頭痛欲裂,耳邊回蕩着宛如怪物的咆哮,還有一個人肆意的大笑。
聲音重疊在一起,混亂而又似曾相識,塵封的記憶被硬生生撬動,他的腦海裏劃過無數繁雜而模糊的碎片——失色的蒼穹,高懸的黑日,有人在嘲笑,有人在低吼,他倒在血泊中無法起身,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只鮮血淋漓的手,伸向了他……
墜入過往的記憶,像墜入無底的深潭。明聞按住劇痛的額頭,在冷汗涔涔之中,勉強睜開失焦的眼眸。
這一瞬間,繁雜的畫面紛紛破碎,那些他根本不記得是否真實發生過的片段,也從眼前抹去。
明聞略微渙散的眸底映出鋼刀冷冽的反光,鋒利的刀鋒底部,蜷縮着一團劇烈戰栗的黑色生物。
他的瞳孔微微一縮。
鋼刀貫穿了那只小小的黑色生物,随着刀刃抽出,小黑球只有巴掌大小的身體中間出現一大塊恐怖的空洞,仿佛被剝去了皮膚,露出清晰的血肉纖維,淡色液體從空洞中淌出,像是無法止住的血。
有人在不停地大笑,似乎根本沒聽見那無時無刻不回蕩在明聞耳邊的凄厲慘叫。明聞想要起身,頭顱卻疼得幾乎要炸開。
不遠處,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無聊地說:“別殺得那麽快,沒樂子。”
黃毛青年笑嘻嘻地擡腳:“慢慢碾死它怎麽樣?”
“會不會像蟑螂一樣爆漿啊?”
“要是一遍碾不死,那就多來幾遍。”
小黑球渾身顫抖,細細的觸手黏住地面,在并不光滑的地上,拖拽着自己身體,極其緩慢地爬行。
它微小的身軀沾滿灰塵,中間的傷口因為艱難的蠕動而被擠壓到變形,那些尖銳的石礫甚至鑽進了傷口,鑽入它的“血肉”之中。
小黑球疼得滿地打滾,劇烈抽搐,兩根觸手因為太過用力,透明到幾乎要斷裂,卻依然死死抓住地面,倔強地不肯松開。
它在爬向明聞。
這團只有一點點大的幼小生物,拖着被貫穿了大半的流血身軀,顫抖地擡高一小根觸手,努力想要夠着明聞衣擺——可是,它和明聞還隔着一段對它來說無比遙遠的距離,哪怕竭盡全力,那根細小的觸手依然無法觸碰到明聞。
“對了,我想到了。”黃毛青年舉起鋼刀化的右手,“不如把它切成兩半,再一點點剁成肉泥……”
他哈哈笑着,再次揮下鋼刀——
然後,笑聲戛然而止。
鋼刀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握住,鮮血沿着骨節分明的指間滾落,刀鋒懸停,無法寸進。
黃毛青年驚愕地擡頭,對上一雙寒冽刺骨的墨色眼眸。
“哦?”椅子上的男人饒有興趣地坐直了身體,目光黏連在明聞沒有表情的臉上,“醒了?路乙,給他留只手就行,別不小心弄死了,我還要用。”
那個叫路乙的黃毛青年沒有回答,他的面龐不斷變形扭曲,似乎在忍受着某種劇痛,根本說不出話。
他已經用盡全力,卻依然無法将右手化作的鋼刀收回,那柄鋼刀如此鋒利,令明聞的指間瞬間染上一片血紅,可是,明聞的眼眸始終冰冷,沒有變化。
滴答,滴答。
鮮血滴墜,劃過刀鋒,落在刀尖下方的小黑球身上,毫無阻礙地融沒于它漆黑的體內。
細細的觸手無力下垂,明聞低頭,另一只手輕輕捧起這團幼小的黑色生物,冰涼的,粘稠的,在他掌心裏發抖,奄奄一息。
咔嚓。
鋼刀的表面裂開一絲縫隙,路乙發出慘叫,近乎斷手的痛楚讓他直接跪趴在地,無法爬起。
“對……對不起……”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路乙以頭撞地,痛哭流涕地向明聞求饒。
“我錯了,對不——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回響于整個地下停車場,鋼刀碎裂,路乙抽搐着翻滾,右臂血如泉湧。
寧燦燦完全驚呆了,她剛剛給明聞做過治療,非常清楚這個年輕人受了怎樣的重傷,連血都無法止住——可是,不過眨眼之間,他就解決了一個進化者!
