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陪護
田木嬌拖了椅子在床邊坐下,将自己的手放在梅風華的手心裏。
不過大半個月而已,她的手已經骨瘦如柴。
她深深凝視着,這個堪稱命中最大敗筆的女兒,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只有一雙眼,噗噗落淚。
"別這樣,會好的。"田木嬌抽出紙巾替她擦了擦眼淚,心裏難受得不行,卻還是強顏歡笑。想起李梅武從小與梅風華感情甚篤,如今天天這麽陪着,眼睜睜看她日漸枯槁消瘦,他心裏的壓力應該更勝于她吧。
"記得我小時候在你面前哭的時候你怎麽對我麽?"田木嬌維持着并不好看的笑容,"不許哭,女人要堅強,對嗎?"
她繼續為她擦着眼淚,本想提起一些還不算太生硬的兒時記憶來緩和一下氣氛,卻讓梅風華愧疚得流下更多淚水。
田木嬌已經太久沒有和這個女人對話,一時完全找不到話題,更多的記憶都比那一句話慘烈百倍,也根本說不出口。
"對不起。"梅風華勉勵張開幹涸的雙唇,聲音含混沙啞,顯然是很久都無力說話。
田木嬌眼眶一熱:"對,你對不起我。所以更要堅持治療,趕緊好起來彌補你欠我的母愛。"
梅風華目光一聚,求證若渴得瞪着她。
田木嬌笑着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她默認的內容是,她依然認她這個母親。
梅風華的眼中閃出更強烈的渴求。
她知道她在等什麽,簡單的"媽媽"兩個字,卻如何都說不出口。
"你渴嗎?"她拿起床邊的保溫吸管杯送到她的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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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風華眼中閃過一絲失落,還是就着管子喝了幾口水。
"我最近送來的菜還算合胃口嗎?"田木嬌依然在找話題,"想吃什麽讓小武告訴我,我給你做。"
梅風華點了點頭,開始說話:"你和......祈風一......不能......在一起......"
田木嬌皺了皺眉,心裏湧起不下十句堵回去的話,話到嘴邊卻忍住了。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他對我是真心的。"
梅風華急躁得搖了搖頭:"他媽媽......不會同意......不同意,很苦......"
田木嬌心裏憋悶得難受,她每每聽到梅風華警告她做什麽事會吃苦吃虧得不償失,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從小到大,讓她吃盡苦頭受盡委屈的,根本就是她梅風華。
可眼下這樣的情況,她若是再與她争執,未免也太喪盡天良了。
她忽然有些後悔,梅風華有生之年,她沒有得到過她的疼愛,可也沒有好好得與她吵過一架。
這麽多年的母女,兩人形同陌路,來不及問她為什麽如此狠心、也來不及編織更有意義的記憶。
一切早已來不及。
眼眶又一次濕潤,她抑着淚水重新握住梅風華的手:"放心吧。我有吃苦的能耐,不會被打垮的。"
梅風華聽到這句話之後,臉上卻浮現一抹欣慰。
"嬌嬌,我.....沒有告訴你,你李叔叔的媽媽,當年,不同意......才逼着我,嫁了田生。他......是一個賭鬼,四處欠債,你......不要再被他......拖累......"
田木嬌一驚:"你嫁給田生之前就認識李國強?"
梅風華用力點了點頭:"我和他……當年……像你們一樣,相愛。他的媽媽不同意,逼着我……嫁到鄉下,後來,李叔叔找到我。田生,他打我,賭博,酗酒。我才離開他。"
原來,田生真的是這麽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他說她紅杏出牆,也并不全是這樣。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田木嬌吸了吸鼻子,"小時候,我經常說要去找爸爸,可你從沒告訴我,我的親生爸爸是這麽個人。"
梅風華忽然笑了,她的臉已經撐不起任何溫暖的笑容,而深濃的愛卻全部凝在眼裏。
"因為,我……愛你啊。書上說,就算……離婚,也不能……對孩子說……另一半的不是。我信了。"
咚,田木嬌的心裏又被狠狠一擊。
原來,梅風華對她的第一份愛,就是對田生的臭名保持緘默。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告訴我了?"
"我……發現,他在和你聯絡。嬌嬌,你要小心……不要被他拖累,他是個……無賴,為了要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他會毀了你的生活!咳咳......"
梅風華說起這個的時候情緒激動,憋足了氣才連成整句。一陣嗆咳面色紫绀,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叮咚叮咚的警報。
田木嬌一看剛才護士要她注意的數字,早已不到80。
她慌忙失措得按響呼叫鈴,護士已經走了進來。
"不是說了85以下就叫我麽?"她語帶責備。
田木嬌哪裏懂這些,警報聲不停得響,好像死神駕臨的配樂。
梅風華的面色難看得好像已近彌留。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說着話就忘了,我媽這是怎麽了?有危險嗎?"
