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标記

第6章 标記

仇薄燈一鑽進木屋,漂亮的眉就擰了起來。

……離譜。

真的離譜!

橡木板搭成的木屋裏幹幹淨淨,一件家具都沒有,沒有桌案,沒有椅子,沒有床榻,沒有毯子……什!麽!都!沒!有!唯一一樣勉強算得上擺設的,還是個古銅色的獸首挂鈎,釘在木牆上,估計是用來挂面具的。

他就沒見過這麽離譜的屋子!

這是人住的?

世家出身的小少爺不敢置信,站了老半天,愣是回不過神。

曾幾何時,成百上千位秀美的婢女手捧絢若雲彩的綢緞織錦,魚貫而入,只為給仇家的小少爺換一條鋪地的毯子。成百上千家各具特色的天工鋪子在東洲鎏金城鱗次排開,刨花如雪,只為給仇家小少爺造一座行空如履平地的飛舟……白毛風刮過,不知道猛犸走到哪,冷雲杉枝擦過木屋。

嘩嘩作響。

仇薄燈從恍然中清醒,扭頭就走。

——讓他住這?

殺了他得了!

木門剛打開一條縫,大風夾大雪“呼啦”湧進來,将仇薄燈刮得倒退好幾步,險些撞牆上去。好在沙尓魯的長鼻及時伸了過來,把木門重新關好。仇薄燈這才切身體驗到,雪地的白毛風有多恐怖。

……明明他從猛犸背上自己爬進屋的時候,風沒這麽大來着。

間歇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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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徒有四壁”的木屋裏站了一會,頭發上的雪融化,嘀嗒,滴到鼻端。仇薄燈回過神,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碎雪,再看看木屋地板上的薄雪……他錯了,他以往不該抱怨鶴姐姐她們愛唠叨的。

眼下離了她們,竟是連該怎麽辦都不知道了。

飛舟墜毀時,扔給她們的護靈玉,也不知道她們有沒有接住,還有三叔,三叔的酒到底醒了沒?

沒有旁人的木屋裏,小少爺輕輕吸了吸鼻子。

他把木地板上的雪胡亂清出一片,解下外邊這件又厚又重的深黑絨袍,就要往地板上鋪。厚袍剛要碰到地面,瞥見沒怎麽清理幹淨的雪,仇薄燈的手一頓。

算了。

這種破袍子,真拿來墊,不用想都知道多硌人。

仇小少爺這就完全是私人偏見了。

圖勒部族的財力固然無法跟東洲第一世家相提并論,但在皮毛方面,他們卻擁有十二洲沒有人可以媲美的資源。

部族中最好的皮革,是專門挑出來供給大巫的。

首巫穿的黑袍,是用雪原上一種名為“猼”的四角神羊褪下的羊毛織成,邊緣又綴有紫貂貂皮精細溫暖,觸感柔軟。猼羊難尋,便是整個圖勒部族都只有不到十件。放到東洲去,一件就能賣出天大價錢。

可以說,世上再無第二件大氅能比它暖和了。

相比之下,仇薄燈身上編入火羽的羅煙氅,雖說精致漂亮,但要論保暖與罕見,就遜色不止一籌了。

對此毫不知情的小少爺将羅煙氅在木板上草草鋪好。他鋪得潦草,也就沒發現羅煙氅肩部靠頸側的地方,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一道細細的口子。破口邊沿的被切得極其幹脆,若是用刀割的,那刀非得薄如風刃不可。

披着黑袍,仇薄燈靠牆坐了下來。

開始哆裏哆嗦地解衣服。

一來,這衣服大半沾了狼王的血,又腥又臭,又黏糊,嗆得他一個勁反胃。二來,便是疼了。

疼。

身上哪哪都在疼。

打飛舟上掉下來時,接他的紅鳳再怎麽通人性,到底還是只鳥。知道收着力,沒一爪子把他抓成兩節就不錯了。仇薄燈被它抓着飛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是挂在它爪子上的風筝,悠悠蕩蕩……

