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猛犸

第4章 猛犸

剛被抱起來時,仇薄燈是懵的。

他打小就嬌,随便捏捏碰碰,就要留印子,脾氣又壞,一留印子就生悶氣。玉雪可愛的一小團,鼓着臉不理人。家裏的長輩怕他生氣,都不敢随便碰他的。等再大些,小少爺的嚣張氣焰橫掃八荒,哪個還敢冒犯?

這江湖,劍神是他親爹,槍聖是他親爺,藥仙是他親娘,此外什麽七雜八雜的暗器大家,酒仙酒狂,仇家一抓一大把……橫掃人間第一家,可不是說着玩的。

哪怕眼下流落雪原,莫名其妙成了“戰利品”,他照舊打心裏覺得沒什麽。

被起哄時,也只是有幾分氣惱。

三叔也在雪原呢!

只要不是走背運直接摔死,不出三日,三叔就能找到他。

小少爺不通武學,自然看不出方才師巫洛一弓射十箭,畫地為牢的厲害之處。只習慣地覺得,自家長輩最厲害,想着,等三叔過來,給圖勒部族留些報酬,謝一謝救命之恩……嗯,若氣還沒消,就稍微給少一點點。

他是萬萬沒想到,這雪原部族的巫師居然真的敢對自己動手動腳!

還是……

還是這種抱法!

肩背、膝彎都被結實的手臂橫過,整個人像被鎖在對方懷裏。手臂接近肩胛骨的地方,連同膝蓋外側,都被一雙手強硬握住,指節分明,修長有力,明明隔了一件厚厚的绨袍,還是有種骨節烙進皮肉裏的錯覺。

短暫的錯愕,仇薄燈的面頰忽地燒了起來。

——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

他還沒這麽被抱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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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還有的對救命恩人一星點寬宏大量,頓時被他抛到了九霄雲外,仇薄燈結結實實,給了師巫洛一胳膊肘。

這一胳膊肘,撞在師巫洛身上,師巫洛腳步連頓都沒頓一下。反倒是仇薄燈自己的手肘瞬間疼了起來。

這人是鐵打的嗎?!

這麽硬!!!

仇小少爺氣壞了,打牙縫裏擠出惱怒的氣音,又捅了他幾下:“放我下來!”

這回他學乖了,知道用力沒用,幹脆就不用力了。

只重騷擾,突出一個把人煩死。

就像跟對剛剛那一手肘一樣,年輕的圖勒巫師對他的話毫無反應。不,也不算毫無反應,他手臂略微一沉,接着往上一颠,将懷中的漂亮少爺往上送了送,把人用臂彎鎖得更牢了一些,不留空隙。

懷裏的少年終于不亂動了。

向來冷俊的首巫等了一下,見不再鬧騰,便把人抱出了箭圈。

“走。”

他言簡意赅地下令。

其他的圖勒勇士紛紛收回視線,又遺憾,又新奇。

首巫大人的那件黑袍未免太礙事了一點,把個小美人蓋得嚴嚴實實,就連根手指頭都不漏……這還沒回族裏呢,就占得這麽嚴實,跟狼圈地盤有得一拼,以後他們怕不是連想過過眼福都難?

話又說回來,首巫大人一個人單着多久了?

圖勒勇士們心下草草一算。

再看向被抱走的小美人,視線未免帶上幾分同情。

這……

這、怕不是接下來一路都別想從象上下來了?

胡思亂想歸胡思亂想,首巫都快到谷口了,其他人也不再多耽擱。吹呼哨的吹呼嘯,揚馬鞭的揚馬鞭。在響亮的馬鞭聲中,羚羊和馴鹿開始緩慢向外移動,谷中的厚雪被踩得沙沙作響。

谷外白毛風還沒過。

一陣一陣,扯羊毛毯般,從地面刮過去。

仇薄燈縮在師巫洛懷裏一動不動。

勉強算得上乖巧。

這倒不是因為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覺出害怕來了——他是被寵大的,仇家又是出了名的護犢子,打他入江湖起,遇到的人,要麽有求于仇家,對他殷勤獻媚,要麽是色令智昏,向他瘋狂讨好。

既然圖勒的首巫救了他,那就跟以前遇到的人沒什麽兩樣。

當然,更不是因為小少爺打算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對某人網開一面,既往不咎。

——他跟“心胸寬廣”四個字可一點關系都沒有。

“睚眦必報”“锱铢必較”才是他的寫照。

用損友的話來說,就是:“仇小少爺這人啊,忒不是好東西,你眼巴巴哄他寵他,他一轉頭,就能把你忘得幹幹淨淨——對他好的海了去,你算老幾?但你要是一不留神惹了他吧……嘿,那丫的小心眼,能打擊報複到天荒地老。”

區區救命之恩,抵不了扯衣橫抱之辱。

更何況……

更何況、剛剛師巫洛為了不讓他亂動,颠的那麽一下!鎖是鎖得緊了,手掌放的位置也跟着移了。

原本的位置,就已經十足暧昧,十足越矩了。

這一移,那就更過分了!

