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40

第40章 40

“抓住她!”

阿波羅帶來的輝光頃刻消散, 致命一擊被化解,然而這場追捕尚未終結。

神明的戰斧在沖擊中高高飛出去, 不知道落到了何處。呂庫爾戈斯便從身側守衛手中奪過單手劍, 繼續高聲呼喚王宮守衛堵截。

強光與神力沖擊的餘波讓達芙妮有些頭暈目眩。她從地上爬起來,本能地重新開始奔跑。王宮外圍的夯土牆被震塌一段,她不假思索地沖過去。

“追上去!抓住她!抓住她!”

呂庫爾戈斯的叫喊随即淹沒在尖利的咒罵聲中。進入王宮的狄俄尼索斯信徒們也行動起來,不論男女, 他們抄起小幾、卸下牆上剩餘的盾牌和武器乃至火把, 叫喊着難以辨識的詞句, 揮舞着手邊能拿到的任何物件, 瘋狂毆打試圖靠近阻攔的色雷斯守衛。

士兵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間被震懾, 居然真的被信徒們沖出一條路。

于是, 披頭散發的男男女女趁機躍下臺階,從兩側撞開圍堵達芙妮的追兵,追着她、簇擁着她,把她往王宮外推。

但呂庫爾戈斯的士兵訓練有素, 還人多勢衆, 很快重振旗鼓。憑着憤怒與激情胡亂揮舞武器的信徒們很快被壓制, 宮牆的缺口也被徹底堵死。與在野外肆意狂奔完全不同, 現在這情形根本無法全力施展腳力,達芙妮只能艱難地不斷變換方向, 在人叢中來回穿梭, 試圖另找出路。

随即, 她的手臂一緊。

達芙妮不假思索向後一個肘擊!痛苦的悶哼響起, 抓住她手臂的人松手, 但又有人拽開試圖保護她的信徒, 揪住她的頭發。

“把我交出去!”狄俄尼索斯捶着達芙妮的肩膀,試圖掙脫她的手臂,“他們殺不死我,赫拉至多削去我的手腳,讓我永遠無法再登上奧林波斯,你……你們……”

鼎沸的喧嘩聲中,驟然傳來數聲清脆的弓弦彈響。

這聲音與記憶重疊,達芙妮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下一刻,抓住她的手茫然地松開了。

“啊!!”剛才還揪着達芙妮的士兵驀地雙臂大張,滿臉通紅,直奔廣場中心放置的浮雕立柱,一把抱住了柱身,忘情地親吻摩挲起冰冷的大理石,就好像這柱子是他久別重逢的戀人。

“喔我的小白鴿!”“親愛的!”的呼喚此起彼伏,沖在最前面的士兵們一個個忘掉了命令,自顧自地抛開,對樹木、石柱、土牆乃至色雷斯王展開狂熱的求愛。

這景象過于詭異,就連呂庫爾戈斯都呆住了。

“厄洛斯!”從雲端傳來怒喝。女聲充滿威嚴,正是旁觀計謀施展的天後赫拉。

赫拉的叫喊令呂庫爾戈斯瞬間回過神,充血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焰:“人呢!”

只是轉眼的混亂,不僅達芙妮消失了,狄俄尼索斯的信衆也逃掉了一大半。

“給我追!”

而達芙妮一口氣在黎明前跑到了海邊。

信徒們早就跟丢她,在山野間散開躲藏起來。可她不祥的預感只有愈發強烈。赫拉是否在注視她?天後有沒有看穿金手镯帶來的僞裝?不論如何,她必須立刻帶着狄俄尼索斯躲藏起來,如果赫拉或是別的神明降臨,她不能期望能有第二次的險死還生。