田木嬌急得再也忍不住淚水。
護士氣定神閑得為梅風華換上氧氣面罩,将供氧量上調一些,這才按停了監護儀的警報。
"再低可就要上呼吸機了。病在肺部,血氧飽和度很重要,下次千萬注意了。"
說完,她輕輕走出病房,好像這裏只是發生了一件小事。
田木嬌卻被這麽件小事吓出了淚,那淚水仿佛決了堤,再也忍不住似的。
那一刻,她的心被恐懼緊緊扼住難以言喻。
好像真的一個疏忽,梅風華就要永遠得消失在她眼前。
梅風華無法再說話,手掌卻感受到她滴滴打落的眼淚。
她心裏高興,因為就在剛才,田木嬌以為就要出意外的時候,慌忙之下說了"我媽"。
這兩個字對她而言,更勝過一切天籁之音。
到了中午,梅風華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已經不需要持續面罩吸氧,說話也利索了很多。
病床是電動的,只需要按一個鍵就能讓她半卧半坐,再按一個鍵,小桌板自動翻起到面前,這就可以吃飯了。
今天吃的是林心奇家的廚師做的菜。
梅風華的手臂根本無力擡起,而她還是倔強得要求自己吃飯。
田木嬌由着她,只是在她抖出飯菜的時候默默替她擦掉。
梅風華笑了:"你陪我,真好。"
"嗯?"
"小武可從來不讓我自己吃飯,害的我手都僵了。"
田木嬌笑了笑:"他是你喂大的,我可一直都是自己吃飯。培養獨立意識這件事,也是會有遺傳的吧。"
梅風華目光一緊:"嬌嬌,你,還怪我嗎?"
田木嬌抿了抿唇才答:"別說那些了,快吃吧,要是吃得太慢,我也會忍不住喂你。"
梅風華抖抖索索得繼續吃飯,又吃了幾口,忽然轉過頭來,将勺子遞給她:"你喂我。"
田木嬌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真的要喂?"
梅風華點了點頭,眼裏滿是期許。
那期許,期待的并不是喂一餐飯。而是能盡快,将這一生原本以為可以得到,卻再也沒有機會實現的那些盡力嘗遍吧。
田木嬌接過勺子舀起一些飯菜送進她嘴裏,簡單的一個動作,梅風華卻紅了眼眶。
"在你很小的時候,我抱着你,幻想你這件小棉襖,将來是不是會在我老得神智不清時喂我吃飯。"
田木嬌手一抖,飯菜也灑了出來。
她默默擦掉,重新舀起一勺送到她嘴邊:"那一定是在我小得完全沒有記憶的時候。"
如果梅風華打心底裏是愛她這個女兒的,為什麽她卻要表現得那麽冷漠,甚至厭惡?
難道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不,這一步一步挨過的,深不見底的失望,怎麽可能有偏差。
田木嬌搖了搖頭不再想那些,繼續專心喂飯。
"你胃口不錯啊。小武說你吃得很少,看來還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她打趣道。
"不是不是,我可喜歡吃你做的菜了。"梅風華解釋的時候竟有些慌亂,"我吃不下是因為化......"
"嘔......"
化療這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梅風華突然大口嘔吐起來。
田木嬌頓時亂了手腳,不知所措得拍着她的背,拿起床底下的塑料盆替她接着。
剛才還好好的,怎麽一下子就吐上了?還吐得停不下來,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飯,都要吐幹淨了!
她又忍不住按下呼叫鈴。
"護士,她怎麽了?好好得就吐成這樣!"
護士看了看,了然:"沒事別提那兩個字啊,條件反射。她已經持續很久這樣了,今天一天連補液都停了,就是想讓她放松一下。"
田木嬌這才知道化療到底有多痛苦,居然能讓人提一句就嘔空自己的胃!
等弄幹淨嘔吐物,又重新喂梅風華吃了一些,都已經是下午了。
梅風華需要睡一覺,田木嬌趁着空給祈風一發微信:"她睡了,我閑着,你在幹嘛?"
過了一會兒才收到回複:"我在家。"
田木嬌頓時沒了與他聊天的興致,他一回到那個家,就仿佛回到了與她分隔兩地的當年。
如今看來,比起梅風華,祈雨,才真的是難啃的骨頭。
她也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之後,梅風華突然醒了,發出一聲痛呼。
"怎麽了?"田木嬌立刻迎上去。
"疼,疼......"
田木嬌不得不再次按鈴。
護士已經端着注射盤進來了。
"打針了。叫什麽名字?"
"打的什麽?她說她疼。"
"就是杜冷丁,止痛的。叫什麽名字?"
"梅風華。她每天都需要打杜冷丁?"
"是,一天三次。這會兒打完,半夜早上各一次。"
"她為什麽會這麽疼?"
護士有些警惕得撇了梅風華一眼:"需要了解病情的話去醫生辦公室談吧。"
田木嬌似乎明白些什麽,"噢,不用了,謝謝。"
後來她才知道,梅風華的癌細胞早已擴散得全身都是,最可怕的是鑽進了骨頭裏。
那種疼,她沒有體會過,只是聽聽便讓她不寒而栗。
半夜裏的梅風華,比起白天卻更精神得多。
她幾乎無法入睡,輾轉反側,經常自己扯掉氧氣面罩,說些不着邊際的話。
要不就是痛呼□□,關于不想活什麽的,說了一遍又一遍。
田木嬌從前沒有陪護病人的經驗,被吓得不輕。
幸好李梅武睡了一整天之後也到了病房,兩人一起守夜。
"她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嗎?"田木嬌面色憂慮。
"一開始沒有,這兩周才開始的。醫院住久了,白天沒有機會動彈,晚上就睡不着。睡不着會胡思亂想,也會疼痛難熬。"
李梅武說這些的時候,眼眶一紅再紅。
田木嬌咬了咬牙,終于說出心裏的話:"小武,不要化療了,把她接回家去保守治療吧。我這麽說并不是因為不愛她,而是因為真的不想看到她生命的最後階段只剩下痛苦,辛苦得毫無意義。"
李梅武沉默不語。
從他的眼神中,終于也透出了認命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