在谷裏,全身都被凍得僵硬,全靠一點靈氣吊命,只覺冷不覺疼。

現在進了木屋,木屋再怎麽簡陋,好歹是個擋風避雪的所在。家族血脈傳承的那點破靈氣,就開始晃晃悠悠活絡血管。

這一活絡,磕磕碰碰過的地方,瞬間就開始疼了。

特別是腰,感覺就跟要斷了一樣。

只是……

“……怎麽這麽多帶子?”仇薄燈欲哭無淚。

他可算品嘗到往日驕奢無度的報應了——同來西洲的婢女姐姐們知道他挑剔,不喜歡穿厚厚的皮子襖子,嫌笨拙,就專門為他準備了層層輕薄的絲綢,又知道他嬌氣,就專門把衣裏的帶子縫在不容易硌到的地方。

解了這個漏了那個。

越解越亂。

等到他磕磕碰碰,終于摸索出一點門道時,木門開了。

溫暖的火光投進木屋。

來者停在門口。

木屋昏暗,中原來的小少爺跪坐在一地褶皺的、流動的、鮮血般的煙雲裏,微微彎着身。手指陷在深黑的厚袍裏,指節精致,指腹蔥紅,正在解的佩帶稍微凹陷。原先白皙的手背、手腕被細帶子交錯勒住,如羔羊自縛……

骨節、經絡,是可以輕而易舉攥住的伶仃細瘦。

美麗的、珍貴的、罕見的……

祭品。

圖勒部族的巫師站在門口。

成年男性的身形将外邊漸漸暗淡的天光遮擋,那張鍍銀的鹿骨面具還未摘下。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上去,便閃爍出一片細碎的銀光。如祭壇的守護者,隔着火把,沉沉地俯看自己送上門的祭品。

被注視的祭品還無知無覺。

他還在扯複雜的衣帶,成功把它們打成了死結。

死死纏住了手腕。

……鶴姐姐她們到底是怎麽系的?明明看起來像個簡單的蝴蝶。

“你這裏有剪刀……”他擡起頭,話音戛然而止。

門口的陰影,高大冷沉,低垂時面具折射淡淡的雪光,他背後是暮色冷冷的灰色群山。被東洲第一世家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爺後知後覺,感到了危險的氣息。

危險來自救了他的雪原部族的圖勒首巫。

——一個強大的、神秘的、不需要顧忌仇家的成年男性。

男人跨進屋。

木門在他背後被風關上。

仇薄燈終于能知道為什麽剛剛自己從猛犸背爬進屋的時候,并不覺得寒風恐怖了——就像《四方志》記載的那樣,極地的圖勒确實是一個以風為鞭,放牧雪原的部族。驅風馭雪的神秘力量,就掌握他們部族中最神秘的巫師手中。

不過他已經無暇去想這些了。

取暖的銅爐連同其他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一起被放到地上。火光裏,圖勒巫師高大的陰影将他的戰利品整個罩住了。

偉大的雪原之神圖勒朝大地抛了一個戰圈。

她将戰圈裏所有的活物賜予最強大的勝者。

……他射出的箭。

……沒有人敢同他挑戰。

……他是最強大的勝者。

他有權攥取自己的戰利品。

“你……”

仇薄燈驚怒交加的聲音消失了。

冰冷的扳指抵住了少年下颌骨,迫使他擡起頭來,纖細脆弱的脖頸在昏暗裏仰出漂亮的線條。如所有強大的捕獵者最先用牙刀鎖死獵物的頸動脈一般,微冷的唇,落到了他的脖側——與其說是一個吻,倒不如說是一個标記。

被嬌慣的小少爺要付出代價了——為他不知過分美貌帶來的危機,為他的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

他終于意識到,獨自流落異域的危險。

可惜已經晚了,

他被打上标記了。

就像古老的群體放牧,牧人們用燒紅的烙鐵,在牛羊身上烙下用以區分的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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