海崖下便是寬闊的水面。

她收住步子,看着一粒小石子滾落崖邊,水花飛濺聲在海風的咆哮中幾不可聞。

此前拉冬曾經向女兒們講述,大海是波塞冬和向他臣服的衆多古老海神的領域,其他奧林波斯神也很少深入水中。既然如此,水下就是此刻最安全的地方。

“我好歹是河神的女兒,能在水下屏息一會兒。你不害怕吧?”達芙妮低頭看向狄俄尼索斯。

他嘴唇搖了搖頭,答非所問:“今天的事不會就這麽算了。”深呼吸時他那屬于嬰兒的圓潤臉頰繃緊了,流露出屬于成年人的自責與憤怒:“我看輕了呂庫爾戈斯,赫拉可絲毫沒有小看我。沒想到身為凡人,色雷斯王居然能使用神明的武器。”

達芙妮拍了拍他的後背:“這些之後再說。”

不再猶豫,她足下一點躍起,看着天空瞬間拉近,随即又加速遠離。

入水的前一刻她準備好迎接沖擊。但豐盈的浮沫驟然從蔚藍的洋面下湧現,像一張厚厚的毯子,溫柔地接住了她和狄俄尼索斯。

泡沫拂過臉頰,眼前蒙上通透的藍綠色,達芙妮向水波更深處降落。

近海的海底鋪滿潔淨的細沙,閃着銀光的魚群甩動着美麗的尾鳍圍繞她跳舞,像在表達歡迎之意。她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随即不由自主勾起唇角。與此同時,珊瑚樹與海藻的森林深處,隐約有人影一閃而過。來者游得極快,瞬息間就跨越整片珊瑚。

達芙妮首先留意到的是在水中懶洋洋舞動的長發,紅銅色,像一簇在海底發光的火焰。

“宙斯之子,還有不知名的寧芙,我歡迎你們。”來到近前的海洋女神伸手從達芙妮的臂彎中抱過狄俄尼索斯,而後交給身後的海洋仙女。達芙妮下意識要把塞墨勒之子奪回來,女神無奈地笑笑,在她肩頭柔和地一按,達芙妮頓時能在水下自如呼吸了。

“不要緊張,我對這孩子沒有惡意。你們會得到海洋的庇護。”

頓了頓,紅發的女神以友善的藍綠色眼睛看着她:“我叫忒提斯,你呢?”

德洛斯島。

阿波羅跳上金色雙輪馬車時,阿爾忒彌斯恰好架着鹿車降落。狩獵女神揚起眉毛:“你這麽着急要去哪?我們約定好今天陪伴母親。”

“事态有變。狄俄尼索斯中招了。”阿波羅簡潔回答。

阿爾忒彌斯眯了眯眼睛,狐疑道:“只是這樣?”

“之後再解釋。”他語畢一提缰繩,天馬立刻嘶鳴着沖上高空。

目的地自然是色雷斯。

分別前他在達芙妮身上留下标記,讓他不致于在耳畔不停歇的祈禱聲中漏過她的呼喚。原本只是以防萬一,沒有什麽別的意思。至于為何要額外派出化身跟着達芙妮和狄俄尼索斯,當然也只是方便他及時悄然伸出援手,既有益于促進第一個預言實現,也順帶履行保護達芙妮的承諾。

但塞墨勒之子通往奧林波斯的道路比他料想得更兇險,赫拉這次的計謀已經與直接對狄俄尼索斯出手無異,緊急情況容不得他做個觀衆。

神造武器所能發揮的力量也取決于使用者。呂庫爾戈斯再英勇善戰也是個凡人,因此阿波羅只付出了一個化身的代價,就抵消了那閃着紅光的斧頭投擲出的死亡一擊。然而如果出手的是阿瑞斯、乃至是某個受恩澤的半神……

高速馳騁下的風宛如刀刃刮過面頰,但阿波羅并未察覺。他所能感受到的是只有前所未有的慌張。這劇烈到陌生的情緒宛如巨大的雙手,攥緊阿波羅的胸腔深處,激起的鈍痛與窒息感比上一次在底比斯的火場中更猛烈。他茫然地捏緊缰繩。這名為後怕的軟弱情緒來得莫名其妙,他已經擋下致命的那一擊,雖然沒能看清楚,但達芙妮安全了,已經逃脫了最危險的境況。

不,應該說,他會恐慌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

一個念頭還沒捋順,另一個聲音就在阿波羅的意識深處反問:達芙妮真的安全了?如果真是那樣,他又何必這般匆忙地啓程?