其他人也同樣陷于不可置信的情緒之中,很快,有人出聲,聲音莫名充滿恐懼。
“快,快看那邊!”
“那是什麽??”
——停車場入口,黑壓壓的夜幕之中,一顆碩大的死白頭顱懸在那裏。
那是一個近乎三米高的怪物,外皮雪白光滑,像剝了殼的雞蛋,光溜溜的無毛頭顱占據了七成的身高,支撐頭顱的卻是極其細瘦的軀幹,雙腳宛如老人萎縮的小腳,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軀幹兩側的手臂,長如竹節,半米長的指甲黑而彎曲。
停車場內鴉雀無聲,就連路乙都被他的哥哥路仁堵住了嘴。那只忽然出現的怪物臉上一片空白,沒有五官,只是靜靜地蹲在停車場入口,歪着一顆碩大的、仿佛随時要掉下來的腦袋。
突然,怪物臉龐蠕動,皮肉裂開,露出一只沒有眼白的森黑獨眼,獨眼咕嚕嚕轉動,竹節般的死白手臂伸進停車場內,半米長的彎鈎指甲胡亂抓向人群。
尖叫四起,人群四散奔逃,寧燦燦大喊:“張叔!我們聯手!”
張承茗抱頭:“我打污染物?真的假的?!”
寧燦燦焦急地環望四周,所有人都在跑,因為恐懼,昏暗的地下停車場成了繞不出去的迷宮。路仁和路乙兩個進化者,此刻也不見了蹤跡。
衆人的哭救聲中,她忽然看見一道無比醒目的身影,那是明聞,他穿過慌亂逃竄的人群,徑直走向了那只怪物。
怪物的長臂無端停頓一下,兇狠地抓向了他。
“小心!”
寧燦燦一聲驚喊,卻來不及了。
怪物的尖爪已刺至身前,卷起刀尖般凜冽的陰風。
明聞右手依然鮮血淋漓,血珠沿着指尖滾落,他沒有退避,只是屈起指節,輕輕地打了個響指。
……
風聲凝固了。
半空之中,怪物整只手臂僵滞不前,彎鈎般的指甲離明聞只有十厘米的距離。微微抖動的手指間,兩片嫩綠的新芽鑽破皮肉,綻開一朵深紅的小花。
一瞬之間,密密麻麻的新芽撕裂了怪物的皮肉,一簇又一簇燦爛的花朵争先恐後地綻放,沐浴着微風與鮮血,盡情攀長蔓延,怪物轟然倒地,身上卻卷起爛漫的猩紅花海,那是糜爛绮麗的血肉盛宴,初誕的生命降臨于腐朽的軀體,宛若一場涅槃新生。
最後,花瓣浸潤血色,淡淡的花香混合着鐵鏽味,随風卷散。
“……”
地下停車場,剛才還忙着逃命的衆人震懾于眼前這一幕,一個個都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夜色之下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大氣不敢出。
張承茗默默地擦了把汗。
太棒了,這下誰還分得清哪個才是怪物。
無聲的沉寂之中,明聞垂眼,小黑球蜷縮于他的掌心,圓潤的身軀間,那個可怕的空洞依然沒有愈合,淌開淡色的濕粘血跡。這團幼小的黑色生物疼得不停顫抖,一根變形的觸手依然緊緊抱住明聞手指。
像無家可歸的幼獸,嗚咽着,瑟瑟發抖地舔舐着他,害怕被再次丢下。
明聞微微嘆了口氣,轉身。
“還有誰,欺負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