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蘭姑姑

姜靈洲便這般在競陵王府安頓了下來。

聽聞她在陳王谷遇險,蘭姑姑便送來了滋補名品,說是讓河陽公主壓一壓驚,險些讓姜靈洲在抵達競陵後就胖上五斤。

秋色漸深,天氣微寒。

姜靈洲入夜後,總不得安睡,時常夢見故國風煙。

自垂髫至豆蔻的倥偬年華,好似走馬燈、仙音燭一般,一閃而逝,又滾滾而來,惹她在夢中不時蹙眉;又或是華亭春日,花滿宮廷,禦池水清,滿渠流瓣;夜裏月鈎如洗,清輝鋪階,金殿宮女淨手焚香,一道煙軌漫上殿前;細柳傍泊,飛絮滿園,如冬日素雪漫于天野。

父皇、母後與兄長,便如那轉鷺燈裏的紙剪小人,你追我趕,一旋而逝。

偶爾,是一道清俊人影浮現于夢中。那人手指修長,舉着一冊書卷,笑唇微揚,念念有詞。

“水精玉蟬撥弦手,嫁與瀚海勸狄酒。”

他一會兒念這一句,一會兒又念了另一句,似乎是“曉黛碧琅”之流,姜靈洲聽不大分明。

往往夢到了這時,她便會醒來。接着便看到窗外晨霧彌散,梁上鸱吻縱列。

思鄉之情與日俱增,姜靈洲便忍不住寫了數封信,命侍婢遞交出去。

她雖思念父母兄長,卻不敢在信中顯露端倪,只寫了些寬慰之語,如競陵天色、王府浩大,又或是美食佳肴、白日趣事,只盼着收到信的母後與祖母能釋然。

便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日,蘭姑姑帶着府邸內的仆役來拜見了姜靈洲。

競陵王府雖大,下仆卻只有二十餘人,且大多都是男子,倒不如姜靈洲遠道帶來的仆役奴婢多一些。他們隔着簾子拜見了未來的王妃,領了賞錢,便各自散去了。

衆人散去後,蘭姑姑卻遲遲不去,依舊立在楝花院的廳室裏。

“公主,這王府中的事務由老身掌管。若是有何不周到之處,還請公主點明。”蘭姑姑微微垂首,視線自珠簾縫隙間穿過,打量着端坐與正廳的姜靈洲:“老身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姜靈洲差點把一句“不當說”飛出口,所幸急急剎住,轉而說:“請吧。”

“請恕老身冒犯了——””蘭姑姑冷刻的聲音中,竟帶着一絲戒備與提防:“既公主生長于齊國宮廷,又是因聖命遠嫁來魏。想必,公主也無意于王爺。”

想必——

公主也無意于王爺。

此言一出,姜靈洲攥着袖口的手悄然縮緊。

她不着痕跡地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面上笑意略僵。随即,姜靈洲溫雅道:“蘭姑姑可真是快人快語。”

蘭姑姑似沒見到她面上古怪神情,仍舊目光直直,肅然言語。

“既嫁入魏,那公主自此便是魏人婦。”蘭姑姑絲毫不怯,依舊冷聲道:“齊人有一言,說‘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王爺乃競陵之主,亦為公主之綱也。公主蘭心蕙質,必當明白老身所謂為何。”

君為臣綱。

父為子綱。

夫為妻綱。

三句話說的铿锵有聲,威壓十足,竟然不似從一介仆婢口中說出。

蘭姑姑的話,令姜靈洲面色一變。

她面上笑意依舊溫軟,一雙眸卻煙波微凝。

“敢問蘭姑姑從前在哪位貴人身旁侍奉?”姜靈洲不答蘭姑姑的話,反而提起了其他事兒來,笑意盈盈地說:“蘭姑姑有這般氣魄,竟敢對我說這些話,已是勝過尋常仆婢許多了。”

蘭姑姑微颔首,目光直直望向姜靈洲,緩緩道:“老身雖敬您一聲‘公主’,可這天下間,到底已沒有了齊的河陽公主,有的只是魏的競陵王妃罷了。還請公主,謹記此言。”

頓了頓,蘭姑姑松下語氣,道:“回公主,老身從前在太皇太後身旁做宮人。只不過,那已是鹹元舊事了。”

鹹元是蕭駿馳之父在位時的年號。

立在姜靈洲身後的白露,已是滿面不平之色,臉頰漲得通紅。若不是姜靈洲在前,只怕她立刻便會沖上去與這烏洛蘭一辯高低。

聽這蘭姑姑的意思,竟是要姜靈洲識清自己的身份,一心向魏,服侍着蕭駿馳。這些話放在普通夫妻身上是無錯的,可姜靈洲乃是大齊公主,大齊乃生養她之所,姜靈洲更兼有姜氏血脈在身,若是她一心向魏,豈不是忘孝悌、悖倫常?

白露氣得咬牙切齒,小手攥得發白。

忽而間,一只微涼軟和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是姜靈洲的手。

姜靈洲自椅上起來,漸漸近了珠簾。她伸出纖白素手,撩起叮當作響的簾子來,與蘭姑姑雙面相對。

蘭姑姑視線觸及她容顏,不由微微一愣。

她早就聽過河陽公主盛名,知她貌美無匹,非尋常女子可比,可心中終究存了幾分疑慮。前兩日只是遠遠瞧了幾眼,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卻是四目相對,能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面前這女子露着似笑非笑神色,雲鬟閑墜,皎輝凝肌,容色殊麗非同尋常,恍如五雲殿中玲珑仙子,不似人間凡俗之色。莫說男子,便是女子近看也須恍惚些時候。

“聽聞太皇太後仙去後,競陵王便由蘭姑姑一手撫養。”姜靈洲步出簾外,立在門前,望向屋外一庭秋色:“我雖嫁予競陵王為妻,卻到底是個齊人。蘭姑姑有憂慮如此,乃是人之常情。”

她語氣柔和輕雅,絲毫不見怒意。

蘭姑姑側過身,默然不語,目光中卻滿是打量之色,似在斟酌姜靈洲話語中假意真心。

“只是……”姜靈洲眸光流轉,含笑望向蘭姑姑,道:“前幾日,蘭姑姑才同我說過,‘我為主,烏洛蘭為仆’。似蘭姑姑這般深谙何為‘綱’之人,也應當明白主仆之別吧?”