答案顯而易見:他必須親眼确認她安然無恙。

而那又是為什麽?

呼喚他的聲音,在陽光下尤其美麗的金棕色發絲,好奇又大膽地勾住他發梢的手指,笑眯眯地背着手繞到他身前的表情,狡猾好動的淺綠色眼睛,因為他的注視而在臉頰上升騰起的紅暈,掉落的雛菊花瓣,大滴大滴地淌着眼淚卻還是瞪視他的好鬥表情,纖細的腕骨,在發間綻放的淡黃色花苞,拼命地奔他而來的身姿,向他回頭時近在咫尺的呼吸……

避無可避,某個他努力視而不見并狠狠壓住的蓋子要揭開了。

阿波羅想将這縷思緒掐滅,但某一部分的他矛盾地想将那蓋子徹底打碎,直面它遮蓋住的東西,不論它有多離奇、多荒謬、多不堪。他是宙斯與勒托之子,何曾畏懼過什麽?他告訴自己。下面蟄伏的東西能有多可怕?

“阿波羅!”

身後陡然傳來呼喚時,他無端松了口氣。叫住他的是赫爾墨斯。從衆神信使被吹得淩亂搭在單邊肩頭的鬥篷來看,他剛才急速飛行了好一陣。

“達芙妮和小家夥從色雷斯逃走了,一路逃到海邊,跳進了水裏。他們——”

阿波羅當即調轉方向,一抖金色缰繩,催動天馬朝海岸線狂奔。

“哎,我還沒說完——”赫爾墨斯的聲音很快聽不見了。

有了确定的目的地,阿波羅反而變得分外平靜。那唯一的念頭之外的所有雜念、所有存在都變得模糊、渺小、完全不重要。他駕着飛車,一心一意地疾馳,并沒有留意他在怎樣晦暗的薄明時刻穿行。在距離色雷斯王城最近的海岸,金色的飛車驀地懸停。

毫不猶豫地,阿波羅迎着熹微的曙光朝海中跳下,徑直落入寬闊的碧波。

之後的事宛若連續閃爍的靜默場景,斷斷續續。到了海底,立刻有寧芙迎上來,和阿波羅說了什麽,他回答了,但具體說了什麽,他全然沒有記憶。

他半是游弋半是狂奔地逆着海波前進,穿過珊瑚礁堡壘拱門,從大地之上的巨木般高大的海草頂掠過,但對那樣的奇觀他的印象也很淡薄,沿途所見因為缺乏意義而顯得大同小異。一切都像個不真實的夢境。

直到他闖進某座宮殿,在諸多寧芙中一眼找到她,阿波羅才仿佛驟然驚醒。

他又能聽清周圍的聲音了。

海洋仙女們因他的突然到來訝異地抽氣,交頭接耳地議論他的身份。而他緊緊盯住的那個背影,被語聲驚動,終于緩慢地朝他轉過來。

看到他,金發碧眼的少女瞪大了眼睛。她懷疑自己看到了幻覺——這個念頭簡直寫在她臉上。

而後笑意點亮她的雙眸與臉容,她撥開水波走過來。

阿波羅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唇角不受控制地上翹。微笑的弧度撬開心靈的蓋子,下面的東西滿溢而出,覆蓋意識之海。可他已經懶得去多看一眼。

謎底他更早就明白,只是始終回避:他沒法接受那個先覺的碎片成真,無法容許自己露出那樣的醜态,更不能相信他明明察覺種種可疑跡象,依然選擇卑微而又徒勞地追逐一個追不上的背影。所以,他試圖推開她,用言語刺傷她,想讓她厭惡他,試圖從根源扼殺一切通往那個未來的可能性。

此時此刻,當達芙妮笑着走過來,阿波羅第一次想到:

承認他受吸引也無妨,他依然拒絕接受愛而不得的未來。既然如此——

只要讓她始終愛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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