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芙蓉

這一夜,姜靈洲又是自己睡的。

無人來和她分一席床鋪,她正樂得自在。

在圓房這件事上,她着實是心思複雜。

既不想蕭駿馳丢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又怕蕭駿馳真的留宿在她這裏。

兩三日平安無事地過去了,有一個人坐不住了,那就是蘭姑姑。

她眼見着蕭駿馳回了競陵,娶了佳妻,心裏便逐漸柔軟。

她甚至已經開始盤算,将來新出生的小世子、小郡主,應該尋找個怎樣的奶娘。

只可惜,她想得雖遠,事實卻不盡然如她想象般美好——蕭駿馳洞房之夜,北方部族火燒草原,讓蕭駿馳當夜便丢下河陽公主獨自離去;第二日,蕭駿馳又借口處理公務,歇在了書房。

看來看去,這兩口子似乎是沒有圓房的意思了。

蘭姑姑有些急了。

兩人不圓房,問題不是出在姜靈洲身上,就是出在蕭駿馳身上。

她先去找了姜靈洲,想要提點一下這位年輕王妃,讓她多多接納自家夫君。可她剛道明了來意,姜靈洲手下那叫白露的婢女,便擠出了一張委屈巴巴、氣惱極了的臉,把競陵王給埋汰了一頓。

“洞房之夜,王爺卻留王妃獨守空房,也不知道這兩天王妃暗自抹了多少眼淚。”白露惱說:“蘭姑姑竟然還來責怪我們王妃?不帶這般欺負人的!”

小婢女眼角紅通通,滿面委屈色。

蘭姑姑的眼神,似一把刀般淩厲,差點沒在白露身上剜出兩個洞來——她蘭錦有太皇太後親賜的臉面,又是蕭駿馳身旁的女官;宮裏宮外,沒幾個人敢這麽直截了當地反駁她。

沒想到,河陽公主的婢女敢。

驚訝雖驚訝,但蘭姑姑的心裏倒是不反感這快言快語的丫頭。又想到這白露是姜靈洲的婢女,便更不會因為白露的言語而惱怒了。

姜靈洲為主,蘭錦為奴。

姜靈洲護着的人,蘭錦也應當護着才對。

蘭姑姑收斂了面上的冷意,望向坐在椅上的姜靈洲,問:“王妃,老身并非有意責難于您。只是子嗣大事,自是不容戲談,煩請王妃三思。”

姜靈洲捧着小暖爐,面色正經地聽着。

她耳下垂着朱丹瑱珰,一晃一晃,似一小團紅血。

“王爺不願宿在這處,我也無甚辦法。”姜靈洲答道:“蘭姑姑也聽見了,受這般冷落,我也委屈得緊,幾欲落淚。”

——胡說的,她一點也不委屈,也不想落淚,甚至還覺得松了口氣。

蘭姑姑心裏一思量,覺得姜靈洲說的有道理。她以一國公主之身嫁來競陵,受這般冷落已是委屈至極,想來是王爺那兒出了些問題。

一口大鍋就這樣飛到了蕭駿馳頭頂。

于是,蘭姑姑又去找蕭駿馳。

蕭駿馳聽到蘭姑姑提起“子嗣”一事,頓時有些頭大。

子嗣是極重要,可蕭駿馳還是想等姜靈洲十八歲、二十歲時,再提這件事。

一來,姜靈洲實在是年輕,他下不來手;二來,姜靈洲才嫁于他為妻,兩人還面生得很,又兼之她差點兒命喪陳王谷,怕是姜靈洲心底還極為排斥他。

蕭駿馳是這樣想的,可是蘭姑姑卻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說個不停。什麽“子嗣為大”、“蕭氏血脈”、“國體綿延”之類的話,嘴巴一張一合,詞語吐得飛快。恍惚中,蘭姑姑那嚴苛肅然的面孔,竟與遠在太延的費思弼形象重合。

蕭駿馳有些出神了,開始想雜七雜八的事。

——那什麽,不如讓蘭姑姑與費先生做對兒,也算是老來相伴了。

“王爺?……王爺?”蘭姑姑發現他在出神,便喚道:“您在聽嗎?”

“在聽。”蕭駿馳回過了神,淡然一笑:“姑姑說的有幾分道理。”

他覺得,不能任由蘭姑姑繼續說下去了。

于是蕭駿馳開始岔開話題。

“鐘別架遞了信函,說要我去他府上坐坐。”蕭駿馳悠然轉開話頭,一下子便跳到了別人的邀約上去了:“我應了,也打算把王妃帶去。她在王府裏待久了,應當悶壞了。”

蘭姑姑的注意也被轉開了:“王爺,您的意思是讓王妃出府嗎?”