蘭姑姑原本覆着寒霜的面孔,漸漸融開了面上的冰冷。

她彎下身子,似一個老實的仆役般行禮,低低說:“老身自是明白的。”

“既然如此,”姜靈洲斂去了面上笑容,一字一句道:“以一屆侍人之身,卻對競陵王府的主子口出狂言,又該當何罪?”

姜靈洲面頰上的柔和之色早已消弭,只餘肅穆。她立于一團秋色中,髻上珠箔銀钿映着天光,茜紗披帛迤逦拖曳,恍若仙雲中蓬萊女娥,凜然不可侵犯。

蘭姑姑身形微震。

半晌後,她低頭服了軟:“……蘭錦知錯。”

“蘭姑姑一腔忠心,我自是明白的。”姜靈洲複露出些微笑意:“只是這些話,便是要說,也只得讓王爺來同我說。我乃大齊公主,姜氏族裔。這魏國上下,只有殿上蕭家人可與我說教。旁得亂七八糟的,還是莫要來逗我笑了。”

一番話溫雅淡然,卻偏偏滿是驕矜。

如芒刺,使人背沾銀針般刺癢難熬,卻說不出到底是怎樣的難熬來。

蘭姑姑應了聲“是”,心底若有所思。

她在魏國宮廷中侍奉二十餘年,見慣了妃嫔豪族、帝王血裔,知曉怎樣的金嬌玉貴才能養出似姜靈洲這樣的天成自矜來。

這河陽公主并非名不副實,徒有其表。她既美貌,又溫雅,便是被冒犯了,也儀态翩然,毫不沖動,果真無負于盛名,倒是與競陵王有幾分匹配。

蘭姑姑想到此處,放軟了面色,恭敬對姜靈洲道:“是老身胡言亂語了。還請公主責罰。”

姜靈洲見她似是想通了,便笑道:“蘭姑姑是王爺身旁的老人了,我豈能罰你?記得我這些話便足矣。”

蘭姑姑原已想好了,若是公主責罰她,她絕無怨言。

蕭駿馳的生母,太皇太後大且渠氏,一生共育有三子。長子為魏先帝蕭圖骥,次子為毫州王蕭飛骕,幺子便是競陵王蕭駿馳。大且渠氏産下蕭駿馳後,便因身子綿弱撒手西去。

魏人與匈、羯、羌、鮮、氐等部族血脈相融,因而不興齊人“三妻四妾”的習俗,更多的是與北方各民族一般,一夫一妻舉案齊眉,相伴至死。彼時,魏帝與大且渠氏也是如此,鸾鳳和鳴、鹣鲽情深,魏帝的六宮之中再無其他妃嫔。

大且渠氏仙去後,後宮中并無妃嫔可以照料蕭駿馳。蘭姑姑身為大且渠氏宮中品階最高的侍奉女官,自是接過了這一重任,替蕭氏撫養起了子嗣。

蘭姑姑在她青春大好之時被撥至蕭駿馳身旁,二十餘年過去,如今她已是半百之齡。這二十餘年教養陪伴,使得蘭姑姑視蕭駿馳如親子。聽聞蕭駿馳求娶齊國公主,蘭姑姑又深知齊魏嫌隙難以冰釋,生怕齊國公主對蕭駿馳不利,這才出言警告。

她早已做好了被重罰的準備,卻未料到姜靈洲并不想罰她。

“公主……”蘭姑姑微愕,直言道:“您不罰老身嗎?是老身胡言亂語冒犯您在先。”

“不過是幾句話罷了。”姜靈洲淡然道:“比之陳王谷中真刀真槍,又算的了什麽?”

蘭姑姑這才确信,她是真不欲罰自己,頓時感慨頗深。

“公主,老身還有一件事。”蘭姑姑放下了戒備,便打算說出另一件藏着的事兒來。

“何事?但說無妨。”姜靈洲道。

“這王府中,還借住着一位年輕小姐。”蘭姑姑道:“公主可要見她?”

姜靈洲秀美輕蹙,說道:“哦?既然如此,那便見一見吧。”

“那位宋小姐與常人有些不同,還望公主擔待一些。”蘭姑姑說:“至于是怎樣的不同,待公主見到宋小姐便明白了。”

說罷,蘭姑姑便走到門外,對下人低語一陣,顯然是讓他們去傳那宋小姐了。

不多時,只見一個臉盤圓潤、着朱紫胡服的婢女急匆匆跑來,操着一口口音甚重的漢語,嚷道:“姑姑!姑姑!小姐被我弄丢了!”

“丢了?”蘭姑姑也是怔住了。

這胡婢急得團團轉,最後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蒹葭不由略嫌地蹙眉,斥道:“在主子面前怎可這般慌張?人丢了去找便是,這樣哭天搶地是做什麽?”

那胡婢大概是漢語不太好,聽得一愣一愣,嘴巴哆嗦了半天也只說了個“我”字,硬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後,她幹脆說了一串叽裏咕嚕的胡語。

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漢話來。

“我們小姐,她看不到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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