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氣
第10章 生氣
锵铛。
佩刀掉到了地上,原先熱鬧喧嘩的營地靜得只剩下肉湯咕嚕咕嚕的聲音,圖勒勇士們傻傻地瞪大眼……河畔冷霧彌漫,他們尊貴的首巫大人一如既往,面無表情,仿佛沒有做出任何值得詫異的舉動。
可事實上,他正在黑石白雪間半跪,等待另一個人踩着他的脊背走下猛犸。
就連仇薄燈也愣了。
他驚得張開口,飽滿盈潤的唇瓣間無意識地呵出小小的濕潤熱氣,一瞬間,有種比昨夜更滾燙的熱意蹿上了臉頰……這家夥到底在做什麽啊!!!他、他們圖勒人怎麽能這麽、這麽……
不!知!羞!恥!
除了這個,小少爺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了。
仇家把呵護後輩的巢穴築得夠高夠好,把那些讨好的把戲嚴嚴實實地阻隔在外。他還滿心以為,讨好配偶,都得悄悄地藏在花影灌叢底下……是的,即使是懵懵懂懂的小少爺,也在眼下的情形中察覺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冰河幽暗,水聲潺潺。
高大的圖勒首巫還在等待,如磐石一般,半跪俯身,蹲在地上。
四面投來的視線,幾乎要把臉皮薄的小少爺給烤了。
他又不敢回木屋裏去。
他一點也不想回憶,剛剛在木屋裏,不願意讓圖勒巫師幫他穿衣服時,發生了些什麽……白皙的手指絞着繩索,絞得關節泛白,絞得只剩指尖一點剔透的紅,一咬牙,仇薄燈踩上男人的肩膀。
四周的視線頓時讓人尴尬到了極點。
出于報複,仇薄燈穿着馬靴,狠狠地、用力地、在他背上踩了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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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絲不動。
半跪在地上的圖勒首巫,就像一塊磐石,一座岩山,毫無反應。
反倒是仇薄燈自己受不了——已經有圖勒勇士吹起了呼哨,調子又快又高。活生生像在叫好……天知道這些粗犷魯莽的家夥腦子裏都在想什麽!他可是踩着他們首巫的脊背下來的,還故意踩了好幾下,他們居然在叫好?!
都些什麽人啊!
太亵蠻了!太放蕩了!!
仇薄燈羞憤欲死,三步并作兩步,跳到地面,頭也不回。
直接噠噠噠向前走。
他今天換了圖勒部族的高筒皮馬靴,中原衣物吝啬暴露的線條一覽無餘,修長筆直,又不失曲線之美,線條在腳踝處利落收束,走起來好看極了……圖勒族人一邊欣賞,一邊覺得中原人真是暴殄天物。
不過……
小美人還能走得這麽快,難道他們的首巫大人昨晚沒碰他?
這也忒浪費了吧?
沒等他們再多痛心一會兒,首巫大人就起身,走到仇薄燈旁邊。仇薄燈不想和他一起走,頓時加快了步伐。但不論他怎麽快,師巫洛始終走在他身邊。直到他一腳踩上踩到結冰,差點摔倒時,被一伸手攬住了。
然後、
然後就沒放開了。
仇薄燈:“……”
他推了兩下,推不動。
“我自己會走,”仇薄燈臉頰發燙,耳朵發燙,“不用你扶。”
他以往家中仆役環繞,獻殷勤讨好的人,壓根就靠不近他半步。仇小少爺要是看誰不順眼,一句話下,周圍瞬間能清得幹幹淨淨,哪裏同誰靠得這麽近過?還是一幅處于被保護的姿态。
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小少爺又氣又惱。
他推身邊的人。
不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圖勒巫師低頭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在他光顧氣惱,差點踩到碎石時,将人往旁側稍微帶開一些。
遠處的圖勒勇士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麽,只瞅見,自家首巫竟然有這麽心細如發的時候,一個個驚得直吸氣。
這、這這還是他們比武時面無表情打斷別人骨頭的首巫嗎?!
小少爺不知道圖勒首巫往日什麽個冷戾形象。
但只打出生起,他還是頭一遭這麽被圍觀起哄。
“你放開!”
少年聲音壓得很低,又急又快,清亮的嗓音不知為何帶上一絲羞惱。
“放開!”