她有幾分吃驚。

當初,在姜靈洲來競陵之前,蕭駿馳可是明明白白交代過,別讓從齊國嫁來的王妃踏出王府一步。沒想到,這次蕭駿馳卻要親自帶她出府去。

“原本将她拘在府裏,就是怕毫州王做出些什麽來。既本王在此處,那便無甚可擔憂的了。”蕭駿馳磋磨着扳指,吩咐說:“先前不是送了王妃一些衣服料子?替她裁幾身衣服吧。”

“王爺,請恕老身冒犯。”蘭姑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姑姑不妨直說。”蕭駿馳道。

“河陽公主嫁來魏,搬來了近泰半的國庫作嫁妝。那一百多擡的嫁禮中,绫羅綢緞、珠寶首飾,無一不缺,怕是……”蘭姑姑咳了咳,冷淡地說:“王爺賜的那些布帛,怕是還有些寒酸了。”

——怕是有些寒酸了。

有些寒酸了。

寒酸了。

了。

蕭駿馳開始沉默。

蕭駿馳內心複雜。

蕭駿馳滿面深意。

換作是不認識的人說這番話,蕭駿馳定會以為來者是在挑撥。

但是說話者是蘭姑姑,那便不一樣了。

她雖面冷,舌頭也尖刻,心裏卻最是軟實不過。對着自己認定了的人,蘭姑姑便會像草原上護崽的鷹一樣,細心呵護着。她所說所言,定然是心中真正所想。

“……有道理。”蕭駿馳的表情讓人極猜不透:“與王妃的嫁妝比起來,這競陵王府裏的東西确實有些寒酸了。那就讓她自己準備罷。”

怕是王妃還有些嫌棄他送的東西呢。

蘭姑姑應了喏,告退。

她走到書房門口,又折過身來,深深一躬,道:“王爺,子嗣為大。您既已娶妻,自當早日與王妃圓房。便是不顧慮子嗣,您也當思慮王妃一二。”

蕭駿馳:……

沒想到蘭姑姑還沒忘記這一茬!

他沉聲道:“知道了,姑姑你莫要再記挂這件事,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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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細雪漸停。

庭院之中,時聞折枝之聲,是積雪壓彎枝條,又滑落在地。

姜靈洲沐浴完,坐在床沿邊,讓為霜替她捏捏小腿。

她散着漉濕頭發,身披一件胡粉大袖冬衣。額上有一縷微卷的發絲,盈着未幹的晶瑩水珠。不多時,那滴水珠便落了下去,在她的衣領上暈開一小片深胡粉色。

便在此時,蕭駿馳來了。

姜靈洲聽到婢女說“王爺來了”,急匆匆想起來整理衣裝。沒料到,不過一轉身的功夫,蕭駿馳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姜靈洲有些尴尬。

她衣衫不整、頭發淩亂,還高卷着右腿褲衩。

哪家的王妃是這樣見自己夫君的?

她一面在心底尴尬着,一面恭恭敬敬、儀态周齊地朝男人行了禮。

“妾身見過王爺。”說罷,她擡起頭來,眸裏似有嗔怨之意:“王爺要來,怎麽也不事先說一聲?妾身全然沒有準備。”

蕭駿馳默然一會兒。

随即,他開始趣興十足地打量起狼狽的姜靈洲來。

不施脂粉,不梳鬟髻,卻也可愛得緊。

且她這番閑散慵懶打扮,讓蕭駿馳真真切切地有了“她已嫁為人婦”的感覺。

不是河陽公主,不是閨中少女,而是他的妻。

“我看王妃這身打扮,也很好。”蕭駿馳促狹一笑,目光掃過她冬衣下玲珑身段:“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足矣。”

姜靈洲微微一笑,柔聲道:“妾身謝過王爺擡愛。王爺亦是。”

“本王亦是?”蕭駿馳有些疑惑。

“是。”姜靈洲笑意盈盈:“王爺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哉,美哉。”

蕭駿馳愣了一下。

下一瞬,他忍俊不禁,低笑出了聲。

世人評說男子,向來只論豐功偉績,甚少贊人外貌。她這般說辭,倒大有“男子與女子同”的意味了。

——盡管,她說他是“芙蓉”,實在是可笑極了。

蕭駿馳笑了一會兒,便屏退了周邊婢女,走近她,道:“你這樣伶牙俐齒,在齊國宮廷裏,一定惹來了不少麻煩。”

“王爺英明。”姜靈洲說:“妾身時常為齊太子所訓。齊太子直言,妾身‘不似一國公主,倒如鄉野小子’。”

蕭駿馳聽聞此言,笑容愈發:“你皇兄說的倒是不錯。”頓了頓,他攬過姜靈洲,裝模作樣地說起了正經事:“有人邀我後日去作客,我正好帶王妃出門散一散心。喜歡麽?”

她點點頭,老實說:“喜歡。”

“那今夜,為夫就留宿在這兒,權當做王妃謝禮。”蕭駿馳厚顏說。

年輕王妃那秀美的面容,立刻染上了幾分惶恐。

細眉不安蹙起,直叫人看得心疼。

看到姜靈洲這幅表情,蕭駿馳的心立刻被愧疚感湮沒了。

小姑娘家家的……

還沒長大呢。

“……我只是借一半枕席。”蕭駿馳無奈,低低嘆了口氣:“你叫我睡外邊那椅子上,也是可以的。再不濟,我坐到後半夜,等蘭姑姑睡了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

蕭大狗:可憐的我QAQ

姜靈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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