指節分明的手,屬于成年男性的手,握在少年削薄的肋骨邊,再向下一些的地方,便是細瘦的腰肢。原先膝蓋彎下方的,向上移了些,便隔着衣服落到了大腿的中側。小少爺身形顯瘦,但腿修長有肉,手指一按,便自然而然凹陷了進去。

比一開始的位置,其實是好受了許多。

畢竟膝蓋彎那邊沒什麽肉,抱他的這人,指骨又是分明的,骨頭對骨頭,自然硌得有些疼。

只是這個位置……換做是個姑娘家,早該拼死跳起來,甩一巴掌,再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捍衛清白了。

仇小少爺愛面子,不肯讓人覺出自己被占了便宜,更不想慌裏慌張漏了怯,只能硬生生怄着氣,一聲不吭,把些個陰狠毒辣的盤算打得噼裏啪啦。就等着找到機會,把這筆賬狠狠算回來。

不過,等出峽谷,他還是忍不住動了動。

攬住他的力道加了幾分。

大概是以為他又想折騰。

“……”仇薄燈磨了磨牙,努力忽略掉大腿邊的異樣,纡尊降貴地解釋,“我要看看外邊。”

他其實沒別的愛好。

就是喜歡到處跑,看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

否則也不會對《四方志》這種冷門駁雜的無用之書感興趣了。

眼下,既然有機會遇上極為神秘的雪原古部落,自然想親眼看看《四方志》中簡略提過的“冬牧”了:以天風為鞭聚攏野獸他見到了,扣弦敲鼓吹哨來馴化羊群鹿群他也見到了,甚至連血腥的獵狼也見到了。

可圖勒人要怎麽把這上萬頭羚羊和馴鹿趕回部族?

聽外邊的風聲就知道,大寒潮的白毛風還沒過。

羚羊和馴鹿就是為了躲風雪才聚到峽谷裏的,仇薄燈想知道,他們能用什麽辦法讓羊群和鹿群不怕風雪。

……反正、反正賬過後再算也不遲。

壞脾氣的小少爺說服了自己。

包裹他的黑袍又重又厚,兜帽邊沿帶了一圈毛領。仇薄燈整張臉都埋在兜帽裏,視野被遮得嚴嚴實實。男人沒反應,仇薄燈在賭氣和好奇之間權衡了一下,扯扯衣領,勉強算好聲好氣:“你等一等,讓我看看外邊。”

少年的聲音清亮,又慣于朝家裏人撒嬌,說話時,尾音總不自覺帶了點細砂糖的甜意。

抱他的人停了下來。

片刻,臂彎的力道放松了起來。

仇薄燈騰出手,把阻擋視線的兜帽拉開一些,只見谷外茫茫雪塵裏模模糊糊有一片高大的,深色的輪廓。只是被抱着的姿勢,看得不太清楚。

打定主意過後再算賬的小少爺破罐破摔。

索性伸出手臂,勾住師巫洛的脖頸,一使勁,把大半重量壓在師巫洛身上,自己直起身,扭頭再朝風雪中看去。

這回他看清楚了。

是象。

是一頭頭深褐色的雪原猛犸。

它們披着長長的,厚厚的毛,仿佛一位位身披戰旗的莊嚴的太古武士,從白茫茫的天地中走出,步伐堅定無比。能夠摧折冷雲杉的雪暴,對它們來說,就如梳理戰旗的手指般溫柔無害。

不知道是哪個圖勒勇士,把手指放進口中,吹出一個嘹亮的呼哨。

聽到呼哨,猛犸群開始狂奔。

遠遠就在甩動它們鼻子,彎彎的象牙像一個古老的、笨拙的微笑。

圖勒族人開始高聲喊一個個名字。

“沙尓魯——”

“沙尓魯!胡和!格爾——”

“我們在這!在這!”

雪地被猛犸象群們沖起一片白塵,它們還沒到近前,圖勒的勇士已經大笑迎了上去。雙方都在奔跑,穿着厚重皮襖的魁梧勇士們高高躍起,撲了上去,給自己這冰天雪地裏最好的夥伴一個大大的擁抱。

一頭最大最高的猛犸象走到仇薄燈面前,低下頭。它戴着編織複雜的頭飾,頭飾邊沿綴許多漂亮的銀鈴铛。

非常巨大,非常美麗。

非常溫柔。

“沙尓魯。”

冷冷清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像風穿過雲杉林,也像雪飛過冰川。

仇薄燈意識到是抱着自己的圖勒巫師在說話。

“沙尓魯,雪原的岩石。”

他說的時候,猛犸象彎起鼻子,碰了碰他的肩膀,仿佛是在打招呼。

仇薄燈伸出一只手,試圖借機摸摸它長長的鼻子。

沙尓魯歪了歪頭,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他。它真的好大,像一座小山矗立在面前,把風暴遮擋得嚴嚴實實,龐大的身形有種天生的壓迫感。仇薄燈被它看得有點心虛,手停在半空,猶豫了一下,想要縮回去。

下一刻,象鼻卷住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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