最後兩個字,幾乎可以說是“氣勢洶洶”了。
師巫洛的手松開了一些,仇薄燈簡直是撞的,把他撞開,板着一張漂亮臉蛋,快步走到一處沒有人的篝火邊,怒氣未消地坐了下來,拿起樹枝,洩憤地往篝火裏戳。有幾名圖勒族人在他旁邊,原本想和他打聲招呼。
見他這架勢,個個識趣地閉上嘴。
順便給他們尊敬的首巫大人遞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美人哪哪都好,就是脾氣大。
仇薄燈沒注意到他們的擠眉弄眼,專心致志地戳篝火,一下、一下,又一下,恨不得全戳某人身上去。
一個用力過度,樹枝“咔嚓”折了,還險些挑起一塊燒紅的炭火。
仇薄燈吓了一跳,沒等他抛下斷枝,旁側裏就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仇薄燈吃痛,叫了一聲。對方的力道減小了些,但沒有松開,帶着繭子的拇指指腹緊緊壓在舟狀骨上,令他不能再移動分毫。
折斷的樹枝被直接抽走,丢進火堆裏。
布料摩擦,圖勒首巫将帶來的東西放下,在仇薄燈身邊落座,将他的手指攤開,從指根到指尖檢查了一遍……做這些時,圖勒首巫鷹翼般的眉骨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将深邃的眼窩壓得更深,灰雪般的眼眸冷冷的。
仇薄燈一怔。
莫名的,他覺得對方好像有些……
生氣了?
盡管畏懼、害怕、惱怒、羞憤,甚至可以說有點記恨。但經過一天一夜的相處,無形間,仇薄燈不自覺就有了個認知:圖勒巫師應該不會對自己發火。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對他的壞脾氣全盤照收。
但眼下,對方忽然生氣了。
他一時間有些無措。
不過很快,仇薄燈就清醒過來了,緊跟着就是不敢置信——被輕薄,被強迫、險些被、被、被那什麽的人是他好不好?
這家夥生哪門子氣啊!
連夜及日來受的罪一下全湧了出來,仇薄燈委屈得眼眶通紅,也不管對方力氣比自己大多少,非要抽回自己的手不可。
師巫洛不放,他也不放棄,執拗得不同尋常,連疼都不怕了。
僵持不到數息,師巫洛放開手。
禁锢腕骨的力道一松,仇薄燈立馬把手收回來,看都不看師巫洛一眼,自顧自環抱住膝蓋。靜了一會兒,師巫洛探身去将帶過來的湯鍋架起來。鍋裏的肉湯早就熬好了,肉塊被切得大小适中,湯汁色澤乳白。
只是已經涼了。
他一探身,仇薄燈立刻轉過去去看冰河,硬是不讓自己的視線裏有這人的出現。
……他到底有什麽資格生氣啊?!
冰河面薄霧騰騰,一頭小馴鹿噠噠噠,走到冰面上,低頭飲水。仇薄燈盯着它的一舉一動,剛盯了沒一會,旁邊的人就起身,朝冰河走去……掉下去凍死得了!仇薄燈一邊重新轉回去看篝火,一邊憤憤地想。
過了一會,背後的積雪被踩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沒等仇薄燈再次“因人換位”,面前就被放了一顆晶瑩剔透的冰球。
冰球是密封的,中間卻盛了一泓清水,水中有兩條銀色的小魚游來游去。球面光滑,底部則攀生有乳白的枝狀紋路,小魚一游,就粼粼漾漾,滿球銀光。
一直在偷偷觀察這邊的圖勒勇士們目露不忍。
虧首巫大人幹得出來,雕冰盛魚,族裏的小孩三歲就玩膩了……诶?
欸!!!
漂亮少爺拿指尖隔冰戳了戳裏邊的魚,戳完似乎又記起來自己還在生氣,飛速把手縮了回來。
等首巫大人再坐下,便沒有再背過身去了。
圖勒勇士們恍恍惚惚。
——居然這麽好哄的嗎?
“好哄”二字決計和仇薄燈挂不上鈎。
他是出了名的難讨好,打小就拿白壁砸核桃,拿金鼎調朱砂,什麽琳琅珍奇,仇家有得是。
只能說,師巫洛誤打誤撞,撞上了他的喜好。
他喜歡到處跑,喜歡看不同地域下誕生的不同景色,不同日照雲雨裏生長的不同生靈。若是撞上一二不曾聽過見過的玩意,便忍不住自己的好奇,簡直是個雜學癖好者。恰巧,冰球裏的這兩條魚,他便從未見過。
要不是飛舟失事,随身的芥子袋不知道掉哪裏去了,他早翻出宣紙和筆,開始興致勃勃給它們做個留影了。
“……放火邊會不會融化?”
“不會。”
“哦。”仇薄燈應了一聲,接過遞過來的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湯。
他動作很秀氣,
蔥白的指尖捏着勺子,要先淺淺劃一圈,後勺起一勺,勺底在碗沿輕輕刮一下,再送到唇邊,呵散勺面的熱氣,然後小小抿一口。看得一幹五大三粗,恨不得直接端鍋灌的圖勒勇士們莫名羞愧。
喝了幾口,仇薄燈意識到圖勒巫師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臉上。
“只有一個碗……嗎?”
他遲疑地問。
他回憶《四方志》的內容,好像是說過,瓷碗瓷勺,對游牧民族來說是極其稀罕的物件……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素淨如雪的臉頰因暖洋洋的鮮湯,暈開一層淺淺的血色,而原本就紅潤的唇,因湯匙的熱意變得更嫣紅了。
誘人親吻,誘人碾磨。
——帶繭的指腹碾了上去。